绝音谷里的少年

声明:原创非首发,首发简书(2022.3.20),本文做了改动。文责自负。

绝音谷里的少年

——杜鹃啼血

一、

杜鹃山谷最美的地方,是绝音谷。

绝音谷终年云雾缭绕,满山青翠,在高高的断肠崖上往下看,望月潭的水幽深碧绿,灵动异常。如果走到望月潭边往上看呢,白云出岫,青山满眼,断肠崖显得更加神秘峻峭。

杜鹃山谷一年一度的歌神会,也就是皇家音乐学院的大考,今天将在这里举行。

杜鹃以啼声优美婉转闻名于世,杜鹃山谷的人们和山里的杜鹃鸟一样爱音乐。如今不愁衣食,人们对声乐的追求达到了狂热的地步,没有什么比用美好的声音带给世人震撼更为高尚,更为美好,更令人羡慕。多少年轻人终其一生学习声乐,只是为了终有一朝能用歌声感动世界。

杜鹃山谷的音乐艺术迅速发展,产生了一大批蜚声世界的声乐家和学者。而皇家音乐学院,便是杜鹃山谷最高的音乐首府,是通往成功的一条彩虹路——辉煌,灿烂,只是太窄了。

所以绝音谷这么美丽的地方,却也是令人断肠的地方:每年都有落榜的考生不堪失败之痛苦,从断肠崖上跳下。那些在创作时苦闷的音乐家,也会因为熬不住痛苦而跳崖自尽。

今年的大考仍由皇家音乐学院的院长布樽主持。

从一大早,来自各地的观众就把绝音谷里能站的每一寸地方都站满了,有的人还爬到了树上。这么多人却次序井然,竟没有一声咳嗽,谁都不想错过难得的天籁之音。

考生们站在望月潭边,布樽和其他考官在断肠崖上听着。

现在是一名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的傲气的少年在唱。他唱着唱着,杜鹃开始合唱。

布樽连一个字都没说。

接着,一个外貌俊朗的少年走上来,开始对着青山绿水歌唱。他声音婉转嘹亮,激情四射,圆润如玉,唱着唱着,一只鸟从崖上坠落入水——达到了清音的境界。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报名!”布樽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之前80名考生唱过了,他一个字都没说过。

“清谷。”俊朗的歌者答道。

杜鹃山谷的音乐大考是跟大自然连为一体的,分为浊、亮、羽、瑶、清、越六个等级。浊音会让望月潭水轻轻晃动,亮音会使断崖上石块掉落;羽音能震荡望月潭水,瑶音会吸引山中杜鹃合唱;清音能直达断肠崖最高处,让鸟儿坠落。达到越音的人难得一见,他的声音能让断崖上的云雾散开,阳光照射到望月潭和断肠崖。

其实还有一个最高等级叫做血音,也就是传说中杜鹃啼血的那种境界,能令日月无光,杜鹃泣血,望月潭水为之染上红色。因血音失传已久,这个虚设的等级已取消。

考生们接着唱下去,绝音谷还是白云缭绕。山中的杜鹃在合唱,鸟儿也偶有坠落,但布樽还是紧锁眉头。

他在寻找一名天资绝佳的弟子,然后把他培养成真正的音乐大家,大师,不仅是技巧很高的乐手。这中间的差别就在于是用生命去唱歌,还是只用技巧去唱。但是,现在杜鹃山谷都在追求技巧,他已经整整25年没有看到一个绝世歌者了。

下一个瘦削清秀的白衣考生站在了望月潭边。

他的歌声直穿云霄。

如果说听清谷唱时大家屏住了呼吸,现在连呼吸都忘记了;清谷唱完了大家鼓掌,如今一曲终了,所有的人连话都说不出来。

云雾真的飘散了!灿烂的阳光照进了绝音谷!

大家如梦初醒,惊喜地围住了白衣人。显然,他已超越了清音,直达越音了。

“报名!”

“弦歌。”

弦歌深深一躬。

布樽和考官们宣布了20名幸运的入选者,弦歌排在第一位。

皇家音乐学院高不可攀的花岗石大门,为他们打开了。

二、

怒天全身都是软的,在同乡天律的搀扶下离开了绝音谷。回到阿良客栈,便一头扑到在床上,整整6个时辰没有动。

阿良客栈的老板娘云娘已经接待了快20年的应考大军,对他们的梦想和梦碎都习惯了。她只是让厨房准备病号饭就离开了。根据她的经验,宣布名单时没有从断肠崖上跳下去的,以后就不会再跳了,再以后,日子也就过来了。而大考前后,是客栈一年最赚钱的时候,她太忙了。一个女人要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可不容易。

“妈,今年有两个人从断肠崖上跳下去了!” 云娘的独生女儿彩凤跑过来,惊吓地拍着胸脯。

“没有去年多。”云娘淡然回答。

“妈,他们为什么这么狂热啊?我佩服他们。”彩凤涉世未深,青春的血液对激情总是由衷地爱慕。

“人总得有想头。” 云娘手上没有闲着。

“怒天回来了?”彩凤向楼上张望。

“回来了,死不了。你赶快把这壶酒端到8桌去。”云娘说。

“妈,他怎么了?没考上也不丢人啊。”彩凤还在说话。“他的歌……”

云娘叹了口气,女儿对怒天的好感,自从怒天一个月前住在这里就出现了,她在等着落榜浇灭彩凤心里的希望。有才华的青年多了,有几个能走进音乐学院?又有几个能成大师?那是要用生命作代价的。女孩儿不能嫁给这样狂热的孩子,心气太高,就容易痛苦。还是找个普通人过日子的好。

彩凤进了怒天和天律的房间,天律知趣地出去了。他一样落榜了,心情也沉重。

怒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的脸上的傲气还在,但夹杂了极深的痛苦,让彩凤心疼不已。

“怒天,我相信你,你明年可以再考。你有才华,你给我唱的那些歌,谁也比不上。”彩凤坐在怒天的床前,轻轻地对他说。

就是怒天的这股傲气,在一个月前就征服了她的心。

怒天一动不动,像是昏晕过去了。彩凤轻轻地抚了一下他的面庞。

“彩凤,上菜!”云娘的声音传来。

“来了!”彩凤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怒天的眼角终于流下一滴泪。他就是那个面含傲气的考生。

天律走了,彩凤走了,他面对自己那颗残破的心,生不如死。

他居然落榜了!而且,布樽连一个字都没有跟他说!

这些还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他发现自己确确实实不如人!确确实实不是唱歌的料!

清谷的清音他都达不到,如何跟弦歌的越音相提并论?

不能进入音乐学院学习高深的知识,没有音乐大师的点拨,成为声乐家的梦就此碎了!

10年的天天歌唱!10的追求梦想!10年的含辛茹苦!

付之东流。

他本想凭着音乐学院的入学证向彩凤求婚的,他真的喜欢这个纯洁的姑娘,他为她写了许多歌,拿生命写的。可如今,彩凤的安慰只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彩凤再次来到房间时,怒天已经不见了。

怒天在白云缭绕的山谷里坐了整整三天。

是回去,重新做一个平凡的人,彻底放弃音乐,还是明年再考?还是,跳下去?

白云翻腾的形状在不停地改变。望月潭水从深沉的青绿到欢快的嫩绿,流转不停。

偶有猿声传来,愉悦婉转。杜鹃的啼声唱到心里不忍,唱到热血沸腾。

他的痛苦慢慢地沉下去,他的眼中突然流光溢彩。

天律终于在断肠崖上找到了他。

“怒天,咱们回去吧,一边耕作一边唱歌,想考,明年再来!”天律已经收拾好行装,要走了。

怒天摇摇头。

“你要留在这里?也好,还是住阿良客栈吧,云娘其实对你挺好的,彩凤就更不用说了。”天律又说。

“我就留在这里了。”怒天说。

“在绝音谷?”天律吃惊。

“是的,我决定住在这里,学习大自然的声音,自己开辟一条路,成为音乐家!”怒天的脸上没有了傲气,表情深不可测。

“可是,没有音乐学院的那些知识的学习,没有老师,你怎么做得到?”

“总有那么一条路的,我相信,我不进音乐学院学习也能成功。”怒天平静地回答。

“你不再考试了?”天律觉得不可思议。

“是的,不再考试了。我只唱歌。”怒天说。“请你把这封信带回家给我的叔叔婶婶。”

天律走出绝音谷时,回头看到怒天在断肠崖上孤零零的身影,忍不住哭了。

彩凤当然也找到怒天了。

“跟我回去吧,没有人照顾,你怎么能专心练声?”彩凤的脸憔悴得让怒天心痛。

“对不起,我不能回去。”

“我没办法忘记你,我哭了好几天,现在我娘已经答应我,让你回去好好练声,明年再考。”彩凤哽咽了。

“对不起,我决定不再参加考试,我只唱歌。” 怒天说了自己的想法。

彩凤黯然良久,说:“那么,我等你三年,你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吧。”她走了。

“你不要等。”怒天低语。

当他目送彩凤慢慢走出绝音谷时,他的泪水弥漫了双眼,弥漫了世界。

怒天没有去擦眼泪。

三、

从此,人们慢慢地知道了绝音谷里住了一个热爱音乐的怪人。他结庐而居,与鸟兽为伴,以虫豸为伍。

他终年不出谷,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练声。偶尔有人听到山谷里传来清越的歌声,迷醉之际,声音已然消逝。

怒天慢慢地跟山谷融为一体。

只有他知道那些杜鹃怎么歌唱,怎么飞翔。知道它们怎么飞翔,才更能知道它们怎么歌唱。他听风的声音,雨的声音,流水的声音,树叶和花草的声音。

他在断肠崖上的白云里唱。

他在望月潭的月夜里唱。

他在大风吹过的时候唱。

他和猿猴一起唱。

他和杜鹃一起唱。

怒天没有办法让彩凤不等待,他只能专心地去唱歌。

山谷中无时间,怒天只是看见山变绿又变黄。

每年,天律会来看他一次,送来几袋粮食等物品,然后怅然离开。

每年,彩凤会来找他一次,放下一些衣物,悄悄转身离去。

除了带学生练声,有时布樽也会在这里举行演唱会。比如有客人来,或重大庆典。

那天,是弦歌为皇家婚礼举行的演唱会,绝音谷人山人海。

弦歌面对观众,悠然而歌。怒天忍不住从山谷的另一端探头张望。

站在众人面前的弦歌,是那样的从容大气。那么多虔诚崇敬的目光看着他,他的歌越发激情飞扬——那是与观众的交流,那是打动了人们而感到的快乐。

怒天的生命中只剩下唱歌了。

只是,他唱给谁听呢?

唱给流水和风,唱给小鸟和云。唱给自己。

没有人听,是何等的寂寞?

当他唱歌给高山流水时,寂寞得有时哭起来。

他忍不住唱了起来。

这时,弦歌歌声已停,欢声雷动,而布樽在这些声音里听到了怒天的歌声。弦歌也听见了。

布樽凝神听了一会儿,对弟子们说:“把这个年轻人叫来。”

一会儿,清谷带着怒天出现在布樽面前。

布樽看着这个几乎和野人一样的年轻人,叹息道:“孩子,你是愿意为音乐献出生命的,所以,我给你一个忠告。你可能再练20年也只能达到清音,要再进一步恐怕是没有希望了。看清自己的情况,对你有好处。”

怒天沉默半晌,对布樽说:“谢谢您。”

然后他转身向山谷走去。

那天晚上,怒天又一次站在断肠崖前,问自己要不要跳下去。

他没有跳。他还在唱歌。

三年快要到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在绝音谷找到了怒天。

怒天发现这不是彩凤,是云娘。

云娘苍老了很多。

她说:“彩凤已经等了你三年了。”

怒天迟疑半晌,说:“我对不起她。请她不用等我了。”

云娘看着出岫的白云:“你唱得更好了,为什么不去考?”

怒天复杂地看着青山:“我不想考,也考不上,我希望自己走出一条路。”

“可是,离开尘世,尝不到生命的悲酸甜蜜,你的歌声终究是不能成大器的。”

怒天不解地看着云娘。

“彩凤的父亲跟你一样狂爱音乐,虽然考不上音乐学院,但他用了毕生心血去唱。在发现自己永远成不了大师以后,从这里跳下去了。”云娘望着断肠崖,眼里充满了泪水。

怒天震住。

“他为什么认为自己不能成为大师?”他问。

“他的天资就那么多。每个人都愿意铁棒磨成针,水滴石穿,可是唱歌这件事,是勉强不来的。付出不一定有回报。而且,还需要你的阅历,能唱出感动苦痛的人的歌,自己必然要经历真正的苦痛。”

“我——还不够苦痛吗?”怒天问。

“不够。虽然你的身体受了苦,却没有经历人生真正的苦难。你要打动的是人的心,只在绝音谷,是不容易走进人心里的。”

云娘说完,缓缓朝谷外走去。

三天后,怒天走出了绝音谷。

四、

怒天和彩凤的婚礼简单而朴实。

有一份来自皇家音乐学院的礼物送到了阿良客栈,这是弦歌和清谷给怒天的贺礼。

怒天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卷乐谱,把它放进了箱子。

他们婚后过得平静美满。

一年以后,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取名灵犀。

怒天不再唱歌,而是像每一个普通男人那样辛勤工作,为妻儿的幸福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甚至不给彩凤唱歌。

生活的车轮很快碾过去了,轧干了人的时间和精力,生命就这样一点点消失了。

怒天现在很忙。阿良客栈开了一个分店,云娘她年纪渐大,把很多事情交给怒天。怒天心疼妻子,自己经常劳累到半夜。

这天晚上客人挺少,怒天松了一口气,正打算去陪陪彩凤和灵犀,帘子一掀,进来两位客人。

一个俊朗,一个清瘦,怒天认出来了,是清谷和弦歌。

两人显然已经成熟许多,弦歌已经隐隐然有大师风范了。

“老板,我们是来找你喝酒的。”清谷直爽地说。

“这里就是开酒店的,喝酒随意。”怒天淡淡地说。

“老板,坐下聊聊吧。”弦歌笑了笑。

怒天坐下了。

 “其实我们知道了你的情形后,对你一直是极为仰慕的,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像你那样在绝音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而且,你对音乐的感悟也是十分出色的。所以,我们希望能帮你重新走入音乐界。”弦歌恳切地说。

“我?”怒天辛酸地笑了一笑。“现在天天柴米油盐,分身乏术,哪里还敢奢谈什么音乐?”

“怒天兄,你心里真的把音乐丢得一干二净了?”清谷直爽地问。

“我连歌都不唱了。”怒天说,心里像针刺一样疼。

“不,你心里永远离不开音乐!”清谷大声说。“你有不错的基础,又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你肯定能为音乐做点什么!”

怒天不说话。

弦歌慢慢地说:“我们来告诉你一个机会,去不去由你。”

怒天看着他们。

“布樽老师已经年迈了,他很希望我们能够成为真正的大师,而不是技巧很高的匠人,可不知怎么,这股匠气终究是太难脱去了。所以,他想明年在全国进行一次破格录取,让不同年龄的人都有机会参加,选出底子好又没有匠气的人进入音乐学院。”清谷说。

弦歌说:“面对观众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你荡气回肠,他们也荡气回肠。你只有这样才能影响他们的心灵。一个人唱,太寂寞了。”

当天晚上,怒天失眠了。

四年的家庭生活,使怒天远离了音乐。而今他心中的火焰又熊熊燃烧起来。

去,还是不去?

有了家,有了妻儿,还能认真地、玩命地投入音乐吗?

也许不该结婚的,不该生孩子的,现在要走,又怎么走得开?

何况,要重新拾起唱歌谈何容易,光是练声就要一年。

摩挲着彩凤和灵犀光滑的脸,怒天矛盾万分。

彩凤睁眼,灿然一笑:“我知道你想去,去吧,你不会放弃音乐的,家就交给我吧。”

怒天把头埋在彩凤胸前。

“没事,现在灵犀也大些了,我和娘各自管一个店,不行就关掉一个店,你就专心唱歌吧。”彩凤说,“你有7年没给我唱歌了吧?”

怒天的眼泪又一次弥漫了整个世界。

五、

一年后,破格选拔赛在绝音谷举行。

怒天已经花了整整一年来练声,连弦歌也欣赏他的唱法。

天律也带着两个孩子来到现场。他回家后一直在做一个勤恳的农人,和怒天难得见一面。

怒天向布樽鞠躬,然后开唱。

他的歌声让大家屏住了呼吸。

怒天等待着有一只杜鹃坠落到望月潭里的声音,甚至,太阳透过云层照耀整个绝音谷的时刻,可是,直到他唱完,这些都没有出现。

怒天不知道怎么了。在山谷里唱能够达到的境界,现在就是达不到。

他默默地回到队伍里。

怒天恍恍惚惚地听见入选的20名歌手的名字,没有他。当然没有他。

他已经这么老了,而且现在都还没有达到清音的水平,来不及了。纵然音乐感觉好,纵然愿意为音乐付出生命,也是枉然。

他恍恍惚惚看见弦歌和清谷惋惜同情的目光,恍恍惚惚听到布樽的叹息,恍恍惚惚回到家门口。

——不能回!不能进去!怎么见彩凤、灵犀和云娘?

他转过身,疯狂地向野外跑去。

过了很久,在山林里走得全身都是荆棘挂的血迹,他才停下来。

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绝音谷。

在如丝的细雨中,怒天绝望到无法忍受了,他决心从断肠崖上跳下去。

现可是,他跳下去了,彩凤怎么活?灵犀怎么活?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这时他才知道云娘说得对,当时在绝音谷受的痛苦真的不算什么痛苦。

怒天站在雨中的断肠崖上,胸口一起一伏。

这时,一阵杜鹃的啼叫传到他耳中。

他转头看去,一只杜鹃正在树上忘情地鸣叫着。

它的叫声如锥心泣血,荡气回肠,感天动地。

怒天一时间听得呆了。

这是何等自然的、超越一切功利的音乐!

杜鹃越啼越衰弱,口中慢慢渗出血来。

——杜鹃啼血!

怒天大吃一惊。杜鹃啼血是一种传说中的境界,他在绝音谷那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没想到,杜鹃真的会啼出血来!

那只杜鹃已经衰弱到了极点,终于,它啼出长长的一大串惊心动魄的音符,倒地而亡!

怒天震撼了。他知道了什么叫做拿生命去歌唱。

杜鹃啼血,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命需要。

六、

怒天回家了。彩凤扑进他的怀里,喜极而泣。

灵犀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只是死死地拉着爸爸的手,指给他看院子里的鸟巢。

怒天轻轻拂去彩凤脸上的泪水,说:“你放心。”

然后他抱起灵犀去玩了。然后他又开始拼命工作。

怒天完全恢复了从前那种好男人的生活。

彩凤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跟从前不一样的是,怒天现在唱歌了。

他在院子里砍柴的时候唱,挑水的时候也唱。跟灵犀玩的时候唱,对彩凤忘情地唱。

他已不再羞涩,不再痛苦,唱歌发乎自然,随时随地都唱。彩凤和灵犀听得眉开眼笑。连云娘都听得眼睛发亮。

他不再为了没有观众而痛苦,不再为了达不到清音而痛苦,不再为了一个人寂寞地唱而痛苦。

他有彩凤和灵犀。他有满山的杜鹃和猿猴。他给他们唱。

在这些听众的欢呼声中,他真正汲取了天地之灵气。

他的歌声有了生命。

这天,怒天带着灵犀和彩凤到绝音谷唱歌。

灵犀被一只蝴蝶迷住了,眼看蝴蝶飞过了山谷,便淌眼抹泪地要过山谷去。

彩凤正要劝阻灵犀,怒天摇摇头。

怒天说:“我们过不去,可爹爹的歌声能带你过山谷去。”

灵犀睁大了眼睛听着。

怒天开始歌唱。

他的歌声浸透了20年的寂寞,带着和杜鹃猿猴高山流水合鸣的灵气,更有啼血重生的激越。他的歌声穿透了生命,看破了生命,最后又回到最美好的生命中歌唱生命。

灵犀听得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闪闪亮亮,他的心飞过了山谷,飞上了云霄。

彩凤也听得出了神。

怒天的歌声不停。

杜鹃在山谷上空盘旋,白云让出了位置,阳光普照大地。

所有的生命都在凝神静听。

这时,布樽带领皇家音乐学院的弟子们来到绝音谷,为一位来访贵宾演唱。他是布樽的老友,另一个音乐学院院长。

大家在望月潭边听到了那歌声。虽然极远,却又听得清楚。

布樽恍然失色,那时正云开日出。

弦歌、清谷等人惊讶之极地仰望山谷上怒天的身影,就像看到了什么怪物。

贵宾流下了眼泪。

山谷中的杜鹃一起啼叫起来,歌声声声断肠!

突然,望月潭水中滴下一滴鲜血。

接着,鲜血纷纷落下,望月潭水现出了血色。

——杜鹃啼血!

——传说中的血音!

布樽等大惊失色。

所有的人都见证了杜鹃啼血的那一霎那。

怒天浑然不觉。

他唱完了,问灵犀:“还哭不哭?”

灵犀笑着摇摇头。

怒天拉着灵犀和彩凤向山谷深处奔去。

布樽的老友叫道:“还不去找他?不世奇才,这辈子找到一个你我就知足了!”

他愕然地望着布樽、弦歌、清谷,他们的脸上还是那种奇怪之极的表情。

“他是谁?”他又问了一遍。

无人回答。

良久,布樽才叹息道:“他是一个真正的歌者。不过,他恐怕不能为表演而歌。”

七、

布樽回去之后,修改了皇家音乐学院的章程。

首先,大考不再以技巧而定,还以用生命歌唱的程度而定,要能让听众流泪。大考前,考生应该在山谷中修炼一年,用自己的心去倾听大自然的声音,与之融为一体。不限年龄的破格录取也成为每年的定规。

布樽还在6音之外加上了“血”音这一条,取名“杜鹃啼血”。

从此,绝音谷和附近的山谷里挤满了修行的年轻人,找到一个幽静的所在须走很远。

皇家音乐学院大考之日,很少人从断肠崖上跳下去了,因为破格录取让很多人圆梦。

大考不再系人生死,考生日减。

但用生命唱歌而不是用嗓子唱歌的人越来越多。

阿良客栈的生意自然比从前清淡了许多。

怒天没有意识到自己改变了历史,他只是觉得生意既然如此难做,唱歌也找不到清静地方,不如关掉客栈,搬回他的老家去务农为生。那里的山上杜鹃多得很。

怒天和彩凤、云娘商量后,大家一致赞同搬家。

搬家前夜,弦歌乘着月色来到了阿良客栈。

怒天请弦歌坐下,奉茶。

“你要走了?”

“是,明天全家都回老家去。”

弦歌说:“我也要走了。去云游天下。你寂寞一生,没有世人瞩目的成就,是否后悔?”

怒天缓缓开口:

“不错,我寂寞了一生,却不后悔。甘愿用生命唱歌,胜过上了保险成为一流高手。”

“布樽老师一生弟子如云,却没有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师,就是因为一开始就进了音乐学院这个保险箱吗?”弦歌叹道。

“你是他最好的弟子。有时候,我希望我是你。”怒天说。

弦歌空虚地一笑:“有时候,我希望我是你。”

如水的月光,照在熟睡的灵犀脸上。怒天看着灵犀,轻声说:“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彩凤说:“是啊,要走了。那里有不断的青山吗?”

“是的,还有好多好多的杜鹃。”

“你可以在那里歌唱。”

“灵犀也可以在那里歌唱。”

在青山绿水之间,一条小路蜿蜒曲折,四个人的身影在缓缓前行。数千只杜鹃盘旋在他们头顶。那美妙的歌声,仿佛在为这一家人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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