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是个好地方。
九五之尊,三教九流,都能在此找到个位子坐下。台上一出戏大幕一落,台下那百态众生便上场了。
上午的戏很叫座,演的是贵妃醉酒。台上女旦体态婀娜,玲珑有致,一对凤目,勾人心魄,台下看客如痴如醉,流连忘返,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乡。
曲终人散时,满地瓜子果皮。留下的人,大多是年迈无事的酒鬼吃客,无戏的时候便扎堆唠嗑,以度漫漫长日。
角落的雕花木桌边,冷冷清清坐着个白面书生,身前摆着笔墨砚台,宣纸一叠,却未着一墨。
木门一响,抬头一瞧,原是来了个游侠。个子不高,气势倒不小,背后一把无鞘好刀。风尘仆仆,夕阳中来,一件披风,遮去半张面孔,眉眼棱角,皆隐没其中。
可惜满堂已没了空桌,最空的也只有书生的这张。
书生识相,不等被问,便把桌上之物草草捋至一边。游侠也不扭捏,道谢一声,利落坐下,随即唤取二两牛肉,半斤桂花酿。
书生心里噗嗤一笑,这人虽是游侠,吃相却如此斯文,与其气势实属不符。正想着要不要和来人搭话,却听他倒先朗声问起了自己:“听说,今日这有一台好戏,演戏的角儿虽是男扮女相,一颦一笑却比女儿还要女人,角儿名叫何辜执,名声远扬,故在下策马而来,特来一观。想请问小哥这戏,何时开演呢?”
书生摇了摇头:“可惜时辰已迟,早演完了。敢问兄台嗜戏?”
“不曾看过,故想一瞧。”
书生一愣,而后莞尔,“哈哈哈,可惜,这戏今日只演这么一场。”
“无妨无妨,这边的戏没了,那处总还会有的。今日的没了,明天总还会有的。”
“小弟听说,明日演的是一出霸王别姬,唱戏的还是今天的角儿,兄台有意一看?”
“不看。吃完这一顿好酒好肉,在下便朝下一个地方去了。哪有今天的戏,还有能留到明天看的道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补也是于事无补。”
“可惜,这部戏,与寻常演的不同。世人都在叹霸王,而这里讲的是,自古霸王有,而虞姬不常有。”
游侠突然哈哈笑出声来,“你以为霸王当真爱虞姬?”
书生扬眉:“难道不是?”
“是,却不是最爱。”
“”共赴死了还不是最爱?”
“共死容易,同生难。更何况,并非只有虞姬和他共死。”
“还有何人?”
“不是人,是一畜生。霸王那匹乌骓马”
“难道霸王爱马甚过爱人?”
“缠绵鸳鸯帐之情,如何比得上共赴生死场之义。”
书生又笑:“有趣有趣。你是觉得,儿女情长不及天下大业么?”
“因人而异。只是,你看看,多少男儿为天下大业而死?自古一将成名万骨枯。再看看,多少男儿为儿女情长而亡?恐怕屈指可数矣!更何况,此人,是西楚霸王。”
“谁说的,侠骨柔肠,重情之人,自然是有的。你可是为虞姬不值?”
“非也,若不是霸王,恐虞姬也看他不上。”
“兄台,你手指有污。”书生突然唐突打断。游侠一愣,忙伸直了手背去瞧。十指分明洁如葱白,何污之有?再一抬头,却见书生眼中的戏虐之色。
“哈哈哈,再狡猾的狐狸也是会露出尾巴的。不是狂妄,普天之下,我何某人恐怕是最识女人的。虽故意浮尘糊面,仍可窥见一二,你姿色中上,体态匀称,若扮作女儿相,起码也是大家闺秀。为何非要假装男人样子?”
“哈哈哈,只怪世人眼长白翳,好说闲言碎语。若为女儿身,如何潇洒仗剑天涯,行走四方?人生苦短,若囚于幽闺深院,糊涂过其一生,何其可惜可悲可叹。”
“行万里路难,读万卷书易。书生我一生一世,未走出过这戏台,未离开过这茶楼,一样识尽世间百态,人情冷暖,王侯将相,英雄美人,不过一身戏服而已。”
“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你可知沙漠是什么景象?”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诗是好诗,世人都会念,知却还是不知。”
“那你倒说说,该是什么模样?”
“是亲眼见过的人,才知道的模样。”
“你,你这分明是狡辩。”
“真正经历过,自然会懂在下是不是在狡辩。正如,你演得了贵妃醉酒,却还是体味不了,玉环马嵬坡下死的滋味。”
“哦,敢情你是认出了在下?”书生表情却是了然于怀。
“彼此彼此。”游侠举杯一饮而尽。
“那你就体味得了,虞姬拔剑抹脖子的滋味?”
“虞姬的滋味或许体味不了,乌骓马的情怀也许可以。”游侠一笑,笑里三分悲怆七分淡泊。书生不语,只等着她慢慢讲下去。
“自然是年少时候,豆蔻年华,倾慕过一少年儿郎。其他姑娘爱他英俊容貌,挺拔身姿,我却爱他英雄梦想,心怀天下。她们想被他的怀抱豢养,生儿育女,承欢膝下,我却想做他的左膀右臂,同生同死,共赴沙场。于是执意留书一封,牵走他马厩里一匹好马,就此浪迹天涯,愿受尽千磨万击,体会过百琢成器,只等那一日至,得以堂堂正正地,立在他的身旁。”
“然,此去经年,式微,胡不归?”
“可惜,我早已错过了归期。” 在她那一笑里,书生仿佛望见了百花凋零。“老掉牙的故事。待我归去时候,他已有妻女在怀了。”
“怎样的姑娘?”
“美丽温柔,不问世事。”
“你,恨么?” 书生眼里有疼惜之色。
“有何可恨,只有可惜。” 游侠饮下一杯酒,“情情爱爱,其实哪有那么多大道理,不过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罢了。”
“你,悔么?”
“有何可悔,人各有志,没人逼的你,都是自己选择。”
“他女儿可爱否?”
“可爱,长得像他。可惜叫如月。”
“为何可惜,口口声声,你见世间多可惜。”
“我若得女,必不取名如花如月。如花,朝开暮谢,何其短?如月,阴晴圆缺,不完满。”
“还好你不是男人,不然恐怕也难有妻女。”
“为何?”
“世人难长久,世事不完满,你困于梦境,旁人再好,也难入眼。此之谓,我执。”
“我执为何不好?”
“不是不好,只是,求不得,难免苦。”
“求得了便不苦了?”
“将得未得最好,将醉微醺最美。”
“诺,此时滋味是最好,然,还是不长久。”
“为何非要长久?”
“因为,长久求不得,反而,牵肠挂肚,无奈人命有长短,草木有枯荣。”
“既然人命本不长久,要世物长久又有何用?”
“无用,不过还是我执罢了。”
两人相视而笑,碰杯,一饮而尽。
“其实女儿家天生也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可以示弱,可以撒娇。这一招使得好了,百炼钢也能成绕指柔。”书生狡黠一笑。
“有的姑娘使得。我使不得。”
“为何?”
游侠指了指不远处街角,那个跪着的乞儿:“生怕一旦服软,膝盖一跪下,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书生一叹,拿起本弃在一边的毛笔把玩了几下。
“何某人虽是戏子,但好歹能写剧,不能左右造化,起码能演个自己喜欢的角色。”
“纵使你决定得了角色,又岂能决定得了看客?”
“看客本就滑稽。我写篇不要钱的文,他们不爱细看,我将它演成了一出戏,他们便愿意一掷千金。”
“世人糊涂?非也。是无暇为你聪明罢了。”
“诺,世人多忙碌,多的是乱世浮生,家国天下。不过,芸芸众生,碌碌看客,与我何干?”
“既然无干,你为何壶中茶已尽,依旧纸上无文,胸中无墨?”看书生的呆滞模样,游侠笑得畅快淋漓。
许久许久,书生才喃喃出声:“若是你,当也能演这出霸王别姬。”
“在下不能。”
“不不,能把这凡俗日子,过得如戏中之人,怎么不能了?”
次日,好一出霸王别姬,宾客满堂,喝彩不断。
老者一手捧着把瓜子磕着,一边忙着指点身边的黄毛小儿:“你看这角儿,你看这身段,绝非凡品,啧啧啧。”
小儿却痴痴地问,“我怎么觉得那戏服看上去大了些。”
老者随即对着他那小脑袋瓜子一扇子敲了下去,“胡说什么,怎么可能,若是大,也必是有意为之。你看她一涕一笑,简直教人断肠,分明比昨天的贵妃还要演得动人三分。哎哟!她要抹脖子了,这力道下去,看得老朽好疼!好疼!”
满堂锣鼓响,掌声雷动,又是一幕落。
千里外的石板路上,一书生牵着匹马儿缓行缓走,只见这马儿浑身毛发乌黑发亮,四蹄雪白如踏云。他背上是一把大刀,被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
走近了,却听这少年嘴里自言自语声儿不断,“马儿乖,你我虽曾不相识,但好歹能日久生情。我不骑你就是了,你也别再随便发脾气。到了前面的村子里,小生替你讨几根胡萝卜来吃,可好?”
黑马一个响鼻,不置可否。
书生心里叹息,想起昨夜情景。
“一段日子过厌了,大不了换一段来过过。我看你的故事就很好,不如我们换着来试试。”
“有何不可。不过是跋涉累了想要歇息落脚,安定久了又该整顿启程。”
“在下,何辜执,敢问兄台,哦不,姑娘芳名?”
“名字又何须多提,寻欢未必有欢,莫愁未必无愁。只不过是个空落落的期翼罢了。”
“不不,只是唯恐你这角色,有朝一日小生也演倦了,知道个名字也方便换回来。更何况,万事皆空,白云苍狗,期翼反而是实实在在的。”
“姑且如此。在下名叫,徐笑忘。”
“好名。好名。”
“等等,冒昧一问,你这坐骑,可是“踢云乌骓”?” 恍惚间,忽听背后有人追来,书生忙转过头去看。
但见一六尺男儿,大步而来。
“我想跟你打听,这马的主人,你可认得......”
执念一时有何辜,徐行缓走,人生在世且笑忘。
某石
2015. 3.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