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八点钟前后进入地铁六号线黄渠站,通常要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你后面还会有人排队,你庆幸自己不是最后一个。
每一趟到来的列车都是满载的。屏蔽门与车厢门打开后,等待的人们仍然等待着,并不挪动脚步。有人试图单枪匹马地扑上去,期望在溢到车厢门口的人墙上打通一个缝隙,然后挤进去。
但车厢里的人群团成了钢铁皮球。这鲁莽的勇士不仅挤不上去,还被鼓胀的人墙弹出来。
勇士也只有和人们一起继续等待着。直到七点四十五分左右,一辆由底站放空直抵黄渠站的早高峰疏解列车到达。空车厢是明亮的有希望的黑洞,迅速把人群吸进去。
人们不说话,默默地涌进车厢,先走到座位上的就坐下,没有座位的就站稳。你能听见脚步声重峦叠嶂,隐蔽暗处的喇叭里重复着报站声。人们不说话。
黑扣子看到,这嘈杂的沉默里,有着深深的绝望。
在起初,被钉钮机缝上黑色夹克时,黑扣子望着服装厂昏暗的灯光下漂浮的一颗灰尘。他向灰尘打招呼。
你好吗?
我挺好。
你为什么漂浮?
有风,而没有东西牵绊着我。这称为自由。
漂浮的感觉好吗?
看风的大小。
黑扣子是夹克由最上端向下数的第三颗,有着天然的领袖气质,被用拧结的黑线缝在厚厚的布料里。
在白得晃眼的明亮商场里,没有表情的成年男人王小明在试衣间撑起了夹克,他把扣子们挨个扣上,看看镜子,又把扣子们挨个解开,又看看镜子。
黑扣子回想起来,王小明付钱买下衣服时,收银员也没有表情。
在这个寒意温吞的冬天,黑扣子每天投入的战斗都是如此激烈。
王小明和众人踏进来到黄渠的那趟空车,车厢基本就满了。接下来,在褡裢坡、青年路,有大量的人涌进来。人与人之间的微妙的空隙消失,人必须以肚子贴着肚子,屁股贴着屁股,胳膊贴着胳膊,腿贴着腿摆直以防与另一条不属于自己的腿交结。
到十里堡站,涌进更多的人,人的肋骨、肚皮、鼻子、屁股必须开始收缩。
这就是扣子们短兵相接的时刻。
黑扣子指挥着上下方的另几个扣子战士向其他衣服上的敌人们开战,毫不留情地以扣子世界的具有魔力的冲击波或自己的身体向其他扣子砍杀,就算是钢铁扣子无法分尸,也至少要将他们从衣服上冲杀下去。
如果对面的衣服上是拉链,那么扣子们更要用卓绝的毅力去屠戮这种凶险的蛇形造物。
最可怕的敌手是人们背着的书包。那仿佛是一座活动的山一般的怪兽,黑扣子常常不得不采取防守的状态来抵挡万钧冲击。
但躲避二字,绝不存在于黑扣子和他的战士们的战斗手册里。一想到这种字眼,扣子身上神圣的四个孔就会喷出羞耻的气。
黑扣子指挥扣子兄弟们向书包的拉锁,包袋的缝线处,或已被磨损的地方去攻击,让不论多么坚韧的材料都显出老相。
黑扣子享受酣畅淋漓的战斗,到金台路站,人们需要换乘,车厢门打开后,收缩着的每个人组成的人群开始膨胀,里侧的人推动中间的人,中间的人将力量推送到外侧的人,就这样人群被自身隆隆地倾倒在站台上。而外面排长队的人们迫不及待地又往里涌。
尽管失去了表情的人们无声地挤动着,但从扣子的境地看,这是摩擦最多,也是战斗最激烈的时刻。在衣服布料的褶皱浪涌里,黑扣子肆意放射自己的冲击波,或近身肉搏,屠戮其他的扣子。
直到那一天,黑扣子遇见了非同一般的敌手。
这是一件米白色呢大衣领子之下的第二枚扣子,乳白色,有高洁的精神品质,并带着能推开庸常时光的香味,不同于王小明身上乏味的体味。最重要的是,这枚扣子所在的大衣之上那张成年女子的脸,是笑着的。即便是在最激烈的地铁战场上,这笑容也从未消失。
黑扣子一眼就看出,因为这笑容,乳白色扣子身上有不一般的气场,有拒绝战斗的权威,有还青春着的巫师的魔力。
乳白色扣子在战场上从不主动出击,她靠质量绝佳的线绳紧紧贴覆在衣服上。在黑扣子的兄弟们第一次与乳白色扣子短兵相接时,他们发现乳白色扣子周身有透明的保护罩,不仅无法进行攻击,反而把自己发射出的冲击波反弹回来,并以增大了一倍的力量重重击打在黑扣子身上,而他释放能量的四个孔,也被一股气完全封堵了。
黑扣子和他的战士们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最令他不可忍受的,是在穿大衣的女子下车时,乳白色扣子留给他的轻蔑的笑容。这笑容好像是从女子脸上的笑意中分出来的。
在悬挂着衣服与夜的沉郁的衣架上,黑扣子和兄弟们默默地舔舐伤口,没有人说话。他们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黑扣子看到,将他缝在衣服上的那股线松动了,甚至有两根不知在什么时候断裂了,他开始担心,甚至预见到自己将脱离母体的可悲结局。他的身体,再也不是走出服装厂时那么圆润光滑,身上的划痕已密密麻麻,有一道粗与深刻的,斜着贯穿他的身体,是一件短皮夹克上一枚金属钉扣给他留下的。他视这疤痕为荣誉。
金属钉扣所属的皮夹克,是一个高个青年男子所穿。这个人束长发,打五个耳洞,一脸杂乱而硬的胡茬,每一根都在宣告世人都是掠影而只有这人过得深沉值得。在呼家楼站的六号线,他戴着漏音严重的耳机,从中溅出音乐好像耳朵流着脓,他嘴里跟着节奏大声唱着:
“他们厌倦了将一个死人的脸以自己的血涂红。”
唱完这句,地铁到了呼家楼地铁站,在这个换乘站,六号线的列车车厢将改开右侧车门,而皮夹克男子被挤在左侧车门边。他打算下车,但显然不知道车门换边,中间隔着厚重的人群。那是最难逾越的晨间高原。
好在列车停下,右侧车门打开之后,下车的人也非常多。而皮夹克男子见到自己面前的车门没有打开,突然变得惶恐失措,猛的回头,看见对面打开的车门,近乎嘶叫:
“让开!我要下车!”
聚集起来的人群,意识也是聚集起来成为一个的。这群集的意识选择冷的沉默。没有人回应男子蠢笨的呼号。
皮夹克男子扭动身躯,耳机线晃荡起来,眼看要被搅进扣子之间。从耳机里摆荡出的音乐在黑扣子听来,就像战鼓声。
“他们厌倦了将一个死人的脸以自己的血涂红。”
皮夹克男子仍在人群里拼了死命地蠕动身体,嘴里仍喊着:“让开!”
往外走的人们被皮夹克男子的动作冒犯了,人们向他挤回去,并报以最完满的白眼。
在这种挤动里,黑扣子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战斗。
在皮夹克男子贴上王小明的时候,金属钉扣们出示了自己的獠牙。耳机已从皮夹克男子的耳朵上掉落,线搅成一团,并缠到了黑扣子下面的兄弟身上,黑扣子以冲击波击断了一根耳机线,隆隆的进攻战鼓熄灭了一半。歌声从另一个脱落的耳机虚弱地传出。
“将一个死人的脸以自己的血涂红。”
金属钉扣们贴上了黑扣子和战士们,并且以獠牙狠狠地重击了黑扣子。黑扣子眼看着自己身体被生生地划开一道痕迹,塑料的细屑飞洒。
黑扣子因自己的不再完美而怒极了,他身上的四个孔,激发出汹涌的吸力,从周遭人类身上吸取了庞大的无尽的绝望气息,这是他冲击波力量的源泉。
“死人的脸以自己的血涂红。”
连着布的碎屑,金属钉扣被连根拔起,最后一根挂在钉扣底部的布匹织线被震断,金属钉扣坠到地板上,并被车厢底部纷杂的脚踢落到站台与车厢间的缝隙中,直挺挺撞到铁轨上,面前就是列车的钢轮。而列车启动的呼啸,就是黑扣子胜利的号角。
此时,这个良夜,这号角在乳白色扣子带来的失败面前都成了灰烬,黑扣子感到羞耻,感到对自身信仰的垮塌,感到绝望。他恨乳白色扣子。
他回想起服装厂里那粒浮在光中的灰尘。当时,他与灰尘的对话结束,一缕微风在空气中泛起自由的涟漪,灰尘划出弧线,向着排气管的方向游过去。
此刻,黑扣子更愿回想的,是乳白色扣子。他拼命地回忆,乳白色扣子的保护罩发出反弹力量的时候,缝线的扣子孔里闪烁着熔岩一样的金光。
这其中有一种腥甜的吸引力,让黑扣子期望去紧贴在乳白色扣子身上,哪怕粉身碎骨。
他感到自己被封堵的四个孔在长夜里慢慢地疏通。感到王小明在屋中床上睡觉时的打鼾声造成的空气震动,而自从黑夹克被买回来的两月间,王小明睡觉从来都是辗转反侧到天亮。
这前所未有的安稳睡眠里渗出了一些不祥的、令事物腐败的气息,啃噬着黑扣子用以发射冲击波的灵力,黑扣子的心底突然升腾起一种跌入深渊,却不知何时才会触底的空虚。他惶恐极了。
第二天,王小明在七点的闹铃声中准时起床,二十分钟洗漱之后,穿上黑夹克出门,步行十五分钟来到黄渠地铁站台第12号屏蔽门。这个位置的车厢,到呼家楼站开门时,正对着十号线金台夕照方向的转乘通道。从别的车厢下车,都要穿越拥挤的人群才能到达这个通道,王小明借此省下一些上班的时间。
王小明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他后面还会有人排队,他庆幸自己不是最后一个。
七点四十五分,从底站放空到黄渠站的列车抵达。
王小明随着人群挤上去。在人群中,黑扣子再次见到了熟悉的身影。穿米白色呢大衣,带着笑容的女子和王小明一样准时来到了地铁站,走进车厢后,他们面对面站着。
乳白色扣子的出现,依旧伴随着迷一样的香气,伴随巫师的气质。她显然也看到了黑扣子,并露出了笑容。
黑扣子的四个孔开始颤抖,他召唤扣子兄弟们,对他们说,准备迎接最残酷的战斗。
兄弟们都闻到命运终结的气息。
每过一站,车厢就更拥挤一些,人们脸上就更出现一些紧张的表情。黑扣子和乳白色扣子也就更向对方靠近一些。黑扣子开始从周遭人们身上的绝望中积蓄能量,但很奇异的,经过前所未有的一夜安稳睡眠的王小明身上,绝望的分量,已经不够扣子战士们发出一次冲击波。
黑扣子想到王小明前天晚上的饭局。在黑白色调的极简主义饭店里,王小明将夹克脱下挂在门口的衣帽钩上。黑扣子看见王小明一次次地举杯饮酒,坐在他旁边的人,显然是比他地位高而值得去谄媚的,因而面目模糊。王小明用尽全力在脸上堆出肿瘤般的笑容,就像西西弗斯第一次将石块推向山巅。
谄媚作为坐骑,使王小明最近的生活路途大约是越过了沼泽,来到了平坦的地带。黑扣子不得不消耗更多的力气去吸取更远处的人们身上的绝望。
十里堡站是换乘站金台路站的前一站,要下的人还未下,要上的人绝不放弃任何可钻的缝隙,此处涌上来的人彻底填满了车厢。
胸腔被一个书包严重挤压的王小明试图侧身,寻找一个更为舒适的被挤的姿势。在极费力地将身体旋转过来后,他与穿米白色大衣的女子面对面。为了自己的脸不碰触到女子的脸,并躲避右方一个男人的口臭,王小明极力将头转向左侧并拼命昂起。
黑扣子和乳白色扣子此时也面对面,距离很近。黑扣子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一刻。他释放了冲击波,而乳白色扣子的防护罩也随之召唤出来,防护罩没有多少空间去反弹冲击波,于是两道相反的力接续不断地撞击与反撞击并终究搅在一起,在两颗扣子周身震颤,回荡。
在这一片混沌,这无限纷乱的力场,这既充分吸引又剧烈排斥的交战中,扣子身上开始出现划痕,被刮下塑料的碎屑。他使用着支撑生命基底的力量,周身出现许多四散的回忆,并好像是被投入搅拌机一样成为齑粉。
黑扣子看见自己身体上的碎屑离开自己,成为飘荡在地铁顶部灯光下自如飞舞的灰尘。他在乳白色扣子的孔里再次看见散发出的熔岩般的金光。
他发现这金光是顺着一条细细的,看上去断断续续的光线传递而来的。光线尽头是穿米白色大衣女子上翘的嘴角,是永不磨灭的笑容的悬崖。
黑扣子的力气即将用光,他知道自己必须要用最后的办法。在地铁到达呼家楼站的前夕,车厢里面互相紧贴着的人群开始轻微而坚定地挪动,准备从与此前相反的另一侧车门下车。
黑扣子知道王小明要由这一站换乘,他等待着。
在车门打开时,王小明随人群向外挪动,不得不向白衣女子身上挤过去而女子则不得不转身错让。就在黑夹克和米白色大衣贴在一起而下一刻就将分离的瞬间,黑扣子与乳白色扣子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乳白色扣子的皮肤是无限光滑的,他感受到那金色熔岩真的有熔岩的温度,他知道提供金色源泉的那枚笑容能够化解由绝望化成的力量。
在这一瞬间,他自己也释然了,因为他感到那笑容的力量没有前一天强,他闻到更浓烈的香水味,看到形成笑容的嘴唇上涂抹了更浓郁的颜色。他明确地知道,这是对生活挫折的最初的掩埋。他知道绝望开始在这件米白色衣服之后的心脏里孕育,地铁战场将以不可抵挡的势力碾碎这个女人的笑容并最终使她成为一个新的面无表情的人。
在这一瞬间,黑扣子将自己生命的原力从四个孔里喷出,企图用随之而来的死亡的力量击败乳白色扣子。乳白色扣子身上的金光也在此时浓烈起来,缠绕住了黑扣子和他喷发出的力量。
随着人们下车的摩擦,黑扣子失掉了对夹克的最后一根线的依凭。
终于,黑扣子掉在了六号线呼家楼站海淀五路居方向的第12截车厢外的地上。不久后,将有大约一百二十只鞋子将他踢中,使他滑动在站台上的不同位置,最后,将有清洁工将走过来,把他扫入垃圾篓子。
在稍微松快了一些的车厢里,王小明终于可以不必把手紧贴胸口紧缩着,他把手张开,看着因冬季缺水而发干、发白的掌纹,那上面据说刻蚀着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只是现在有些枯萎而干燥得不像话。
…… …… …… ……
“你这个故事非常无聊。伪造了扣子世界的外壳,却没有扣子的视野。扣子能看到三维的世界吗?扣子连听到地铁报站的声音都觉得像是天使的召唤。”
“你的故事内核根本是俗套而陈腐的。这样一个无趣的战争故事,没有市场。而且最重要的是,你说的这些,根本是空洞的绝望。就像王小明饭后打出来的无所事事的饱嗝。”
“真正的绝望,会弯折人们的思维,引导人们带着善意的喇叭走向一切善意的反面,并成功地通向为所欲为的地狱广阔的原野。”
黑夹克和米黄色大衣挂在衣架上,缝在上面的黑扣子和乳白色扣子反射着早晨第一缕阳光。
衣架旁的冰箱上面,铁皮兔子正在谈论小黄鸭昨夜无聊时编织的与扣子有关的故事。
他们的臣民,正在床上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