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公爹的“北大荒”

【文字家园】年轮故事征文大赛

老公公今年刚过70,身体依然健壮,身材高大挺拔,干活麻利,气力不减当年;思维敏捷,说话做事好不含糊,一点都看不出来是一个年入古稀的老人。

记得有一次和先生开玩笑时我说:“咱爹能和你兄弟相称,看老爹那老当益壮的样子,能赛过你哥。”

老公公自己也从来不服老,70岁的人一直都自食其力,这不,这么大岁数了,还开着一家磨面房,天天能磨十几家的面粉,扛麻袋,拎面粉样样都干。

我们每次回老家先生都要劝一劝老人家:

“太累就不要干了,把磨面房转让出去,就在家里享享福。”

每次老公公深不以为然地说:

“这么点活算什么,比到以前根本不算活。” 

先生要是再劝,他会很生气:

“我说了不累,你们还非得嫌我老。” 先生没有办法,只好作罢。

说起老公公的以前,总有一种神秘感,一直渴望能听听他的故事,今年国庆假期,终于有幸听他亲自说起。

老公公有两个姐姐,今年一个84岁,一个76岁,在离老家七八百公里外的两座不同的城市。两个老姐姐心疼弟弟,又和老公公患难与共长大,于是隔三差五打电话给先生让陪着老爹过去。先生也是个十足孝顺的人,正好也有此意,十一放假就立马带着老爹出发,先生开车也捎带着我,老公公高兴,一路打开话匣子,也讲起他们去新疆逃荒的故事。

挨饿时的农村

六零年开始,是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时期,灾难也波及到我们老家,所有人家里缺吃少穿,几乎没有一家幸免。

老公公那时还不到6岁,家中三个姐姐,大姐是大奶奶所生,老早就许了人家,二姐比他大六岁,三姐大3岁,还有一个小他3岁的弟弟,生下弟弟不久,父亲去世,剩下奶奶(老公公的妈妈)和孩子们艰难度日。饥荒年来袭,奶奶吃完了家中仅有的最后一把米,吃完了家门前树上的树皮和夏天晒得野菜草根,最后实在没东西下锅的时候,正好到了来年春天。

这个充满希望的季节并没有给谁以生得活力,却坐实了青黄不接的岁月。饿死的人随处可见,有的人走着走着风一吹就能摔倒,跌倒后再也不曾起来,闭上眼睛永远离开人世;有的人饿得耳朵就好像干柴一样,眼窝深陷,只剩下皱裂的皮和干涸的骨头,像骷髅模样;拖家带口离开家乡讨饭的人们,没有粮食可讨,就把年幼的孩子丢到路边自生自灭。

树上的树皮被吃得精光,树就像没有穿衣的鬼魂,蔫巴巴地向人们乞求:大自然给人们带来得灾难,请不要让我们承受。

大地光秃秃一片,它赋予生命的草根、野菜本该在它的怀抱里等待春天来临时的蓬勃生机,但此时此刻早已被饥饿的人们洗劫一空,仿佛大地所拥有得所有生机即将消失怡尽,生灵哀嚎,大地悲歌。

为了活命,在一个阳光还算明媚的早晨,奶奶毅然决然领着孩子们西去新疆。奶奶背着弟弟,二姐背着仅有得几件破衣服,三姐领着大弟弟,一路要饭,第二天天黑时终于到了火车站。

火车站一堆又一堆挤满了去新疆逃命的人。

“哐嘡嘡……哐嘡嘡……”一列拉煤的火车由远而近,好像在特意提醒赶路的人们:“上新疆,上新疆……要走得赶紧上……”

车慢慢地停顿,一家人你拉我推都滚到了车皮里的煤堆上,还有那一堆堆的人也如煤球般滚了进去。盛煤的车皮里瞬间吵闹起来,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呵斥声,还有上车时受了伤的惨叫声,走散后相互地呼喊声,生离死别地道别声……此起彼伏。

火车缓缓启动,然后越来越快,来晚的人,或者先前没有气力爬上去得人,被火车无情地远远地抛在后面。

有一对年轻夫妻,追着启动得火车跑,丈夫先上去,回头拉妻子,拉扯得时候,妻子怀里的孩子不小心掉了下去,妻子上去了,孩子留在了铁路,夫妻抱头痛哭,只希望有好心人捡回去给一条活路。

还有一些老弱病残的人,在危机时刻把希望留给后辈,自己留下来听天由命,挥泪和孩子们告别。

没有人愿意放弃生命,但有人又不得不把生命丢弃在荒郊野外。

西去得火车渐行渐远,那些被火车抛弃得人们,叹息着,哭泣着,后悔着,焦虑着……眼睁睁看着火车离去,消失在无助又无奈的泪光里……

老公公讲到这里似有哽咽,我不敢回头看他,赶紧递过去一个桃子,转化一下他的情绪。

先生也紧忙配合说:“一家人还算幸运,没有一个人被拉掉。”

北方初春的夜晚还很凄冷,西北风肆虐着空旷的荒原。火车笨重的身体在荒野里爬行,偶尔发出长长的一声鸣叫:“呜………”,仿佛在向所有的难民哭诉自己的负重前行。人们在火车呜呜咽咽的悲鸣声里和西北风的呼啸声中,期待着无尽的长夜快点过去,期盼着黎明马上来到。寒冷吞噬着人们的灵魂,鞭打着他们的肉体,所有人极度忍受着,与漫长的黑夜抗争,与透骨的寒冷抗争。

拉煤的火车

奶奶让孩子们互相拥抱,彼此取暖。一家人抱在一起,昏昏沉沉、胆战心惊地在黑夜里煎熬。第二天当太阳从东方升起 ,和煤混合在一起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这一夜终于没有被冻死,然而,大家都知道,后面还有不知道多少个可怕的长夜在等待着他们。

天一亮,生存问题又接踵而来。火车依然不知疲倦地往前爬行,并没有因为人们空瘪的肚皮而停下来喘口气。

奶奶怀里存了一点路上讨要得干馒头,拿出一小块来,一家人分散开,每人只吃了两三口。没有食物果腹 ,舟车劳顿,又是第一次坐火车,老公公开始晕车呕吐,不停地吐,不停地晕,到晚上的时候人已经虚弱地不行了 ,头枕在车厢的外沿,奶奶看着直流眼泪。

奶奶他们坐得车皮是火车尾部的最后一节,再后面有两个小车厢,住得大概是铁路负责压运的工人。有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一抬头看见了可怜的老公公,又看到奶奶孤儿寡母不容易,就起了同情心,让奶奶领着一家人进去,里面生着炉火,一股暖流从心底传遍全身。

就这样,在好心人的帮助下 ,一家人在小车厢里和火车一起前摇后晃驶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火车似乎爬累了,开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拉长了所有人一天天的期盼,在几乎耗尽所有人的耐心和血液后,火车终于到达新疆地界,此时火车已经行驶一月有余。

新疆政府派车接纳了所有得难民,根据难民们自己的意愿分别送到不同的地方。老公公一家被送去新疆兵团,坐在兵团的敞蓬车里,一家人悬了很久的心终于放到肚子里,一路上玉米馒头,茶水供应不是很足,但大家清汤寡水的肚子已经很满足了,甚至有几次还吃到了白面馒头。敞蓬车白天行走,晚上找地方休息,差不多又走了半个月才到达目的地。


上学就是好

一到兵团,就有农场的人来接应,然后辗转到农场,农场给分了两间房屋,一家人居住阔绰有余,又给送来柴米油盐,一家人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再也不害怕“路有冻死骨”的可怕遭遇。

农场给奶奶分了工作,为了照顾年幼的弟弟,给奶奶分配的工作很轻松。同年九月,老公公和两个姐姐被送进学校读书。老公公现在能读书看报,多亏在新疆的那几年。

说起在新疆上学的时光,老公公脸上表情复杂,他说:“如果没有回乡,我可能还能多读几年书,也不至于后来干什么都缺文化。”

文化欠缺对老公公的前途有过致命地打击,那是他包工程的那几年,因为自己专业知识匮乏,请人帮忙,在预算和核算方面出了很多漏洞,后来幸亏有先生(那时先生刚上高中)帮忙才扭转局面,此是后话。

在新疆渡过5年后,听说口里(新疆人称新疆之外的地方)境况好转,逃难到新疆的人们又开始陆续返乡。奶奶他们思乡心切,也加入到返乡的潮流。回来的时候,奶奶手里存了一点钱,不用再扒煤车,而是先坐汽车到乌鲁木齐,再改乘客车,虽然是慢车,比较煤车,不再挨饿受冻。

回来后老公公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再也无缘学校。

但是新疆之行让老公公成为一个不服输的人,又读了几年书,深知与时俱进的重要,所以后来尽管条件困难,他还是学了一项又一项技能,刚开始是木匠,后来是泥瓦匠,在50多岁的时候还拿了焊工技能证书,再后来,出租车大量上市,他果断地考取驾驶证,开始跑出租。可以说他的手艺也在随时代的进步而变化着。

同村的人都对老公公佩服得五体投地,有好几次他们在先生面前说:“你爹真厉害,干啥会啥,样样精通。”

老公公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上新疆的经历。” 正是因为上新疆过程当中的不断磨练,使他增加了阅历,增长了见识,看到了外面广阔的世界,练就了一身本领和与命运抗争得毅力,虽然历经磨难,但也有不同寻常的收获。

到服务区老公公结束了他历经“北大荒”的故事。再回到车上的时候,他躺在后座上面,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和先生回头看他,他睡得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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