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我想你在星辰大海

很高兴你来。

(一)

每次遇到别人牵着金毛遛弯儿,我都会在街上直勾勾地盯上很久,对自己说“以后家里一定要养条狗”。

它是强壮健康的,尾巴总是快乐地扬起,跑起来的时候,步伐自如流畅,阳光下金灿灿的皮毛,摸上去就像是上好的明黄绸缎,柔软顺滑。

但我之于狗,犹如叶公好龙。

我怕它,很怕。

小时候去外婆家,我都是被爸爸扛进去的,因为院子里有一条狗,即使它被铁链栓着,行动范围有限,我仍是担心它挣脱束缚,冲上来咬我一口。每次一靠近它,我所有的心理建设就毫无存在,整个人肌肉紧绷,汗毛竖起,犹如一个以灵敏传感器为导线的人体炸弹,不敢动弹。

原以为养狗只能是一生难圆的夙愿。

但那一年,谁突然出现,遇见。

(二)

那里是城市的郊区,古旧、纷杂,充斥着浓厚的小市民生活气息。那年拆迁,深夜里可以听见推搡怒骂,随即推土机轰隆前进,三四层的小楼房化作尘土飞扬的废墟。

我家就在废墟后面的巷子里。

附近总是有两条狗,一条纯黑,一条斑点,同样的体型,短小精悍,似乎是流浪狗,每天一起在街上溜达,漫无目的,我从来避而远之。

有一天放学回家,才进门就发现软垫上蜷着一个陌生的生物,眼皮懒懒地搭着,肚子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

仔细一看才觉得有些眼熟,就是巷子里那条黑狗啊!

它似乎也听到了我的动静,立马瞪大眼睛,腿一缩,利用弹力迅速站起,后腿伸直,身子紧绷拉伸出一条小而优美的弧度,如箭在弦上被撑得饱满的弓。

我瞬间像被金箍棒定在了原地,和它大眼瞪小眼,心脏收缩到了极致,那一刻,四面寂静无声,空气仿佛被拧到最紧即将汇聚一颗水珠又迟迟不落的绳,静等微风吹来。我只想拔腿就跑,又觉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只能苦着脸频频以微表情发出求救信号,然后一蹦三尺高,躲在我爸爸背后,被救援组织一路运进屋。

“哎呀!你们怎么能让它进来?”我连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开始奔走疾呼。

“家里来狗是财运,赶它做什么?出来吃饭!”

“它在外面,我死都不出去!”

“又不咬你!”

“不!快让它走!”我脑袋里没有别的想法,只有一幅血淋淋的惨案现场,我是被害者。

然而我妈不想和我说话并向我投来一个蔑视的,你还要养狗狗还没看见你你就已经要吓晕了的眼神。

我那一番反抗自然无效,只能边瞅着它边踮着脚飞快的蹦。吃饭的时候它悄悄地溜达过来,我吃得专注倒没察觉,只觉得脚边轻轻被蹭了一下,痒痒的,本是没太在意,便抬起脚跺了跺,才惊觉似乎踩在了软软的垫上,心里疑惑不已,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只剩下隐隐的不安,屏息凝神一看,果不其然!我踩在了它的小肉脚上,而它正以一种身子未转却强扭过头的高难度造型望着我!

它本就是黑色的皮毛,那一刻隐在桌下的阴影里,竟些许发着亮光,黑暗里那双眼睛尤为清明,乌溜溜的眸子这样一眨不眨地望过来,便是要滴出水的乌墨玉石,看得我一惊之下又不由陶醉。半晌终于慌里慌张地回过神,便急忙收回脚,盘在椅子上,再也不敢落地,生怕它扑过来咬我一口报仇,于是一顿饭吃得心惊胆战,心不在焉。

它倒好,不知是日日流浪终于能进得家门被收留,还是思量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竟天天都守在门口,不肯离开,我每次都躲在爸妈身后一副偷渡人口的模样,它一见我们,尾巴便竖得老高,摇来摇去,像新春里刚攀上枝头的嫩芽迎风起舞。

那天开始,它成为了我家门口的常驻人口。

(三)

刚刚我爸爸又派我去超市里买了牛奶和火腿,今天的第四次。

最开始我又惊又喜,活了十二年,终于要体会到“世上只有爸妈好,有(爸)妈的孩子像块儿宝”的感受了,忍不住要热泪盈眶,然而现实分分钟把我踩在脚下打回原型,青草汁四溅。

我在台前含泪洗碗,它在碗后摇尾加餐。

我对它的害怕早已被燎原怒火烧尽,瞪着它,如同夺我粮草毁我家园欺我同胞向我开炮的敌人,此恨不共戴天!

“小丑狗,就知道吃,赖着不走。”我小声嘀咕了一句,把手上的小泡沫偷偷地往它身上吹,一低头,脸上得逞的笑容瞬间僵住,它在看我。

我一个激灵,立马把手缩到身后,又觉得此举不妥如同败寇,让我颜面尽失,于是故作淡然,看向它的碗,倒抽一口气。

碗里是给它做的火腿拌饭,现在米饭基本没动,火腿粒却已经一干二净,不见踪影。果然还是嗅觉灵敏的肉食动物啊,不仅只吃肉,还挑剔得只肯吃上好的肉,可惜偏偏是条流浪狗,便如同被贬凡间的天蓬元帅,即使再也吃不到饕餮大宴,也绝对吞不下青菜馒头,残羹剩饭。

从此它就是天上的一朵云,我就是地上的一坨shi,我实在不愿相信又不得不承认,我是托了它的福才能在准备粮食的时候偷吃两口,有时候还会被它发现,狂吠两声冲过来,吓得我扔下刀拔腿就跑。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正值前面的房子拆了,狂风便在天地间凝聚一片,肆无忌惮地从远方呼啸而来。

爸爸在家里靠门的位置给它搭起了一个小窝,但它却更喜欢蜷在棉拖鞋上,晚上轻轻拍着它的头把它带进去,它也不吭声反抗,顺从地四脚一搭,脸趴在前腿上,露出半截脑袋,耳朵微微耷拉着,眼睛半眯,看看我爸爸以及他身后五米处伸长脖子望过来的我。然而灯一关,几分钟后准能听见滴滴答答的小碎步声响起,夜,又重归平静。

后来莎莎来我家玩,在门口看到了它,我就把经过讲给她听,那时它也在,就在门口蹲着,照例是五米远的距离,至于我是巴不得它走远一点的,而它大概也是恨我的,恨我踩它脚偷它粮,于是五米的距离大概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默契,也是我能容忍它存在的原因。

莎莎问我怎么叫它的,我一时便卡了壳,好像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叫过它,我看它的时候,它刚好也在看我,我只要把碗放下走远,它就去吃,我回来收碗,它就退到一边。

莎莎说“还是起个名字好,我来给你取。”

我心里虽然想着我为什么要给它取名字,又不是我家的狗,可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乱转。莎莎想了很久,突然眼睛瞪大冒了金光,“叫旺财吧,或者富贵儿,怎么样?”说完还得意地睥睨着我,我登时无语凝噎,这叫个什么名儿,土得掉渣!

“名字土好养活,你知道不?我家的狗狗都叫福顺和二狗子这类名字,最开始养的贝贝走丢了再也没回来了……”

莎莎一家三口都是喜欢狗的,这些年一直在家里养着一只,实则就是一家四口,晚上给狗狗洗好澡可以上床睡觉,有时候做错了事儿还要被轻微的体罚和面壁思过,真正是如家人般在对待,也因此,我很怕去她家。看她回忆起失踪的贝贝,情绪有些低落,便急忙转移了话题。

晚上给它准备好晚餐的时候,不由想起莎莎说它长得太矮,要是再高点儿就好看了,那时我看过去,它安安静静地蹲坐着,头微微低垂,前腿笔直地站立,支撑着身体,竟不觉得它丑,反而像个不知世事的童真幼子,又因为夕阳之中孤单瘦弱却端正笔直的躯干,像极了一位默然守候忠于使命的骑士。我不由脱口而出为它辩驳,“挺好的呀!”

现在这样想着,便伸手招它过来,它原本一直在一旁等我放好碗离开,此时看我不走还对它招手,似乎略有犹豫,还是哒哒哒地奔上前来。

又是一双水汽迷蒙的眼眸,看不真切,只觉得有浅浅的漩涡在深处流连。乌黑的瞳孔倒影着繁星春水,黑色的皮毛抚平了山川连绵。

“叫你小黑好不好?”恍惚中我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头,也不知当时摸到没有,只看见那一瞬间它的耳朵尖利地竖起,下一秒又突然耷拉下去。

小黑,不过是灵光一现而已,但自从这样叫了,便觉得比想了一天的任何名字都要好,再合适不过了。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友好地触碰了它,从此我们之间的五米距离莫名地消失了,唯有各自眼睛里的关于对方的倒影越来越清晰。

我开始有浅浅的高兴,高兴它来。

(四)

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小黑所展现的懂事让我深深知觉它的智慧。

自从睡进家里之后,每个早晨它都会消失一会儿,我原本不知也不曾去想它在干什么,直到如今建立了友好联邦关系。

我发现它从未在家里随处大小便过,只记得它住进来的前一天,在家门的墙根下做标记,被爸爸发现了,爸爸当即捏着它耳朵,拖着它到卫生间,一边拖一边说“在家里只能来这儿解决问题,晓得不?晓得了点个头!”

它本就是作恶被抓,即便不情不愿难以逃脱被拖过来,也狗在屋檐羞愧难当不敢不从,点了点头,眼睛里星光闪闪,让人不忍指责,只当是教训一番,也不期待有所成效。

但就是那天以后,它每天早晨都会消失一下,而家里也永远闻不到属于它的任何化学味道。

第二天放学回来,才走到巷子口,就感觉前方有旋风刮起,一团黑影高速奔腾而来,吓得我当时愣在原地。是小黑,它来不及在我面前刹车,直直地就冲我的膝盖撞了上来,也不知有没有头冒金星。随即又绕着我跑,一圈又一圈,尾巴扬得老高,是我认识它以后扬得最高的时候,跑到我面前,还突然身子一反扛住惯性,攀着我的腿使劲往上蹦,而我全程僵化,不知所措,急得要落泪。

后来听爸爸说,它一天都等在门口,向巷子口张望,看见我出现,立马就跑过来。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它都如此接我放学,我叫了爸爸当援兵,在巷子口接我,每每被它逼得挂在爸爸的手臂上一路对天大呼小叫被拎回家。

又总是以此深感自豪。

(五)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放学回来,在巷子口不见小黑来接,回到家里也找不到它的踪影,问了爸爸,才知道今天有人来把它接走了。

原来小黑是有主人的。

可又是个什么样的主人呢?大概老是不回家才让它在外流浪了那么久吧,我有些怨恨。

可是真好,小黑是有主人的。

有人护过它照顾过它投之以食,笑过它教训过它暖之为家。

它在看见主人的那一刻是不是也高高地蹦起?是不是也一圈一圈地围着饶?是不是也用那双朦胧雾气的眼眸一望无垠?是不是欢快地蹦哒着离开的?是不是如同伴我写作业一样此刻正趴在他的脚边?

我想是吧。

为此替小黑很是开心,却也隐隐生出了些许怅然,若失。

何时君再来?望我吠我迎我惹我笑吓我叫,曾几何时你盼我归,如今我只愿你好。

之后的一个星期分分秒秒都尤为难熬,它在时只觉得无时无刻有人伴,不吵不闹,不多不少,有时也嫌弃它老当小跟班,亦步亦趋,为此批评它,关它小黑屋,然而放出来以后丝毫不改,甚至越发黏人。它走后,明明一切如故,却觉得哪里都空空荡荡,有时恍然中往下一看,却是一场空欢喜。

那天凌晨,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大响,全家惊醒,只以为是夜里暴雨将至,狂风大作,雷霆大发。下床关窗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只是闷热无比,连一丝儿风都没有,而此时门外的响声还在继续。

爸爸急忙去门口查看,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刚起开一条缝隙,就被大力挤开,黑暗中有小团黑影从门外弹射而来,绕着屋子贴地狂奔,速度很快,有些颠簸。它疯狂地跑,疯狂地扑,疯狂地叫,一刻不停,像是震怒之后,又在狂喜之中。

是小黑。

是后腿膝盖骨折的小黑。

是浑身是伤血痕累累的小黑。

是终于从我不明真相为之高兴还吃味的主人手里逃脱,颈上缠着半截断裂铁链的小黑。

何其残忍!何其变态!何其不折手段!

那个凌晨,鲜血与泪花同洒!心惊与怒火同存!

又哪里忍得下心去惊扰它重回安居狂奔怒吼的喜悦?

人间冷暖,它懂得。

(六)

如此又过了一个来月,每次目光触及到小黑不能着地的后腿,心里都是闷闷的难受,便有心放慢步子,和它一起慢慢踱。

周五回家在巷子口没有看见它,心里又生出微微的诧异与不安,自从小黑回来以后,即便腿部有伤不能灵活地奔跑,也还是每天准时在巷子口接我回家。

快步进了家门以后才发现小黑趴在门内,心里的不安随即才压下。它怏怏无神地趴着,尾巴和耳朵都无力地耷拉着,眼眸紧闭。许是嗅到了我的味道,突然抬头睁开眼睛望过来,还没有完全抬起,又吃力地停住,慢慢垂下去,枕在前腿上。

我赶紧蹲下身去看它,这一看又是一惊!

它前腿护住的地板上有几滴血,嘴角边也有淡淡的血迹,鼻头不是湿漉漉的,而是干燥枯萎得像凌霜下的麦叶。

我赶紧叫来爸爸,然而那时早已无力回天。

原来那天早上它出去后,直到下午才回来,回来后就一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不知它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只听说它的主人昨晚又回来了。

只知道它可能误吞了害命的毒药。

真巧。

那个晚上我一直蹲在它身边,眼泪不停地落,看着血一口一口地往外涌,它用前腿一次又一次地盖住,可是很快血就从腿下溢出来,暗得和它融为一体,也不知是谁要融了谁。

小黑一直没闭眼,半睁着,缓慢地眨,长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它的眸子,看不清晰,却依旧是春水般迷蒙剔透,细碎的星光莹莹清亮,一如初见。

我知道那双瞳孔里一定还有小小的我,在它黑白的世界里,没有七彩的华光,却有七彩汇聚而成的暖暖温度,伴着它走过生命最后的光阴。

它的眼睛眨得越来越慢,上眼皮越来越无力,血不停地流下嘴角,眼神涣散却光彩如凝,半晌,终有泪珠滚落,浅浅散了血红,泛起微微涟漪,如在我心。

那夜天空清朗,星星闪耀万里,有人打开窗户说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可它却久久地闭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黎明升起,从此欢声笑语是阳光下的浮沫,巷子前后是形单孤影。

当初取名字说的笑言,一语成谶。

我追悔莫及。

如果当初不留你,不取那么一个不土的名字,是不是你就不会离开,即便流浪也能活得安稳?

那一夜的星光灿烂,看在我眼里,却犹如黑夜骷髅的破烂双瞳,尽是狰狞。

几年以后,我要搬家的前一夜,出门散步又见星空,唯有一颗,闪亮深邃,像极了它那双莹莹之睛。

那时我突然相信,它一定没有离开,它的灵魂许是从广阔的废墟蒸腾而上,聚集成星,我眼里最亮的那颗星。

我于是想,你是去了星辰大海。

在星辰大海里,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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