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了写姥姥的想法到姥姥去世,一个多月的时间。事不由人,天不遂人愿,我以为姥姥还能拖个一年半载,所以迟迟没有动笔,以为至少在她活着的日子里,我能写完这篇文章。
她一天三顿照旧,胃口不错,临走前一天的中午,自己端着碗和平常一样吃了一碗拉面。下午,我妈去给她送米汤,手连碗都端不住了。我妈赶紧叫来同村的小姨。姊妹俩看护了一晚上,姥姥一直昏昏沉沉的,叫来做医生的小姥爹,姥爹说,年纪大了,各方面的器官都衰竭了,不用上医院了。第二天下午,姥姥的手一直挣扎着无力地摸着脑袋,很快,开始吐红色的水儿,没多久,手软软地耷拉在床边,人就咽气了。
姥姥走了,我的心往下坠,泪无尽地默默流淌。86岁高龄,按常理,姥姥的寿数还可以。她七十那年,姥爷走了。后来,舅舅英年早逝,姥姥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舅舅的女儿回老家坐月子,宝宝豆豆才四个月。姥姥的死,让我深深地感到悲观。
姥姥躺在床上大概有一年多。大白天,不穿衣服,非要脱得精光,盖着被子或躺着,或迷糊一阵儿。晚上,双手撑着床,挪动屁股,满床转圈儿,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妈妈时常抱怨,人老了,劲儿可不小,咚咚咚咚地转半黑来,吵得人睡不上觉,还得仔细看着怕跌下床来。妈妈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睡不好觉,再加上前些年做手术留下的后遗症的折磨,瘦了许多,老了许多。
过年的时候,回去看姥姥,她的脑子开始迷糊了,认不清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而周围的人似乎开始以此为乐,消磨着打发时间。“这人是谁来,认得不认得?”“认得,不是谁谁谁来。”其实牛头不对马嘴。有时候也能蒙对一半回。蒙对了的时候,自己也咧着嘴笑。不对的时候,就无一例外地说着一句话:“恩?不是来?”
看着姥姥老去的样子,我有一种深深地恐惧。突然意识到,要眼睁睁地看着至亲的人老去并知道她很快有一日就要去世,有多残酷。姥姥很瘦,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身子骨越发蜷缩成一小团,背佝偻着。眼窝深陷,眼角留着黄色的液体,眼球在深陷的眼眶里只能看着一点点,姥姥做过白内障手术,眼睛让她吃了不少苦。腮帮也塌陷了,脸上一层干皮,布满褶子,黑黄的老年斑点布满脸。看着,心酸。油尽灯枯,人体内的精血被熬干了,大概就是这样子。人活一辈子,受苦受累一辈子,真没意思。人活命的状态好难。
去世的第三天,裝殓。第七天,出殡。办理丧事的期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妈妈找姨父商量耍乐的事,姨父甩脸子,说难听话,妈妈气得和姨诉苦。舅妈说,姥姥有一级低保,每年三四千呢,这钱哪去了。爸爸气得拿出一年补贴600块钱的低保本,扔给她。
爸爸做了一辈子的老女婿。几十来帮着收秋打夏,帮着盖房子,家中事无巨细,他都过问打点。姥爹,舅舅相继去世后,舅妈带着妹妹也走了,家里只留下孤苦伶仃的姥姥。爸爸更是一天无数趟地往那跑,白天看着放满水,看着添上火,黑来看着躺下,看着关好门。一顿三餐,喂药喂水,送尿盆……十几年了,天天如此,跑惯了,一会儿不去,心不安。姥姥也习惯了,一会儿不见我爸,就念叨,得是去哪了,怎么没来来。
我不知道,从姥爷去世的这十七年里,从舅舅去世的这八九年里,从她一个人开始生活的这几年里,靠着什么,她活了下来。她的生活里有盼头吗?如果没有,活着多煎熬。她走路方便的时候,每天的生活是吃饭,坐在大门口,然后吃饭,坐在大门口,偶尔上街转一圈儿,天黑了,关门睡觉。腿脚不再能走的时候,除了吃饭坐起来,偶尔坐上轮椅在院儿晒晒,她都躺着不肯起来。我无法想象她的内心世界……
我想她应该是有盼头的,盼着她的孙女抱回重孙女。她等到了这一天,却糊涂了。但我宁愿相信血脉相连,她的心里是有感应的,她的孙女、重孙女她是认得的。
值得安慰的是,她的孝子孝孙们挺多,出殡送行的队伍长长的一列。灵棚下,年近八十的二姥爹下跪、敬酒、磕头;爸爸下跪、敬酒、磕头,失声痛哭;二姥爹的四个儿子儿媳,三姥爹的儿子儿媳,四姥爹的两个闺女女婿,她的孙女、孙女婿……姥姥这个长嫂,这个岳母,这个大妈,这个奶奶在家族中赢得了敬重。
牌位上的照片中,姥姥穿着黑色的布棉袄。照片是十七年前,姥爷去世时照的。那时候的脸看着还比较饱满,目光饱含着慈祥、和善。一副薄板,一身寿衣,几十个花圈,几挂鞭炮,一场热闹的耍乐,一切就结束了。
人的一生不过是目送着亲人、朋友、陌路人的背影走向生活的更远处,这是一条单行线,没有永远的陪伴,谁都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