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欧阳欣
我是个爱听故事的人,时常在社群里兜兜转转找想听的故事,有一天,遇到了一个妹子,要给我讲一个她的故事,前提是让我给她准备个茶室,然后她用一下午的时间给我讲讲那件两小无猜,却分开的伤心事。
因为是同城,便约好了下午一点,早早预订了朋友的茶室,边泡着茶,边等着那个神秘女子。
微信里说会准时到的,过了足足一小时她才姗姗而来。对方是个娇小的妹子,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穿着粉色旗袍,立领的,领口的珍珠小扣子搭得恰到好处,一看就是定制的礼服。化了精致的妆,看得出来不到30的模样。而我今天只是穿了件雪纺白衬衫,牛仔裤,想着是来听故事的,出于对对方的尊重,也化了淡妆。
进门她看到我,忙堆出一个微笑,“抱歉,来晚了。”
她本来不需要跟我说晚来的原因,却出于习惯又重复了一下,“久等了,早上选礼服时间花多了,午饭延后了。”
“没事,坐着喝茶看书,正好。”我收起摊在手上的《穆斯林的葬礼》,“请坐,先歇会儿我们再开始。”
她把小手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捋着旗袍坐下,离得近了,我便看到她唇边梨窝,她一笑,那梨窝深陷,反倒给她成熟的妆容填了几分俏皮,整个人不似刚进来那会儿那样严肃苍白。
“先喝茶,这是老友存的15年的武夷岩茶,入口回甘。”我给她倒茶,她伸手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该是两克拉的钻戒,在茶室昏暗的灯光下闪着璀璨的光芒。
“15年啊,今天我要讲的故事比十五年更久。”她茗了一口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开始讲起来了她和他的故事。
1
我和赵文斌是两小无猜长大的恋人,在我俩父母结婚的时候就定下的亲事。我爸和文斌的爸年轻时看武侠小说看得多,便也学小说里拜了把子,成了兄弟。文斌出生的时候,赵伯伯跟我新婚的爸爸说,若是你们家生了男娃便还是兄弟,若生了女娃,两家人就结亲,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我爸听这话,一口就应了下来。
文斌两岁的时候,我出生了,文斌的妹妹文颖也出生了,我比文颖还小了两个月,两家人住在一个院子里,我和赵家两兄妹一起长大。
我爸给我取名顾文栖,谐音“文妻”,还跟赵伯伯说,“你看,这女儿一出生就是你赵家人。”
文斌文颖打小就知道我们两家的关系,就像我也心知肚明一样,文颖叫我小嫂嫂,文斌叫我小媳妇。我也都应着,因为我生来就是文斌的媳妇儿,这点在我心底里烙下了印。
小时候我们总是在院子里玩过家家,文斌是爸爸,我是妈妈,文颖有时候是娃娃,有时候是娃娃的姑姑。我们三个从来都不吵架,做什么也几乎都是一起的,出了院子去玩,文斌总是左手拉着文颖,右手牵着我,拖家带口的样子。爸爸妈妈看我们这样也很高兴,有时候还开玩笑说巴不得我赶紧就到赵家去做童养媳。
那时候我爸爸在政府里工作,妈妈全职在家照顾我,赵伯伯在工厂里做车间主任,伯母也是同长的会计,所以文斌家比我们家富裕得多。
我记得有一次我看到文颖手上新买的洋娃娃好看也想要,哭着跟妈妈要的时候,妈妈拒绝了我的要求,说,“旧娃娃还可以玩儿,不可以对娃娃喜新厌旧的,就像妈妈不会对自己的孩子喜新厌旧一样。”
我生气地喊出来,“那文斌哥哥的妈妈有了文斌为什么还要文颖呢?”
我妈妈一时间回答不上来,就吓唬我,“你要个新娃娃,那爸爸妈妈就要再生个小弟弟了!”
听这话,我“哇”地就哭出声来,在隔壁的文斌听到了,顾不上吃饭就跑我家来,抱住我,一个劲儿的哄,让我别哭。
妈妈看得又好气又好笑,那年我五岁,文斌七岁。
文斌长大了,要去上一年级,他背着书包兴奋地问我好看不好看,我就闷闷不乐地甩脸子给他看,我怕文斌出了这个院子就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候我们那是没有幼儿园的,没到学龄的我和文颖只能在家等着文斌放学回家。
“小媳妇,我明天要去上学啦,你和文颖在家等我回来!回来了我就教你们读书识字。”文斌一脸自豪的模样,他怕我会哭,偷偷把家里拿来的玻璃糖放在我手心里,到现在我还藏着那一张张文斌给我的糖纸。
我不说话,也不哭,就是默默的看着文斌,文颖和我站在一起,也不说话,在我们看来,文斌去上学了,院子里就剩下我们两个小女孩儿了,玩过家家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爸爸了。
文斌看我们不说话,就站在那里僵持很久,直到赵伯母喊他俩回去吃晚饭,他俩才走。
文斌上学的第一天,我和文颖在院子里玩了很久,却始终玩不出个意思来。我妈早早去市场买菜了,让我俩呆在院子里别到处跑,我和文颖就盼着文斌回来,稍微有点动静就往院口跑。后来我们就比看谁跑得快,我们往院子最深处走,然后数一二三,就转头往大院门口跑,这样便玩了一早上,就等到文斌放学了。
午饭的时候文斌就回来了,他背着大大的土黄色书包,书包里装满了书,他在院子的石桌上,一本一本摆开给我们看,指着书里的图画,胡编乱造些故事哄我和文颖。我们只管文斌回来,哪里管他说的故事是真是假。但凡是文斌说的故事,我和文颖都觉得好听,有趣。
文斌每天按时坐着他爸爸的自行车去上学,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总会上演一场“生离死别”的戏码,哭哭啼啼的,弄得文斌去上学也不高兴。后来我和文颖都知道这已经是不可以改变的事实,渐渐的也就习惯了,两个人自个儿找乐子。
等到我们都上学了,文斌的爸爸就不再送文斌,而是文斌每天领着我和文颖去上学,又是左手拉着文颖,右手牵着我,放学了如果天晴我们会一起在院子里做功课,不会的文斌还会给我们辅导。那一两年的时光就好像院子的土地似的,刻上了九九乘法表和a、o、e的印记。家里的大人都夸文斌懂事,同院子的爷爷奶奶看我们三个认真学习的样子,时常会给我们分个玻璃糖作为奖励。
2
我拿起桌上的茶杯给顾文栖添茶水,她捋了捋右脸颊的头发,我看到粉底没有填平的一条疤,她刚进屋的时候头发恰好遮住了那里,加上她有意无意的遮蔽,不认真去看是看不到的。这疤该也是有一个故事的吧,我这样想着,竟然把茶水倒得溢了出来。
“抱歉。”我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忙给她换了一杯茶水。
“这疤是初中的时候留下的,”顾文栖直入主题,开始给我讲起脸上那条疤的来龙去脉。
我爸说我生得像妈妈,都长着一张漂亮脸蛋儿,不加修饰一样美不胜收。这话我妈听了便心花怒放,兴致来了还会陪我爸喝两口小酒。
我知道我是漂亮的,学校里那些男生看我的眼神都是泛光的,文斌让我离那些男生都远点,说他们都不怀好意。我知道文斌的意思,我甚至在课桌上刻出了深深的一道痕来,把我的男同桌远远的隔开。
我的书桌里,书包里,铅笔盒里时常会出现莫名的小纸条,先是一些小情书,再后来变成了污言秽语,文颖说年段里传着关于我的流言蜚语,说我是陪文斌睡过的婊子,说我只是看着干净,说我故作姿态……文颖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一脸同情,仿佛我受了很大的罪。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后来我默默地把所有的纸条都搜集起来,一股脑倒进了班主任设置的反馈信箱。班主任是语文老师,那纸条上的字迹,许多她一眼就看出来是谁,她把纸条摔到讲台上,并点名让我站起来,“上面的纸条是谁写的我全都知道,你们自己识相的,站出来,给顾文栖道歉。”
迟迟没有人站出来,班主任干脆就不上课了,放话说,“不道歉我就一个个点名,点到名字的,明早叫家长来学校!”
这时候我同桌站了起来,“我写了,对不起。”
我看这个和我一般高的男生,平日里是一副腼腆的样子,虽然隔着一条三八线,但我们日常的相处还算是愉快的呀。他像我借橡皮,借铅笔,借尺子,我没有一次不借他,他上课若是打瞌睡了,我总是在老师发现前用笔敲他的手臂,让他免于处罚。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做,于是我约他放学以后学校操场边的花坛见。班主任后来陆陆续续点了几个人名,我也不记得是谁了,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放学以后的花坛会面。
我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话?”
他先是沉不语,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我问了好几遍,他支支吾吾的说出了一句话,“我喜欢你。”
我嗤之以鼻,“喜欢一个人要用毁灭她的方式来表达?”
“我想让你离学长远一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文斌已经冲出来,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他鼻梁上的眼镜飞出去很远。他见敌不过,竟然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奋力向文斌划来。文斌躲闪间拉起我要跑,我突然感觉脸上一道冰凉,接着是火辣辣的疼,我看到同桌刀尖上有血,这才感觉到自己脸上被划了一道口子,血已经溢了出来。
我那懦弱的同桌吓得丢掉了刀子,拔腿就跑。文斌也被吓到了,但他背起我往县城的医院跑。血滴了一路。
医院离学校不远,文斌跑到医院的时候,我脸上的血虽然还在流,但已经没先前那么严重了。
护士给我量了伤口,六厘米长,医生看过以后说要缝针,让护士给我打了点麻药,然后拿起针细细的缝了起来。现在我似乎还能回忆起线拉扯皮肤的感觉,没有麻药该是有多疼啊。
我爸爸没有下班就赶来,看见我脸上缝的伤口,抱着我竟然在医院里哭了起来,后来我妈来了,又是一阵哀嚎,我只是跟着他们哭,我的伤心是伴随着麻药过去以后的疼痛来的,越疼我就越知道自己的青春就在这条疤上葬送了。
第二天我没再去上课,爸爸去学校给我办了休学,那个划我脸的同桌,我爸爸选择了原谅他,对方父母说要赔钱,我爸也拒绝了,“钱买不回我女儿无暇的脸。”
3
顾文栖摸了摸脸上的疤,笑了,“我爸不知道十几年以后的整容技术足以把一条疤填平。”
“那你怎么不去做手术呢?”我看她如此心平气和的跟我说完这个故事,便这样问她。
“我的故事讲完了,就要去了。”顾文栖喝了口茶,润润喉继续开始她的故事。
我的脸划伤了以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摔了所有的镜子,甚至窗户上黑色的能映出人影的玻璃都被我砸了稀巴烂。第二天我爸就叫师傅来,把所有的窗玻璃都换成了雪花纹的,一点倒影也看不出来。
文斌来看我,我不让他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他怎么哄,怎么喊也不出去,我不想让他看到我丑陋的样子。
第二学期,我转去了外婆家那边的初中,每天过着戴口罩的日子,除了家人,没有人见过我口罩下的脸。
文斌每周都给我写信,跟我说学校里发生的事儿,跟我说院子里的小孩,他说很多,我却不回信,我脸上有疤,我已经配不上那么美好的他了。
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和文斌断了联系,事情是这样的,赵伯伯的厂子倒闭了,赵伯伯丢了工作,于是干脆决定自己下海单干,他买了院里的房子,举家搬到南面去了。而我们家也因为爸爸工作的调动,从院子里搬了出来。
两家人当年的结亲家的玩笑就这样随着搬家被淡忘在了岁月中,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我戴着口罩念完了初中,念完了高中,我不爱和人讲话,在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那些想接近我的人都被我的冷漠远远地关在了门外。
4
“你是不是以为我和文斌的故事就到这里了?”顾文栖又把头发遮到了脸上,挡住了那道疤痕,她的脸精致而完美,那条疤被很好地被隐藏。
“你还想说,我也还想听。”我重新给她泡上一壶茶,只等她把心里的故事从嘴里吐出来。
我和文斌上大学的时候在一起过一段时间,说来巧合,上大学前我们俩都回到了小时候的院子,他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只是个子高了,还是那副照顾人的模样。
“小媳妇,你回来了!”我刚刚踏进院子,他一眼就认出我来。
我带着口罩,他还是把我认出来了,“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爸做生意,大赚了一笔,现在我们在深圳生活。”
“嗯嗯,我要走了。”我转头就要离开,文斌美好的样子折射着我的丑陋。
“等一下。”文斌拉住我的手,我的心一阵狂跳,这么多年,从那次出事儿以后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碰触,原来是这样妙不可言的酥麻。但是我不能留恋!文斌掰开我的手,往我手心里放了一颗玻璃糖,我看着糖在阳光下反射着五彩的颜色,一下悲从中来,哇的哭出了声。
多年的委屈和悲伤就在那一刻倾泻出来,文斌像小时候一样,抱住我,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所有的声音都被我的哭声淹没,我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就是这样的相遇,让我们俩再一次在一起了。
异地的我们过得和所有异地的情侣一样,每个月见一回都觉得是奢望。所以我们时常会给对方惊喜,偷偷地到对方的城市,看对方在自己不再生变得日子是怎么生活。有时候惊喜会因为不确定性变成了惊吓。
就是因为“惊喜”,我彻底失去了文斌。
那天,我兴致冲冲地去文斌常的实验室找他,却看到他的学妹一脸爱慕地盯着他,那脸巴不得要贴到文斌脸上去。我怒火中烧,要把文斌从实验室里拉出去,不料碰掉了文斌马上要得出结果的实验器皿。学妹尖叫着去抢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文斌第一次甩开我的手,奔向了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学妹。我杵在实验室门口,眼里是红色的嫉妒。
一阵穿堂风吹过,掀起我右脸颊的头发,那条疤完整无疑的展现在文斌学妹的眼里。她惊愕的眼神缓缓吐出三个字“丑八怪”,我的脑袋哄的一声响,我知道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转身,离去,只是两秒的事儿,但是等待文斌来追我却是漫长的事儿,我在他的城市,在那个候过无数次车的车站一直等到了最后一班车要启程,文斌也没有来。
我是彻底失去他了,没有争吵,没有说分手,就这样分开了。
去年他结婚了,新娘是那个学妹,文颖发来了短信说,“小嫂嫂,以后再也不能叫你嫂嫂了。”
5
“我还是很喜欢他,或许是命里定的了。”顾文栖说得很坦然,“只是命里定了我们只有曾经,没有未来。”
“还喝茶吗?”我端起茶壶,想再给她添。
“不用了,这茶喝得够多了,有点醉,有糖吗?”
“有,我让人送进来。”
一个一样身穿旗袍的年轻女子端了个茶盘进来,上面放着一个铁盒子,她放下铁盒子,退了出去。
“你自己打开吧!”
顾文栖打开铁盒,里面塞满了整整一盒玻璃糖,顾文栖看着,拿起一颗,眼泪就下来了,剥糖入口,那眼泪已经花了妆,脸上多了好几道痕,已经分不清哪道是疤,哪道是泪痕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