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又云“女人如衣服”,像萧华和乔克都有“女朋友”这样的时髦服饰,自然是极体面的;并且他们的女朋友们都不满足只是撑门面,一个个大包小包,塞满了水果饮料和点心,要证明自己也能把里子撑起来。我拎一个手提袋,里面一身衣服一本书,跟他们一比,如同秀才见豪绅,又穷又酸。
“你这样去旅游还有什么意思呢?”玲玲率先向我发难,她是萧华的女朋友。我本想反驳,无奈他们人多,根据“真理就是大部分人认为如此”这一原则,我觉得自己确实很没意思。
好在巴士体贴人意,知道我亟需帮助,恰合时宜地开过来,大家纷纷上了车,掏出手机,听歌,看电影,发微信——此时此刻,聊天显得太无趣。很庆幸他们把我遗忘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手机是个不可或缺的好玩意儿。
我读过梁遇春的散文,知道人生的美景大多是在路上,遂留心观察,果然发现一路上尽是馥郁蓊笼的青山,山腰上壮观的别墅,山下宁静的湖泊,还有收费站漂亮的女孩……我如获至宝,但是记恨着同事们先前的取笑,不愿与他们分享,一个人在心底偷乐,恰似儿童独自摆弄着私藏的玩具。
巴士在服务区稍作停留,导游机械地喊着:“要方便的抓紧时间方便,不想方便的也尽量方便方便,待会儿上了路,想方便也没法方便了。”她说话像绕口令,逗得众人直乐。大家原本神色安详,听她一说,全都急不可耐,似乎沉睡的尿意被唤醒,不排洪将有决堤之险,争先恐后地往公厕跑。玲玲和艳丽一定要萧华和乔克陪着,害怕自己一泡尿的工夫男朋友就被别人拐跑了。一回来她们便找吃的,仿佛刚才流失的是营养,要即刻补充,这在物理学上叫做“能量守恒”;她们发现吃的太多,一个人难以全歼,于是想到拿给男朋友同享,无意间竟做到老子提倡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小时候随父亲去放羊,打开圈门之前,父亲总要命令旺财和小黑守在两边,他解释说这样羊群就不会四处乱窜,而是往指定的路线走。领导显然没有放羊的经验,更不懂牧人之道,以为安排一个导游做领头羊,大家就会老老实实跟着走。不料车门一开,众人一拥而下,瞬间消散于人海,导游急得“咩咩”大叫:
“不要乱跑,不要乱跑。大家看着我手中的旗子,跟着我一起走。”
人总算比羊听话,或者说比羊更听人话,渐渐地聚在一块。太阳在天上明察秋毫,出于对人的嘉奖他躲入云层深处。
艳丽觉得扫兴,“哎呀,没有太阳,我们的帽子墨镜全白买了。”
玲玲表示不能苟同,她早已全副武装好,说道:“买都买了,管它有太阳没太阳也要戴上,否则就是暴餮天物。”她打开手机,开启自拍模式。
“来吧,艳丽。拍几张照片再说,待会儿P一个太阳不就行了。”
众人闻言大笑,我啧啧惊叹。
根据行程,我们接下来先去吃饭。游玩之前必须填饱肚子,中途才能心无旁骛地领略风光,所谓“君欲娱其目,必先饱其腹”;这是常识,所以旅游指南从来不会写,旅游公司却从来不会忘,马二先生游西湖时不懂这道理,又没人指导,由着性子一边玩一边吃,因此贻笑大方。
我们与饭店隔着一片水塘,一个小伙开船来渡客,他只穿了一条土黄色的裤衩,身子其余部分全是黑。他泊好船,站在船头搀扶大家。萧华仗着自己身轻如燕,要在众人面前出风头,他蜻蜓点水似的纵身一跃,在船头一点,跳进船中。那船犹如久吸鸦片的瘾君子,弱不禁风,被他一点便东摇西晃,女同事们失声尖叫,萧华脚下不稳,倒头就往水里栽,黑小伙眼疾手快抓住他。
“兄弟,做人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你以为你是裘千仞,会‘水上漂’啊。”
萧华惊魂未定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声不响地坐下,我心底大呼怪哉,这完全不是他的作风。他平素最爱与人争论,谁给他建议他都得驳斥,而且招式简单凌厉,就四个字:“你懂个屁!”对方往往还没回过神便已完败。屁与话连用是中国人的偏好,形容一个人的言论毫无价值且臭;西方人不喜欢屁,他们喜欢屎,但没有中国人的博爱,他们具体的多,只喜欢牛屎“bullshit”。——这种语言文字上的差异自然也能用文化的差异去解释:中国文化务虚,西方文化务实。
到达彼岸,大家欢呼雀跃,仿佛那摆渡的黑小伙是佛祖,他们是脱离苦海的众生。不过这极乐世界未免太寒碜,连个门面都没有,只是在一块空地上搭一个棚子,里边摆十来张圆桌。“佛教真是太清苦了,”我想,“无怪乎越来越多的国人开始信基督了。”
“哇塞,这地方好像我们老家呀。”艳丽说道,“我们那儿办喜事摆酒席都是这样,乡里乡亲围在一块空地上喝酒聊天,其乐融融。”她张开双臂深呼吸,沉浸在回忆里。
每桌十二道菜,全是海鲜;鱼虾蟹蛏,海胆蛤蜊,扇贝生蚝,常见的海味一样不落。样式虽多,做法却惊人的一致,都是在沸水中汆一下,捞出来撒上调料即可,由此可见厨师必定是虔诚的佛教徒,信仰“万法归一”。众人醉翁之意只在酒,味蕾被酒精麻醉了,对每一道菜都赞不绝口,我此刻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饭店都要卖酒,并且举一反三,也明白了酒店为什么能开房。干完几箱啤酒,大家嚷着要出海。
“看见了,看见了。”
艳丽大喊着,她激动莫名,无从宣泄,只是拼命地拧男朋友的胳膊,乔克疼得龇牙咧嘴。
“哇,好美呀!”玲玲忍不住惊呼。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乌泱泱一大片人和泳圈,于是实话实说:
“全都是人,有什么美的?”
她嗤笑一声,说道:“你懂个屁!”
我一时语塞,她尽得萧华的真传,我也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眼下人太多,下海游泳不合适。我们先坐游艇出海转一圈,看一看几个小岛,晚一点再回来。”导游安排道。
趁着等游艇的间隙,女同事纷纷跑去拾贝壳,男同事则走进海边,体验海浪击打的感觉,虽然浪都被海中的人群阻断了,他们还是能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发出“哦哦”的爽朗舒畅的长啸。
“萧华你看,我捡了好多好多漂亮的贝壳。”
玲玲捧着双手递给他,他幸福地点点头,微笑着。
“我也有,我也有。”艳丽对乔克道。
乔克在出神,突然张口深情地道:“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大家都笑,萧华不甘落后,念道:“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
玲玲被勾起了兴致,抛掉贝壳,唱道:“大海呀大海……”
艳丽轻咬朱唇,做冥思苦想状,片刻之后似乎无果,神色焦急而不悦。
“来来来,大家上游艇,一个一个来。”
艳丽舒一口气,开开心心地跳上去。
游艇渐渐驶离沙滩,进入一片无垠的海面,海天一色,分不清是海水反射了天色,抑或是天浸染了海的湛蓝;远处的群山起起伏伏,苍茫而隐约,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跳跃着的白浪。所有人掏出手机,要把大自然的神奇风光记录下来,回去之后再慢慢赏玩;人们旅游似乎不是为了当下的愉悦,而是为了事后的回味——人的一生是多么的贫乏,才需要借助照片得一些残存的快乐。
“哇!”
“哇!”
我不禁替“哇”感到悲哀,它一个字要听从所有人的使唤,不免要疲于奔命,筋疲力竭。
“这是王八岛,”导游介绍道,“你们看,像不像一只王八。”
大家一面拍照,一面回答:“哇,真的像一只大王八耶!”
回程之时,大家翻开相册查看,满满一相册的照片,人人心满意足地笑。
然而沙滩的游人并不见少,行程却是早已安排好的,这一阶段的内容就是:游水。
“这哪里是旅游,分明是赶时间,走流程,凑热闹嘛。”我抱怨道。
海风把我的抱怨吹进领导的耳朵,他很不高兴,斥责说:“你能不能有点团队意识,花钱请你们出来旅游,一个个满腹牢骚,抱怨这抱怨那的。”
同事们闻言,发起众怒,用千奇百怪的目光看我。我吓得赶紧噤声,去换泳衣准备下水。这时候,太阳逸兴大发,要与人们共飨盛会,从云层中露出脸来。大部分同事怕晒,不肯下水,宁愿躲在树荫下闭目养神。我不管,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率先冲进去,使出一招“蛟龙入海”。才游两下,有人使暗脚蹬在我头上,破了我的招式,我心底一慌,咽了一大口海水。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饱尝海水之苦,登时有了做人上人的冲动,遂又使出一招“鱼跃龙门”,两脚一蹬地,冲出水面。旁边一个女人坐在泳圈里划水,正好划过我头顶,不提防吃了我一招,人仰圈翻,落在水里“扑腾扑腾”地挣扎。好心人扶起她,她心有余悸,不敢再坐上泳圈,只是用双手死死环抱。她怒容满面,因为要吐苦水,暂时疼不出嘴来谩骂,我趁机溜走了。
吃完晚饭,天已经大黑,领导询问要不要再去沙滩散散步,那边还有篝火晚会。
萧华和乔克表示太累了,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回酒店休息。其他人不怀好意地笑,有人发话组牌局,这提议获得百分之八十的赞成票。我因为囊中羞涩,没有参加,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趴在阳台上看了看夜景。海面漆黑一片,只有通过四周环绕的光亮才知道中间是一片寂静的海;远处的灯光星星点点,近岸的篝火摇曳,海滩上人声嘈杂。我觉得很没劲,回到房间看我的《钱钟书文集》。
第二天一早便动身回去,情形和来时毫无二致,没什么值得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