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眼下时节,一十三天正值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一派大好春光,今日用过午膳,凤九便端了个小马扎,悠悠晃到芬陀利池旁,东华正卧在阎浮提虬曲盘踞的主干上,一手枕在脑下,一手握着根竹篁竿垂钓,脸上一如既往的搭了本佛经,不知他是醒着还是睡着,教人不敢生出半分邪念。
呃,邪念?!凤九觉得此时此刻脑子里竟还能冒出这两个字,委实太好笑,从今往后自己对他不论生出什么念,都是合情合理且合法的,念及此,凤九自豪且骄傲。
人在得意之时总喜欢遥想当年,想当年自己还是太晨宫里扫洒的宫婢,就时常会猫在某个黑暗的犄角里偷觑垂钓时的东华帝君,即便只能远远地望着他,便可以生出几多欣喜。浮生多态,世事难料,如今自己虽已是他的帝后,却仍旧极爱这样的他,一处闲适三两逸趣,即便如此随意一卧,也可成就一副浑函中不失风流的佳画,忽而和风拂过,池中碧水起波,牵带着还未打开的朵朵睡莲起起伏伏,如含羞少女正舞着一段青涩的往昔,满树阎浮提花,蹁跹洒踏,似一阵紫色烟雨,霎时便满布四维。
从小在青丘野惯了,凤九自认为是个粗俗的神女,君子远庖厨便是个力证,像她这种只适合厨间灶台的女子,一般不会做赏画这种风雅之事,可眼前这一幅工笔丹青的画作,竟教自己欲罢不能。
怕打扰他,凤九轻手轻脚的将马扎放在阎浮提旁一处暖阳下,此处位置极佳,既能欣赏心尖尖上的人的绝世风姿,又能晒着太阳,且没有滚滚和自己抢东华,凤九甚是满意。
说起自家儿子同自己抢东华的事,凤九就一个头两个大,想她姑姑白浅于此就比自己幸福多了,团子和夜华为了抢她,可谓长期斗法,无所不用其极,姑姑她老人家在他们之间游走,虚荣心自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优越感更是得到了极尽升华,整日里只怕是暗爽到不行,对此凤九很羡慕。
约莫此等事情对于凤九来说算是个大事,是以她近来很认真的思考过,要是滚滚像自己一样于学业上不思进取一些该多好,这样他就不会从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灵宝天尊等处下学归来后还要缠着东华为他传道授业解惑了,他俩秉烛夜谈,自己却独守冷衾被,其中凄苦,不足为外人道!思索至此,凤九很心酸,但她否认自己醋了,思来想去,她决定给滚滚找个师傅。
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将此事提上议程,她正想着该如何同东华说时,眼角里似乎有东西动了动,凤九顺势看去,只见竹尖上绑的天蚕丝似被什么物什拉拽着,见东华没什么动作,凤九赶忙伸手去摇他,“帝君,有鱼上钩了。”
东华不动如山,凤九急了,干脆起身,一边大力摇他一边大声道:“有鱼上钩了!你倒是收竿儿啊!”
不知凤九午膳吃了些什么,硬生生将搭得四平八稳的佛经摇得往下滑了一大截,露出了一双轻合的眼睛以及半拉直挺鼻梁,东华皱眉缓缓睁眼,丢掉竹竿,伸手拿掉佛经,再转头看向一脸讶色的凤九,嗓音里带着睡意:“你这么摇,若鱼还在,它岂不是比你还傻?”
凤九恍然,此话有理,凤九愀然,此话不对头!正待追究时,只见东华坐起身,悠悠道:“可惜了,我本想亲自下厨为你做糖醋鱼,现在……”
凤九惊了一下,果断截断他,道:“不吃也没什么的,最近我持戒,吃清淡点好。”虽说帝君在碧海苍灵时,已经在自己的指导下做出了第一盘能入口的糖醋鱼,但仅仅是能入口,凤九实在觉得没必要吃第二次,遑论时隔两百年之久,仅仅能入口的味道不知道还剩下几分。
“嗯,那就吃清蒸的。”
凤九错愕:“鱼不是没了么?!”
“是没有了一条,”东华拿起身旁的鱼篓,宽慰道:“还有一条。”
“……”
今日晚饭,乃是东华帝君亲自下厨,然则菜色有且仅有一道,凤九满面愁容的盯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清蒸鱼,呃,单从外表上看确实担得起一个清字,但与其说是蒸的不如说是白水氽的,因着盘子里只有一条隐约还可见鳞甲的鱼以外,再不见其他任何配料,且此鱼还死不瞑目,她酝酿了许久也没能酝酿出半点儿胃口。
凤九正暗叹帝君厨艺果真非一般人识得,更非一般人吃得时,倏忽间眼前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里拿着双竹筷,继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吃吃看如何。”
待她搞清楚这不是一句祈使句,而是一句陈述句后,凤九额上青筋愈发凸得明显了。
她将面前握着竹筷的手推了推,迅速扯出个和煦且关怀的笑容,道:“我午膳吃得多了不消化,还不饿呢,不如你吃罢。”
“我不喜欢吃清蒸的,这是特意为你做的。”东华再次将筷子递到她面前。
凤九立马摆出一副满心幸福溢于言表的样子,深情道:“你对我太好了,我好激动,以至内积浮气一时竟有些气胀,怕是吃不下去,”又一本正经的道:“正好我有事想与你商量,借此也好让我缓一缓,谈完正事后再慢慢品尝你做的清蒸鱼,定能品出其中精髓。”其实她心里想的是,说完正事,就将他诓到床上去,或者一边说一边将他诓到床上去,实在不行就只有牺牲色相了,总而言之这鱼吃不得!
“待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先吃一点。”
闻言,一道亮光划过天灵盖,她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照这个卖相看,这鱼肉没别的味儿就一个腥字可以概括完,更别说放凉了之后,想想都叫人不寒而栗,思及此,凤九硬着头皮拿过竹筷,视死如归般夹了一块鱼肉迅速放入口中,入口的刹那一股腥味弥漫开来,凤九伸手在大腿上揪了一把,疼得她牙关紧咬,才勉强没有将口中鱼肉吐出,硬是将它囫囵哽了下去,她还算顾及东华感受,强压住胃里翻腾的感觉,赞道:“嗯,帝君的厨艺,仍旧保持了以往的水准,像你这样不怎么下厨还能常年保持水准的实在很少有啊,呵呵。”
东华将面前的盘子推近凤九,悠悠道:“那你多吃点。”又认真道:“我觉得清蒸的太腥了。”
“你吃过了?!”
“恩,之前尝了点。”摇头道:“不怎么好吃,我给吐了。”
凤九起身跳到东华面前,挽住他的手臂,撒娇道:“夫君,我吃饱了,我们早些歇息可好。”话毕凤九只觉全身鸡皮起。她决定找个时间好好同他探讨一下自己对吃食的见解,如此误会下去,委实是百害而无一利。
东华嘴角上扬,不待她反应,便已将她打横抱起,语含笑意:“饱暖思淫欲,你这样可不好。”
凤九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不知该如何自处,有句话叫什么,脸皮厚吃得够,这种境界约莫就是为帝君量身定做的,自己委实太嫩了。
夜明珠悬于穹顶,满室柔光很适合看书,东华拿了卷伏羲术数研读,凤九则趴在他胸前一动不动,这般趴着已近一个时辰,她这一招叫作敌不动我不动,果然她的坚持有了成效,东华看着书,平调道:“你不是有话要说?”
“嗯,”凤九窃喜,起身道:“是关于滚滚的。”
“哦?你想说什么。”
凤九将他手中的书按下去,凑近道:“我觉得该给滚滚找一个师傅。”复又担忧道:“你看他这么小,整天在三清境来回跑,累就不说了,小孩子嘛,多活动是好事,可据我观察,他好像在三位天尊处并没有学到什么真本事。”
“怎么说?”
“因为他每次回来还要缠着你为他解惑,可见三位天尊不能满足他,”又斟酌道:“其实也不能怪三尊,滚滚是你儿子,这九重天上有谁敢教他,要是教坏了怕你怪罪,要是教好了,也怕你怪罪。”
“教好了为何还要怕?”
“教好了不就证明了自己比东华帝君还强么,居然能把帝君的儿子教好!”
“……那我亲自教他便是。”
“不行!”约莫觉得自己反应有点大,遂轻声漫语道:“历来我们青丘的崽子都是放养的,不能到了我这一代便圈养了,你从小不也是摸爬滚打过来的么,成大事者需要远离安逸。”
“嗯,说得有理。”
见东华不反对,凤九再接再厉,道:“我以为将他送到昆仑虚墨渊上神那里最为妥当,墨渊是父神的嫡长子,且还与你同窗过,不论是地位还是辈分都与你不相上下,不存在不敢教的顾虑,且墨渊上神还是姑姑的师父,连姑姑那样的都被他教得如此好,我相信滚滚定会青出于蓝。”殷勤献策道:“倘由帝君你出面拜托墨渊上神,此事定成。”
东华瞟了她一眼,复又拿起书卷,道:“此事去求你姑姑罢。”
对啊,此事找姑姑兴许更靠谱一些,凤九暗赞帝君想事情就是要比自己深入,这般智慧与美貌并存的男人,教自己如何能不爱!
虽说促成此事她有些许私心,但凤九以为自己还算是个有远见的娘亲,与其让滚滚在父母的呵护下长成一朵娇花,不如让他出去历练历练,须知道四海八荒内有多少神族子弟想拜在墨渊门下,都是求而不得的,如今自己也算为儿子的锦绣前程添砖加瓦了,世人不是有句谚语,叫作‘慈父败儿’么,那么就让她做个成就儿子的严母罢。凤九震惊于自己的用心良苦,惊着惊着便昏睡在了东华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