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天之后,沈清修乘坐航班,返回国内。
他坐着暗夜以前最喜欢坐的座位,在阅读灯下看完一份英国《金融时报》之后,沉沉睡去。
日没身上没有钱,一路靠双腿走回,回到父母的家中时,衣服尽湿,头发像浸泡在水里很久了的海藻,湿漉漉地搭在肩上,整个人筋疲力竭。
母亲开门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唯一的女儿,像经历了人间炼狱般,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激动哽咽的不知说什么好,上前抱着日没,眼泪簌簌地落下。儿女受的苦,都是在母亲心里剜上一刀。
父亲则显得严厉许多,没有说一句心疼的话。
洗净身上脏污泥垢之后,换过一身干净柔软的衣裳,喝完母亲端来的热牛奶,苍白瘦削的脸上才有了血色。
像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重获新生,她抽泣着靠着母亲怀里,一五一十,将这半年来与名痕在一起的经历都说给她听。
从未吃过苦的大小姐,在遍尝人间疾苦和社会黑暗之后,终于对唾手可得的丰腴物质以及百般疼惜的亲情有了心生敬畏和感恩之情。
两米的白色雕花大床,光洁有质感的木地板,占据一整面墙的衣柜,欧式花灯,统统回到了她的视野。
一切好像她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但是她身体里的两样东西,告诉她,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一个是那段阴暗贫瘠的记忆,一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没敢和父母亲提,这于她来说是羞耻的,被动的,隐痛的存在。
每个人,这一生,都会试图去隐藏内心深处一个无法见天日的秘密。也许会带着这个秘密独自长眠地下,也许会在太阳照进身体的某一日被毫不留情地揭开。
其实,拥有这种不可对人说的秘密的人,注定是会孤独的,她与别人之间永远横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交流区,一旦碰及到雷区,会自动做出转移或者回避,甚而结束的举动。
她今年22岁,有权利在医院开刀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她一个人去医院,从来方向感很差的她,在偌大的医院里,来回找不到医师的办公室。向其他护士、工作人员询问,总是能看到轻蔑的眼神或者懒散的模糊回答。
去做检查时,第一次露出下体给陌生男医师看,她觉得难看至极,男医师倒像是看惯了一样,面无表情,眼神冷淡。
冰冷的机器探进她的身体时,粗暴冷冽,疼痛不堪。仿佛在嘲笑她,曾经你和名痕之间有多少欢愉,此刻,你就要受多少屈辱和痛楚。
穿上衣服,拿着报告单,走出检查室的时候,她跑到医院走廊的尽头,失声痛哭起来。
她觉得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没有温度。
哭完之后,整个身体,像抽去了所有的能量,带着红肿的眼睛,她咬了咬牙,走进了手术室。
一阵麻醉之后,她没有了任何知觉。她想,死去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结束之后,她嘴唇煞白,麻醉功效还没有褪去,她四肢仍然使不上劲,只得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
她感到庆幸,如果她仍然跟名痕在一起,那么她的生活将是毫无尊严的,就连来医院做手术的钱,名痕也永远出不起,并且会带着她一起在狭小逼仄的房子里吸毒,然后等待着无尽的绝望来临。
她走出医院的时候,重生的强烈因子在她身体里四处流窜,她终于抹去了关于名痕的一切,也关于青春那段肆意张狂的日子。
一个月,她迅速地蜕掉心伤旧痕,重新融入到她应属的交际圈和生活圈,关于艺术展览,清酒吧,音乐会,舞蹈,时装周,杂志拍片等又悄无声息地涌进她的周围,填满了她呼吸的每个节奏,她是非常享受这一切的。
一块碧玉无论在泥沼里如何被隐埋,磅礴大雨一场冲刷,仍然可以不损毫发地发光透亮。
日没的闺蜜Carina,发来红色烫金婚帖,纯正的大红色,热烈饱满,美艳动人,就像她的性格一样。
Carina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家世优渥,容貌美艳,与日没的家族是世交。
人生而不平等的最直接体现就在这里,但无论你的阶级是如何,你所感应的快乐,并不会比普通人多多少,也不会少多少。
Carina性格直爽,落落大方,长期在国外留学,所以在为人处世,穿着打扮方面,带有欧美女性的特质。
她的交际圈子相当广,各种行业的精英翘楚都认识不少。知道日没的事情后,意欲为她引荐一个人认识。
日没置身在由成千上万的白百合搭建的婚礼现场,她忽然想起了与名痕在那逼仄简陋的房子里的灰暗生活,亲人祝福与万人唾弃的结合,形成天壤之别。
婚礼开始的酒会上,座无虚席,礼服裹身,推杯换盏。日没一扫从前记忆,盛装出席,精致的妆容,大红色的口红,白色CHANEL定制的晚礼服,裹着凹凸有致的修长身材,长长的摆尾拖在撒着花瓣的红色地毯上。
从洗手间回来的沉西,正在用藏蓝色丝质手帕檫着手。现在已经有很多人不使用手帕,但他仍然保持着这种习惯。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眼就看到了他,然后很条件反射地笑了笑。他也是,一见她就笑。
两人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外面的门卫嚷嚷着好像起了冲突。
Carina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保安回:“有一个痞气的青年在外面砸场子,说叫日没小姐……滚出来。”
日没当下便猜出了他是谁。只是纳闷他如何找到了她。
Carina一语道破:“京城名媛,一举一动,自然都是公众的。”她是知道日没曾经与名痕相爱过的。
再见到他时,他穿着一件仿佛很久没有洗过的外套,一副吸毒过久的症状:身形消瘦坍塌,两眼无光,神情枯索。往日英俊的脸庞,被岁月一点一滴蒸发掉。
他一眼就认出日没,上前抓着她的手,叫她借钱给他,其他的一句话都没有问。
他的手触及到她的皮肤时,她有种恶心感,她挣脱开他的手,言辞决绝。
在场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如芒刺在背,如果名痕再做出什么行为来,传出去这就是一场丑闻。
Carina示意保安赶紧带名痕离开。名痕最讨厌别人控制住他,立刻挥拳打过去,跟那次在酒吧里为日没赶走流氓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时间翻越这么久,每个人都在不断往前走,只有他让自己无限堕落沉沦,注定,他是要被所有人遗忘的。
沉西上前,日没拉过他的手,说,“不要伤害他,让他离开就好。”
“放心”
他叫保安放下名痕,然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名痕果然不闹了,唯唯诺诺乖乖离开。
日没问他到底说了什么,他神秘一笑,“我告诉他,我是国家空军人员,身上有配枪。”
“他真的相信了?”
“我拿以前做飞行员的正装照片吓唬他,当然我现在身上不可能有配枪。”
“你是飞行员?”
“不”他顿了顿,眼睛凝视着她,“我是机长”
“哦?是吗?”她眼睛一挑,揽过Carina的手腕进去了。
沉西笑了笑。
Carina对她说,沉西正是自己想要介绍给她认识的人。
日没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关于名痕的事,在她心里始终是一个疙瘩。
一个礼拜之后,日没早起,在房间里换衣服应邀去拍某杂志的片子,听到楼下大门处传来粗暴的咚咚砸门声。
她顺着窗沿看去,心里一惊,是名痕。
家里的清洁阿姨正在楼下打扫,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循声而出。
名痕抓着那扇高达2米的铁艺门,狠命哐当着大铁锁,表情狰狞,眼睛狠戾,像是罗马角斗场里的困兽,发着凶狠的怒嚎声,企图逃出去。
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东西藏在衣服里,然后叫住佣人。
她与名痕之间如今只隔着一扇门,但是,却像是隔着一江滚滚流水,里面注满了往日里痛苦的回忆和伤害。他们,永远都跨不过去了。
他见她来了,流着眼泪说,请她开门,他想抱下她。
日没已经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了,她对他的爱,从一开始两人相爱的感觉开始,就处于诚惶诚恐的状态之中。
她说,我们已经没有可能了。
他说,我发誓一定会戒掉毒瘾,重新做人,照顾你们母子二人。
她说,我已经打掉孩子了。
他愣住,惊恐的瞳孔渗出怒气来。
他捶打着门,怒斥她,你这个贱人,为什么背着我打掉我的孩子?
她回击他,你不是本来就不想要吗?我不想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有一个吸毒成瘾的父亲,一辈子抬不起头。再说,你供养得起他吗?
这几个字像是六月盛夏天空中的一声惊雷,将两人仅存的最后一点联系给斩断了,从此如路人般,再无瓜葛。
名痕忽然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全身冒着冷汗。看样子,是他毒瘾发作了。
他哀求日没开门给他钱,否则他会难受至死。
日没有些心痛和不忍,在犹豫着要不要开门。他现在充满了危险气息,为了筹钱去买毒品他什么事情都会干得出来。
家里只有她和佣人阿姨在,名痕如果是佯装的,很容易就能将家里抢劫一空,她深知他的性格,他是干得出这种事的。
她对阿姨说,如果看到名痕有什么举动,就立刻报警。
阿姨吓得连连点头。
打开大门,她搀扶起名痕,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这是她曾经深爱过的人啊,如今却变成了这幅模样。
她抱起他的头,埋在怀里,鼻子忽然有些泛酸。
这条路上,他们越走越远。
名痕忽然反手将她按倒在地,嘴角浮起坏坏的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他一只手按着日没的颈部,另一只手在日没的口袋到处翻腾,将钱包和手腕上的手镯戒子全部藏进自己的口袋。
正当他起身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她的眼睛里满是眼泪。
他松手,“日没,你不必要这样,我这样的人早已不值得你喜欢。”
“你错了,我早就已经不爱你了,我流泪是因为看到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醒醒吧,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死掉。”
“死有什么可怕的,人活在这个世上,忙忙碌碌,蝇营狗苟,得欢乐时且欢乐。”
“这种靠偷鸡摸狗得来钱财,然后再去买毒品,难道就算过的快乐吗?”
“你现在最好不要激怒我,否则我会做出什么事来也说不定。”
“名痕,你爱过我吗?”她故意在拖延时间,对于名痕,她已经不抱最后一丝希望了。
他被这个问题给怔住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曾经那些拥抱着她的时候的心跳,那些看着她受欺负时的心疼,那些抱着她入眠时的心安,都真真切切的发生过,这些如果不算爱,那什么才叫爱?
骄傲如他,从不肯轻易承认,只是耸耸肩,“别玩那些幼稚的过家家游戏了。”
说完,起身离开。
这个时候,已经听到警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他再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他怒气中烧,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扣,甩开上面的折刀,对准她的喉咙。如果一刀划下去,可以毙命。
“你这个贱人,竟然叫警察来?”
“如果你刚才不骗我,阿姨就不会报警,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他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白皙滑嫩的脸颊上,瞬间涌起了一道红印,鲜明强烈。
警察赶来,看见嫌犯手上有利器对着受害人,立刻握紧手枪,对着名痕。
双方对峙。
时间忽然安静的只有呼吸的声音在空气里游荡,就像漂浮的灵魂得不到救赎,在人间四处游荡,孤独又脆弱。
“名痕,你今天走不出这里了,你如果现在自首,还有希望。”
他依然是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浪荡子的性格有增无减。
“就凭那帮饭桶,如果放下枪,单打独斗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
“你永远都长不大。”
“你拿点钱给我,我要去缅甸。”
“又是去买卖毒品吗?”她对他的最后一点信任和希望,彻底幻灭。
“别废话,快给!”
这个时候,一辆白色的王冠标志的玛莎拉蒂疾驰过来。
坐在里面的是郁沉西。
他看着周遭的场面,心里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了,然而多年机长应做的恐怖袭击以及挟持人质的演练,让他依然镇静自若。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如果伤到人你就走不出去了。”他说。
名痕一见到他,顿时胸腔内充满了火药味,他知道这个人喜欢日没,而且日没也喜欢他,他一想到这里,简直要疯掉。
“好啊,你要真有种,就先过来。”
名痕的表情视死如归,当场杀了沉西,这种事情,他绝对会做的出来。
日没眼看着沉西一步步走过来。仿佛他再走一步,就会跌进万丈深渊。
她忽然拿出衣服里的手枪,冲着名痕的手臂,“砰”的一声。
紧接着,另一个方向也传来同样声音。
两阵枪声。
名痕倒在地上,血液迅速浸湿衣服,流到地上,暗红色映照进黑色眼球,铺成一场死亡葬礼。
日没被震惊的不知是好,她跪下来,抱起他,眼泪忽然排山倒海流下来,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名痕即将要离他而去的感觉,空落落的,风灌进了她的心房,穿堂而过。
“我不是想杀你的,名痕,对不起。”
他忽然笑起来,却是万分苍凉,“我就说那帮人是饭桶,听见枪声,就以为是我要杀人。”
他真的笑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也没有想要杀你,你相不相信?”他问。
她忍着眼泪,不停地点头。
“我当然爱过你,一直都是。”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再也没有睁开眼,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了。
天空阴沉的厉害,摇摇欲坠的雨滴,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大雨冲走了地上的血液,抹去了所有伤害,浑身沾满血污的日没,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拼命捶打着那群警察,眼泪消失在大雨中。
沉西拉她进怀里,紧紧抱着她,像舔犊着受了伤回到家的幼猫。
一场雨过后,翻过黄历,正是三月惊蛰。日历上写着:春雷始鸣,天气回暖。
万物开始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