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1)
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就感觉我的双腿已经不属于我了。我走在路上,有一种轻飘飘的虚空感自膝盖以下游荡,落脚如幻,我时常错觉这两截腿会从我的身体上脱落下来,自顾远走,而我身体其余的部位则无能为力地瘫在原地。我甚至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那两根细棱棱地腿灵巧地跃向远方,它们遗弃了我,使我成为废人。所以当我真地失去双腿时,我并没有惊讶,也不害怕,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那种飘荡感,长久地停驻在我腿部的知觉里。后来我明白了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提醒,它不会被忘记,我要等待我的腿归来。但现在我哪儿也去不了,我没有办法去找它们。我躺在床上,一连好多天。我倒也没有觉得有何不便,只是不能走动而己。有一天阳光甚好,妈妈又提起了那件事。她说,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吧。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刚出事没几天,妈妈就托人帮我赶造了一辆轮椅,我可以自己摇着轮子前行。可是我讨厌轮椅。我觉得坐上轮椅就是真的残废人了。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都比这个有希望,像只是一个病人,等待病愈的那一天。当然我对轮椅的憎恶由来已久了。早在我还没有出事的时候。每当看到助手推着爷爷出现时,眼里心里就极不舒服。轮椅,在我看来,是掌权者才坐的,而掌权者,就意味着腐朽、独断、冷酷、不具人情。至少在我们家里是这样的。爷爷双腿完好,完全可以自己行走,不过年纪大了身体虚弱罢了,就时时刻刻坐在轮椅上,由别人推着,手里还扶着一根拐杖。我特别讨厌他的姿态。相信我,我对他的厌恶不亚于他厌恶我,只是我平日不敢表露罢了。反正我态度很坚决,我绝对不坐轮椅,我碰都不碰一下,看都不看一眼!妈妈没办法,只好由着我。过了没多久呢,妈妈的一个义兄来家里作客,他知道了我的事,提出可以为我做一副假肢。妈妈迟疑地望向我,担心我也不能接受这个。我却大喜过望,连连催促着问:“什么时候能做好?”哪怕是假肢,我也想要站立着行走。
那位妈妈让我称为“罗苇舅舅”的人很快就做好了假肢送来,并亲自帮我装上。我小心而喜悦地试探着走到院子里,却正好碰到爷爷。
四目相撞的刹那,笑容同时从我们两个脸上退去。
爷爷不喜欢我,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顶撞过他。小孩子是不可以不尊敬长辈的。我当然也付出了代价。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礼物了。生日没有,年节没有,我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为了不让我伤心,妈妈自己掏腰包给我买好多东西。我曾经听妈妈和舅妈聊天时说,我这个孩子,就算没有那一档子顶撞的事,爷爷也不会喜欢我的。因为“这两个人,合不来。”我也不是没有过失落。爷爷并不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在望向他的子孙辈,也就是我的堂兄弟姐妹们时,目光也会松动温和下来,但是他望向我的眼神,是截然不同的冷酷。那是和成年人对视的眼神。它让我害怕,又让我自傲。但在我小的时候,还是害怕居多的呀。我觉得我们两个之间在进行一场暗战。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妈妈,想寻求一点外援。妈妈说我:“小孩子家,胡思乱想什么!”我知道她是在哄我,后来我发现,妈妈和爷爷之间,也在进行暗战。妈妈不是爷爷选择的媳妇,又没有在入门后选择臣服于他。总而言之,妈妈、爸爸,再搭上他们共同造就的这个我,是爷爷眼里的三颗钉子。爷爷一度怀疑过我公然顶撞他是爸爸妈妈的授意教唆,但是后来他相信了那全然是出自我的本性。爸爸妈妈都不愿意让我知道他们和爷爷之间的过节,他们竭力扮演孝顺的儿子和大方的媳妇,也竭力让我以为我有一个慈祥爱我的祖父。但是我太敏感早慧了。我能够轻易辨别谁对我的爱是认真谁是敷衍,更何况爷爷对我的那种敌意简直赤裸。讨厌我就讨厌我吧,毕竟我也不喜欢他。可是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讨厌爸爸呢,那不是他自己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