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噜的转轮声、哐啷当的布机声,却时不时地在我耳边响起,带来风吹竹笛般的悠远记忆。
小姑姑要出嫁了。
农家姑娘出嫁,婆家人是要点嫁妆看娘家的实力的。八抬是起码的,十二抬也不算多。脸盆脚盆、棉絮被褥、穿身藤椅等这些必备。三响(录音机收音机电视机)一转(缝纫机),这些是娘家人的硬实力。
还有一样必备品——娘家手艺的土布被单床单,婆家人以此来考核新媳妇的持家本领——娘家人的软实力。
奶奶叫陈宝大,“蝴蝶巷”前村后巷有名的巧手媳妇、快手媳妇。奶奶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太奶奶是女阿太,招女婿进门,生了爷爷和堂爷爷两个儿子。奶奶是大儿媳,更多地经历了考验和委屈,练出一身灶上灶下、屋里屋外一把抓的持家本领。
织土布拢共有三步:纺纱染色、经纱上架、织布整平,一步都马虎不得。
奶奶的一双脚是三寸金莲,伶仃归伶仃,干活麻利得很。提前几个月,她就从北边沙上采买了雪白柔软的好棉花。小脚走路不方便,奶奶一颠一颠地把纺车拎到步沿上,亮堂的地方看得清。她右手摇动大转轮,转轮上的线轴带动左边的小筒管,左手轻捻棉花,绞成细纱绕到了筒管上。
我常常端张小板凳,坐在纺车前不错眼珠地看:奶奶的脚怎么那么小,脚背拱起,脚尖脚跟只有一点点,看不见脚底板。我就问:“缠小脚疼不疼?”“疼啊,我跟你这样大的时候,娘就给我缠小脚了,脚心里还要塞碎碗片,让肉烂掉,骨头才能扎得紧。”奶奶每次讲到这里都会皱着眉叹气:“唉,这缠小脚真是要了我的命,哭爹喊娘也没用,晚上疼得睡不着,偷偷放开裹脚布,第二天又得吃苦头。”我同情地看着奶奶的金莲脚,看看自己五张六乍的脚丫,暗自庆幸。
奶奶手里可没停过,右手画圈,左手捻线,配合默契,一会儿功夫,一个纺锤形的筒管就做好了,换一个再来。“咕噜噜咕噜噜”,转轮好像要飞起来,我使劲想看清那一根根竹竿做的轮杠,看不清了,那轮子转成一阵风转成一个梦。
这些筒管上的线还要再做成线圈便于染色,还是用纺车,这会儿是把纺锤筒管上的线绕到右边大轮子上。奶奶架好纺锤和线头,起了个头就被我抢过来了。老早想试试了,可惜纺线是技术活,我没本事,但做线圈我也会。我起劲地摇动右边的轮子,转起来啦,越来越快,线不停绕到轮子上,“啪”的一声,绕太快,线断了。
绕好的线圈,用明矾和颜料染成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各种颜色,挂在院子里的竹竿上晾着,七色彩虹在风里飘扬。
第二步经纱上架一定得团队合作。妈妈婶婶都要来帮忙的,织布机上的一根杠子和一个转轴抬到院子里,放到两头的凳子和架子上,把线一根根均匀地绕到卡槽里,中间得穿过织布机的纬线窗。
这一步特别重要,奶奶胸中有根老毛竹,先织七色“芦飞片”,花色怎么布局,两头横档的长短距离,纬线窗的穿线手脚,都安排地一丝不乱。等全部弄好了,我妈力气大,拉住一头横档;婶婶和小脚奶奶端起另一头的转轴,把线绷紧扯平,慢慢转到转轴上。我就看到一道七色彩虹在眼前绷成一条直线,又慢慢缩短。
三个人合作,抬进里屋挂到织布机上,奶奶的织布工程开始了。“哐啷当哐啷当”,是我午睡的催眠曲;“哐啷当哐啷当”,是我梦里的小夜曲。睡醒了我去看,奶奶两只三寸金莲轮流踏下面两块板,两个纬线窗就替换着一上一下;织布机上梭子往来飞成一道光飞成了无形,织一会儿她又用压条把纬线压紧。一挂布匹不用几天就能织好了。
奶奶给姑姑织了“芦飞片”,做被单用;织了青格布,翻被里用;织了纯白布,做内衣用;还特意做了细格子的七彩布,那是做衬衫用的。
织好的布要上浆,晾干,做被单被里的要缝好成片;做内衣衬衫的要整烫平整,还有好一通忙活。
终于,姑姑的好日子到了,十二抬嫁妆都制备好了,摆了一院子:搪瓷的脸盆、木制的脚盆、竹子的热水瓶双双对对,脸盆里放着雪花膏,看嫁妆的人可以偷偷擦一点。三对穿身藤椅上是棉絮被褥,奶奶织的这些艺术品就顶在被褥上,接受一双双眼睛的审视,一只只手的评判,我只看见啧啧称赞和连连点头。后头一遛方凳马桶电器跟着,大家就指指点点,说着好话。
就这样,我作为童女和村里的一个男孩,抬着姑姑姑父的和合被,把姑姑一路风风光光地送到了婆家。这些零零横横的东西把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再接受一遍婆家的评点。我听见有人说:“肖**嫁囡大气个,陈宝大织布手艺真个好,你的攀着个好人家。”那是爷爷奶奶的名字。
奶奶的小脚、纺车和织布机,留在我明快热烈的童年里;而那咕噜噜的转轮声、哐啷当的布机声,却时不时地在我耳边响起,带来风吹竹笛般的悠远记忆。
【乡土故事&行业故事汇&微小说首次征文】:家乡老行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