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的夜色,依然霓虹闪亮,迷离动人。在拥挤的让人窒息的车上,摇晃了半个小时。我的脚终于触摸到曾经记忆。
那是通往寝室的一条街道。很干净。在我印象中,这是整个长春绿化最好的街道。我们学校散落在这片繁华街市中。同学们上课,都会经过它。我和志伟常常疯闹着,穿过路旁的每一片树荫,透过枝叶的一束束阳光打在我们脸上,快速交替地不停地闪耀。
那是一个无云的下午,阳光温暖得叫人想睡去。已记不清我和志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条街道上,也许是去欧亚闲逛,也许是从网吧往回走,也许又是陪他去邮局取钱……反正那个时刻我们在一起。车辆不知疲倦,川流不息,我们呼吸着尘土飞扬的空气。他一脸崇拜地看着我,以后我就叫你莎士比亚吧。我有点莫名和得意。他一脸怪笑。莎士比亚就是傻B。恨得我抓住他就是一顿胖揍。我不怀好意地说。那你就是枭雄。何解啊?他还不知死活。我说就是被削的狗熊。说完,撒腿就跑。他又是一路狂追。从此,这两名字就是我俩的暗号。有时候,我是枭雄,他是莎士比亚。更多的时候,这两个名词,被我们强加在别人头上。他们一头雾水,只有我俩不约而同地,一脸诡异地笑。
踩着依稀清晰而沉默的足迹,站在寝室门前。有点胆怯,无措,游离的眼神在空中飘荡,落不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重重跌在斑驳的水泥地面上。
登计窗口的陌生老师,滔滔不绝诉说着什么,没注意我。我来到五楼,一眼看就到自己的寝室开着门,门背面还挂着那张百事可乐的广告。我有点兴奋。你找谁?上铺的一个学生问我。我原来也住在这个寝,我想在这坐一会儿。他无言。默许。我也在上铺,现在没人住。上面堆着杂乱的物品,不过墙上还留着我亲手贴上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我坐的是大伟的床,大伟每天都在床上摆弄着笔记本,他是我们寝唯一有电脑的人。他考了两年研,没考上,回内蒙老家了。他是个老实人,三十了还没谈过女朋友。听说他现在正忙着相亲呢。
坐在床下,依晰闻到了志伟的脚臭。第一眼见到志伟是在入学第一天,他和一个女同学帮我们拿行李。他一脸阳光,说话周到而亲切。衣服很整齐,显得很干净。体态圆润,有点罗圈腿。我以为他是我们班长呢。后来才知道那个女的才是班长。他总是一脸不屑地说。让他干他也不干。后来我们住在一个寝,日久了才知道这家伙,极其落拓而不羁。很少刷牙,也很少洗脚,他的脚趾甲像利剑一样锋利。他脚的味道可以“香飘十里”,像日本人的毒气般恐怖。无孔不入。他之所以入学那天打扮那么干净,我想是去勾引小女生的吧。作为他最好的兄弟,劝不住的情况下,我只能忍。因为脚臭的事全寝都怨声载道。为了这,小彭和志伟还产生了武装冲突,那可是真枪实弹,我们费了老大劲才拉开,折腾了大半宿呢。那天志伟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没过多久,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男人矛盾很容易被遗忘。那时我和志伟是对床,每天睡前我们都要进行淫荡对骂之后,才肯入睡。他常常将媚态十足眼神射向我,而且嘴里振振有词。虫!我就是你的噩梦!你一定有个灰色的童年。据他说,每晚不意淫我就睡不着。原来我是一片安定。
现在小彭在辽宁读研。小彭的上铺是志星,他好像在吉林上班,和女友正热恋呢。志星对床是李恒,他每天晚上都要做面膜,像鬼一样。有一张明朗的脸,每周都要洗床单的男生。听说他在长春搞股票。李恒下铺是老苗,一个骨灰级网络游戏玩家。因为这女友和他分手了,不知他现在是哪款游戏的王。我的下铺是新会,他还住在这张床上,在长春药厂上班。听说买房了,要结婚了。我问在上铺那个同学,新会今晚回来吗?他说好像出门了。我临走的时候,让这个同学代我问新会好。
下了楼,我给琦打了电话。她说正在和朋友一起吃饭,一会过来找我。
我来到学生食堂,零散着几个学生在坐位上。格局还是老样子,不过墙上按上好几台电视,可以边看电视,边吃饭。菜的品种比原来多了许多,我还是要一份宫保鸡丁盖浇饭。这是志伟最爱吃的。
不知为什么,他总喜欢和我打一样的菜。乐此不疲。志伟其实是很有主见的一个人,头脑很灵活。什么事都比我想得周到,比我看得透,总是为我着想。当年他总请我出去上小饭店吃饭,甚至陪我去办事,付账的还是他。那时我总是那么小气,主要是我交了女朋友,花费就大了起来。只能在心里说,志伟对不住啊。他说,在长春这个地方,他谁也不尿。除了你。
我吃完饭,琦到了。
一见面,她就是满口的歉意,执意要再请我吃饭。我没同意。我们顺着街道,往文化广场走去。边走边边聊。
她还是没有变,善解人意的眼晴,让人很舒服。和她在一起,没有任何压力。什么秘密都可以在她这里诉说。决对安全。只是她的话语中,多了一份苍凉。
她在长春一家医院的药房工作,薪水不多,生活状态和上学的时候差不多。一个人在长春总叫人难熬,有过数段感情她,像一只受了伤的海蚌,紧紧地闭着保护地壳。她说她可能要回老家了,小城市更让人有安全感。最重要的是,那里有一个一直等她的人。从小一起长大,她不知道是爱情,还是友情。也许她累了。要泊停一个风平浪静的码头。我理解。
她,志伟,还有我。可以说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了。
那是漫天飞雪的冬夜,透过窗,城市的灯火明亮而寒冷。我们三人上围着餐桌,一会谈天上,一会侃地下,空气中弥漫着热度。志伟的女朋友刚刚和他分手,也有十年的感情了,志伟表面从来不表示出悲伤。总是说,自己的伟大,自己的坚强。不能阻碍自己心爱女子的美好生活,我本善良。但我知道,那段日子,志伟和我在一起都异常沉默。睡前不再和我没完没了的对骂。他说小时候,妈妈上班会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他每天都看着窗外,温暖的阳光,快乐的伙伴。家里也总被他弄得一片狼藉。他自得其乐。我知道每个人都怕被丢下,孤独是可耻的。志伟一见到琦总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总想占点口头上的便宜。琦也总避重就轻,以柔克刚地对付志伟的厚脸皮。那天我们唱得白酒,一个很精致的古典的小酒壶,用热水烫的酒。每人一个小酒盅,也不知是几钱的。那酒喝得倒真有几分品味,几分惬意。志伟又许诺,一定要从家乡拿瓶竹叶青,让我们尝尝。刚到这个学校的时候,他就这么说过。一直到毕业,我们也没喝着。
从那以后,就快毕业了。我们再也没有聚在一起喝过酒。只是在毕业班聚餐上。志伟一开始还控制,后来也多了。一手拿着杯,另一只手握着琦的手,絮絮叨叨个不停。志伟眼里漫着泪。
我和琦在文化广场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广场上灯光还是那么耀眼,那有着雄浑力量地裸男雕塑,依然向天张天开双手,好像在不停的呼喊。有几小撮人闲聊着,漫步着。略显冷清。
风拂过琦的长发,在夜色中蝴蝶般振动
她说,和志伟前些日子通过几次电话。志伟在江苏已有了自己的女朋友,说是房子都买好了,明年可能结婚。她脸上无比的欣慰。我也是。
接着琦拨了志伟的电话,但是没有接通。我说,又省钱了。
在女生眼里,志伟总是让人不放心。
志伟爱玩网络游戏,常常和老苗混迹在一起。他们常逃课,整夜不归。吃饭有上顿没下顿,和老苗每天一本正经谈论什么点卡,什么大BOSS,不断总结经验,不断向前。看上去,像一个不学无术,桀骜不驯的浪子。
他也说过,他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炫耀的。只有在游戏中,才能找到那曾经失落的,骄傲的自信。
我搬去他们寝的第二天早晨,我已记不得自己在床上干什么。床上兄弟,这么好的时光,别浪费了。我领你去图书馆上网吧。一块钱一上午。我望见床下他微笑的脸。
这是我俩第一次勾搭一起,从此便狼狈为奸。准确地说,是他勾引地我
他属羊,年长我两岁。家住山西,兄弟二人,兄已婚。有一女友,候于家乡,勿相忘。爱吃面,喜陈醋。恶寒。
图书馆是便宜,就是网速太慢,也只能聊聊天,看点新闻。当然志伟来这是玩不了大型游戏的,但是他高超的电脑技艺,可以在这样正规地方,找到情色网站。我佩服得无体投地。他还买过学英语小软件,我们在这敲打个不停,梦想以此横扫英语单词。他让我订了计划,说是每天睡五个小够了,每天跑步,学习,疯狂地疯狂地强大起来。大鹏展翅,纵横四海,一飞冲天,问鼎中原。我将信将疑的时候,他目光向着天,志之鹄鸿知安雀燕!他总是志向远大。最终,跑步我们坚持下来了,英语单词至今也没记住几个。他,上课的时候,和我在一起.玩游戏的时候,和老苗在一起。
他常给我讲,在这寝曾有个兄弟,和他不错。就是太贪恋网络游戏,日日夜夜都在网吧,成月的不上课,他劝也没劝住,后来被学校开除了。嘴里不断地叹惜。后来听说,那个被开除的学生,开始不会玩游戏,是志伟给他启蒙的。结果,青于蓝而胜于蓝。一发不可收拾。好在我对网络游戏兴趣,一点没有。几乎是无知者。直到今天,我也常拿这事取笑志伟,他总有点严肃而不安。
广场上人又少了,风又冷了。
我和琦却无动于衷。
她问我毕业后过得怎样。和志伟有没有联系。
志伟到南京以后,把他的新号留给了我。说是在南京亲戚家住的,正穿梭于各大招聘会。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在旅店呆了四天了,每天四十,还没找到工作。一个人在默默冥想,是不是还要留在南京。这是他第二次来南京了。我听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无助,焦灼。他接到我的电话很兴奋,很感动。他说话语气从没有那样依赖我,我们好像一百年没联系一样。他说了好多,生怕一挂断就是永别。
那是一颗在陌生城市孤独的心,城市越是灯光迷离,越是人声喧嚣,就更易放弃。支离破碎地洒落一地。像玻璃。
第二天,我的电话停机了。又过一段时间,他发短息说,他在南京一家医药公司工作,还去厦门出了一趟差。前些日子,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在一家女性电台工作,一切都很好,有了女朋友,想结婚。
已很晚了,沿我们来时的路,送琦回寝室。
她说,明天再留一天吧。我说。不了,对我而言,没有志伟的长春,就是一座空城。幸好还有你在,要不我真不知该找谁。琦让我结婚的时候,一定告诉她。她一定到。我说,一定。
毕业时,我比志伟早两个月离开学校。那天我们寝所有人喝完酒来送我。他们紧紧握着我的手,一一道别。志伟一下子紧紧抱着我,拍了又拍,淫虫,我就不送你去火车站了,我怕我忍不住。他颤抖声音让我眼里一阵模糊。我和女友上了汽车。他径直向寝室走去,只留给我了一个肥胖的背影。
从那以后,三年了,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夜色迷离而深邃,天空尽头的明星耀眼而寒冷。孤独的月,漫步于墨蓝色的云层中。
归途列车,一声长啸,划破午夜的沉寂。我靠着窗,零落的星光在心中用默默写下:
枭雄:
你还欠我一瓶竹叶青呢。在南京等着我,早晚有一天,我得去看看你那肥胖腐败的身躯,再和你睡前对骂一番。给小嫂子讲讲你那灰色的童年,还有我们曾经一起放荡不羁的日子。等着我,虫!
莎士比亚
2008年10月1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