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苏州河上

“你要是想去就去呗。”

黑格尔把烟掐灭,起身去院子里招呼客人。

周染挥挥手,驱散面前混着香烟味的空气。闻了这么多年黑格尔的烟味,他还是会不适应。父亲倒不是因为这点而决定和母亲离婚的,相反这是他们相遇的契机。父亲慢慢后来就不吸烟了,母亲却跟第一次抽烟时没什么变化。她仍旧只抽红塔山,味儿重,男人都未必架得住。

关于这事还有一个段子:周染才上高中不久,期中考试后开家长会。在这之前都是父亲参加,如今情况有变。家长会开了整整三个小时,好不容易结束了,班主任发话现在休息一刻钟,等会儿考前十名的同学家长再留一下。说完,班主任就被后五十名的同学家长给团团围住。

黑格尔赶紧趁着来之不易的十五分钟去透口气,一会儿还要接着开。她倒不是说有多大的瘾,就像很多人觉得手里握着手机,出门带充电宝才会有安全感一样,是一种习惯。但这里是学校,重点高中,她必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循着回廊来到被树木包裹起来的亭子,仿佛与世隔绝,黑格尔看到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在那里抽烟。

他看上去要比周染年龄大,很明显是个不良少年。但黑格尔管不了那么多,她坐下,左腿翘在右腿上,从右侧皮包里拿出烟。她知道男生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内心可能是震惊或者意外的情感。谁知道男生居然一个跨步上来,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烟,还悉心地用手挡风。

然而烟灰掉了黑格尔一身,那可是她新买的裙子。

第二天,全班都知道周染的妈妈黑格尔抽红塔山。周染因此多了一个外号,叫“红塔山之子”。

几周后,黑格尔被班主任叫到学校处理周染和男同学打架的问题时,她心里一阵忐忑。黑格尔总不能在电话里问,跟周染打架的男生长什么样,是不是高高帅帅的。如果真要是自己的烟友,那情形也够为难人。

还好不是,周染是跟同班男生打了一架。黑格尔进入班主任办公室以后先观察两人的伤势,周染一点事没有,看来是打赢了,心中一阵窃喜。接着问打架原由,周染死活不肯说,还是班主任告诉黑格尔的。

黑格尔笑了,下意识地左腿翘在右腿上,从右侧皮包里拿出烟。班主任是个男的,独立办公室,平时没少在屋里抽——黑格尔一进门时就嗅着了。她看到班主任把烟灰缸推到自己面前,心已定了大半。说道:

“抽烟怎么了?女人抽烟就一定是坏人吗?那开好车的就一定是好人吗?”

这听着怎么像一句电影台词啊。周染闭上眼睛不去想,事情已经过去两年。父亲——也就是周先生,这是周染跟黑格尔的约定,如果在家里有需要提到他的话。周先生曾经开一辆好车,帮助黑格尔经营苏州河旁边的民宿旅店。当然早在两年前,好车,旅店以及房产都统统划到了黑格尔的名下。周染再也见不到周先生弹着吉他,在院子里唱罗大佑的歌了——那把吉他周先生都没有带走。

周先生有了外遇,对象比他小十八岁,刚好是如今周染的年龄。他今天又打电话又发信息,希望周染能来参加他的婚礼。

其实并没有很尴尬,在这两年里周染断断续续地接触到了周先生的女友,也就是方恬心。因为谐音的关系,周先生会称呼她为“sweetheart”。当然并没有当着周染的面叫,却还是给他听见了。

周染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大人的世界会比较复杂,有时候爱这个人,有时候爱那个人。所以好人坏人,真的比狼人杀还要难分清。尤其是某个周末去周先生家里吃晚饭,周先生因为缺调料跑去楼下买,饭桌上就周染和方恬心两人。

空气一下子凝固的形容可能还不够。周染只比方恬心小六岁,方恬心还有一个亲弟弟,只比周染大两岁。方恬心的工作周染知道,最近调入银行当柜面。每天都得微笑服务,每次服务完客户都会给她匿名打分评价。如果一个月内收到的差评太多,起码是扣奖金的惩罚。

所以一连几个月方恬心都收到了周染和其朋友打出的差评。

在那样一个尴尬的气氛里,方恬心问周染,那些差评是不是他干的。

周染也不回避,径直点点头并看着她。似乎有挑衅的意味,仿佛在说:你告诉周先生好了我不在乎。但方恬心并没有很生气,只说要求周染以后别再这样。挑起战争的希望落空,周染也不大好意思继续跟一个漂亮女人强词夺理,于是又点了点头。

那情形仿佛是母亲在教育孩子。周染心里早就想过,他决计不会认方恬心当后妈的,连阿姨都不叫,更别提什么“sweetheart”,就直接叫名字。有时候他去民宿旅店里帮忙,和黑格尔也是互相叫名字的。抽烟喝酒的男人就起哄,说哪里来的小帅哥,怎么也不介绍给他们认识认识。黑格尔也不说明两人的关系,她像盆栽似的活在每个过客的梦里。

“去的话头发理理,一点不精神。”

周染高高瘦瘦,生长的速度似乎比树木还要快。同时他的头发浓密到可以扎鞭子,看上去哪像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那份子钱呢?”

“你参加婚礼份子钱还要我出?”

“我没钱。”

“没钱,没钱就空着手去。”

黑格尔跟周先生分开后,两人的生活情况可谓是天差地别。大约过了一周,黑格尔订的小型游艇到货了。那是两人很早之前拿的主意,但说不好那时候周先生有没有已经外遇。总之,本打算给住客提供的新项目就这么泡汤了。黑格尔把游艇在苏州河面上行驶所需要的全部凭证都已办好,结果却是直接撂仓库。都没让下水,说这样也省了每个月的泊位费。

黑格尔把几十万的游艇撂仓库是有钱任性,周先生的光景就惨淡了许多,要不他们怎么会选择两年后才结婚。两年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是成长,而是学会如何释怀和原谅——也许原谅还做不到。黑格尔在离婚时并没有歇斯底里,她拿到了所有能拿到的东西,包括周染的抚养权。

“我在你这里打工好吧?你一天给我一百。”

周染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要少了,立马加价到一天两百。

“你马上不高考啊?还打工?”

“那我没钱怎么去参加婚礼?”

“行,你要打工是吧?去工地上搬砖啊,一天三四百呢。”

“我搬就搬!”

当晚,周染就开始在民宿旅店里打工,主要是帮在院子里吃晚饭的客人端盘送水。他才不会傻到去搬砖,而是软磨硬泡让黑格尔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其实也就只需要做五天,每天花个两小时,自己再拿出一千,到时候包给周先生的红包就会很好看。同时这样也能让黑格尔拉的下面子,不觉得他是胳膊肘往外拐。

但黑格尔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周染和在院子里吃晚饭的客人打了一架。

他们不是银行,没有一套完整的评价体系;他们也不是软包,碰上无理取闹或者恶意在软件上刷差评的人,从不退让。对于黑格尔来说,开这间民宿赚不赚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重要的是如何维系下去,维系三年四年甚至更久。这里对她来说是疗伤地,所以唯一接受不了的事情就是伤口再次被揭开。

人们常说一家店生意好不好,得看女老板开不开得起玩笑。黑格尔显然是开得起玩笑的漂亮女人,见招拆招,荤的素的都有办法应对。这两年里自然有不少客人成了黑格尔的追慕者,但都被她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婉拒了。有时候喝一杯交杯酒就算了事,有时候头凑着头烟点烟就算完结。

这倒不是因为周染,周染也从未说过不希望黑格尔再结婚这样的话,毕竟是周先生出轨在先。有时候忙不过来黑格尔会住在店里,同样她也给周染一直保留着房间。

但今天这次情况不同,如果黑格尔在场的话一定有办法把这事趟过去。她匆匆赶到的时候,除了场面混乱支离破碎之外,两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黑格尔想起两年前周染和同班男生打架,意识到这次可不是小打小闹了。客观来讲周染这次是打输了,他好像被揍得更惨一些。至于另一位,干销售的,一年四季都会跑到上海来出差。熟客,有家庭,手不规矩可以打掉,嘴不规矩只能笑笑。

“你和他为什么打架?”

周染不说话。黑格尔换了好几种方式发问,周染仍旧一言不发。黑格尔很是心烦意乱,这场架可比两年前那场架复杂许多了。熟客也要安慰,毕竟戏还是作的,但总不能跑过去开口问两人打架的原因吧。其实黑格尔猜得到是什么,她或许无所谓,但就是不希望周染听到别人这么说自己。

“他们是不是说我坏话?你别理他们,都开玩笑的。”

周染还是不说话。黑格尔急了,一屁股坐下,下意识地左腿翘到右腿上,从右侧皮包里拿出烟。声音提高了八度: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好人?”

“我不相信他们说的那些话。”

“对。闲话嘛总有人说的,让他们去说好了。”

“可是——”

“别可是了,你今晚就住这里。他走了以后,你好像就没在这里住过了吧?还好你房间我会定期打扫,不然肯定脏死了。”

说完,黑格尔把烟掐灭,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非常好看的红包,交给周染。

“就说是你自己给的。”

周染接过红包捏了一下,他可以肯定这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多。那一刻他挺感动的,但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便回答上一个问题:

“没,我后来住过一次。”

“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你晚上跟同学蹦迪蹦太晚,怕我知道就没回家?我说了,不允许你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玩!”

“你别瞎猜,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你见过方恬心吗?”

“没见过,干嘛?”

“她,她也很瘦很漂亮。”

“然后呢?”

两人接着还聊了许多,不过话题转到了周染考大学的事情上面。他成绩很好,将来的梦想是当一名海员,所以苏州河并不能满足他。为此黑格尔还许诺,如果周染考上了心仪的大学,那艘游艇就可以从仓库里拿出来。

“妈,你是不是还在等他,想重新开始?”

“你在跟谁说话呢?”黑格尔笑着反问。

“你一直都没有再谈恋爱,再结婚,如果是为了我的话,没必要。”

周染小大人似的的吞吞吐吐反倒让黑格尔觉得可爱又可笑,她站起身,示意周染早点回去休息。自个儿拿起靠在墙壁上的吉他,对着月凉如水的苏州河弹唱起来。周染回到房间,听得一清二楚,这里的墙壁太不隔音了。但要他客观来说,黑格尔比周先生弹得还要好,印象里这还是黑格尔第一次自弹自唱。

婚礼定在晚上。这在南方可能没什么奇怪的,在北方就有讲究了。中午办喜事是头婚,晚上办就是二婚。这规矩还是黑格尔告诉周先生的,但他们办的时候还是入乡随俗,把婚礼放在了晚上。

婚礼的规模不大,一共就摆了十桌。周染按请柬上写的时间准时到了,但众所周知,写六点到场能七点开始就不错了。他经过签到处,看到自己的爷爷奶奶坐在那里,走上前拿笔在红包背面写好自己的名字,交给他们。周染理了头发,抹了发蜡,把胡须什么的都刮个干净,笑起来特别精神却很勉强。他和爷爷奶奶寒暄一阵,大抵是关于学习上的事情。终于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周染这才在签名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然而周染却看到了黑格尔的名字。

他猛地抬起头,爷爷奶奶仍旧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周染刚想发问,表情却从吃惊转化成平静,把话塞了回去。也许是黑格尔趁人不注意在签名簿上写的吧,但她来是要干什么呢?如果是为了报复或者砸场子,两年前早该这么干了。

周染摸不清黑格尔的意图,但他可以趁客人还没到场的时候,找到黑格尔并当面问清楚。电话是肯定打不通了,周染只能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人不在宴会厅,人也不在女厕所,人也不在休息室。

周染一把推开化妆间的门,周先生和方恬心都吓了一跳。

“你,你来啦?”

“我——”

“你先去宴会厅里坐着吧,饿了的话就先吃一点,没事的。”

周先生走到周染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紧绷的身体。今天两人都穿着西装,但不知不觉周染好像比周先生还要高了,头发上也此消彼长。

“我有事跟你说,你先出来一下。”

周先生似乎并不惊讶黑格尔的出现。他撇了撇嘴,表示当时有想过请她的,就是担心她接受不了。不过既然她愿意来就是好事,两人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就是多双筷子的事,而且今天应该也有很多人不来。”

“她有没有见过方恬心?”

“应该没有吧。”

“她们很像。”

一瞬之间周先生的表情凝固了,然后无奈地晃头微笑。他开始浑身摸索但不知道是要找什么,直到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走过来,递上一根烟。

“对了,给你们介绍下。这是我儿子,周染。这是方恬心的弟弟,方达。”

“抽烟吗?”

“我不会。”周染把目光转向周先生,问道:“你怎么又开始抽烟了?”

“没有,等着无聊嘛。再说这还是——我们去厕所抽根烟。”

周染注意到方达的烟盒,红塔山。他一瞬间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觉得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巧合,而是冥冥中自有定数的事情。于是周染也问方达要了根烟,与他们一同去了厕所。言谈中,周染得知方达曾经也在自己那所高中呆过。他比自己大两岁,如今已经毕业在混社会了。

他一定不记得两年前发生过的事,他一定不记得黑格尔是谁。

“你为什么抽这个烟?”

“便宜,味儿重,而且习惯了。哎,你不是不抽烟吗?”

“我随便问问。”

周先生见两个同龄人似乎聊得更投机一些,就索性说让他们单独相处,自己还得赶去化妆间陪着方恬心。

为了方便抽烟,两人来到一片露天场地,闲散地靠在围栏上。方达在夜场工作,讲段子似的给周染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然后露出见多识广的微笑。周染表面附和,实则是在求证自己一个又一个猜测。比如方达在学校的时候就是赫赫有名的小混混,周染他们班有个男生就是跟着方达混的,也就是跟周染打架的那个。当然周染没说自己的任何事情,毕竟在这之前两人从未见过。他只是旁敲侧击,问方达高三的时候都干过什么牛逼事情。

“牛逼的事情?什么才算牛逼啊?”

方达说有次晚自习结束,教室里就他跟女朋友两人留到最后,于是他们情不自禁就——

那个女生周染见过,看上去挺清纯的。他心里觉得恶心,但为了能够谈话继续,便吹嘘自己也干过类似的事情,比如在学校被树木包裹起来的亭子里。

“亭子!亭子!我想起来了!”

“怎么了?”

其实“红塔山之子”这个外号没那么难听,只是比较中二罢了。如果就因为这个要和别人打一架,那这个世界上需要用拳头解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周染某天晚上跑去民宿旅店找黑格尔,只是希望她以后出现在学校时稍微克制一下,起码抽烟别让人看到。这种事情发信息未免显得太不正式,他知道母亲刚经历离婚、痛苦、孤独等一系列悲伤的情绪,此刻也需要给予她安慰。

周染打算当晚就住店里,毕竟到了以后都快十二点了。他一直都有自己房间的钥匙,跟黑格尔的房间贴在一起。不巧的是民宿旅店各处都没有找到黑格尔,他正好也需要回房间给手机充电。

黑格尔并不知道,这的的墙壁太不隔音了。周染一进房间,就听到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呻吟的声音。

在这两年里,他一直以为那晚跟黑格尔在一起的男人是周先生。这种复杂的爱,近乎复仇式的爱他无法理解,所以他很难也很害怕再次住到民宿里,住在黑格尔房间的隔壁。他一直认为,父亲没有忘记母亲,母亲还在想念父亲。不然为什么,方恬心几乎就是年轻时候黑格尔的翻版。她们一样的瘦,一样过耳但不过肩的短头发,甚至连选择裙子的款式都一模一样。她们坐下来都会习惯性地左腿翘在右腿上,把皮包放在右侧。

周先生追她们的方式几乎也一模一样,周染在化妆间里看到一把熟悉的新吉他。

纵使自己无法理解父母之间复杂的爱,但周染决不允许别人多半句嘴。真正促使周染向同班男生挥舞拳头的导火索,是那个好事小弟在他耳边煞有介事地说:

“你知不知道,你妈老牛吃嫩草?”

相信周染多半也由于类似的原因和院子里的客人打了一架。

方达还在继续说下去,但从客观来看未免有吹嘘和夸大的部分。他说女人四十如狼似虎,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后来那女人还邀请自己去她家,哦不是她自己开的什么民宿店。最最夸张的是,每次完事以后女人不仅带他去吃饭,还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给他钱。

“后来我就有点怕,搞得我像是——对吧?”

“操。”

“不过和她很早之前就断了,她叫什么我都记不得了。”

方达还陶醉在自己的过去当中,发现周染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以为周染是听傻了,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继续笑嘻嘻地打趣说:

“你是不是也想啊?以后就跟我混,我也算你半个舅舅。”

周染下意识地点点头,脑海里正在思考从露台上把方达抛下去能不能摔死。

但周染终究没有那么做,这倒不是缺乏勇气的原因,而是周先生慌慌张张地赶到,告诉他们新娘连同婚纱都不见了。

“这肯定是她干的好事!周染,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会来!”

此时距离婚礼开始还剩下半个小时了。新娘逃跑,不管怎么解释这都是一件无比奇耻大辱的事情。哪怕来的人再少,哪怕来的人并不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一旦知道了这个事情,人们的闲话就会像河水上的浮萍一般源源不断。他们会走在夜色里快活又轻松地笑着说:

“你看,出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吧。”

周染提议去苏州河那里找找看。如果一切从那里开始,那么一切也会从那里结束。

三个男人赶到民宿,他们打开每一个房间,确保每一个地方都有找过。无论客人的抱怨有多尖叫,有多愤怒,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此地早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维系表面的和平,维系来自心灵的逃逸。

但他们一无所获,唯一的发现是黑格尔房间里的吉他不见了。

“仓库。”

“什么?”

“仓库你有找过吗?”

“找过,没有。”

“那游艇还在吗?”

苏州河,长江支流黄浦江支流吴淞江上海段俗称,民间一般认可的河段是:起于上海市区北新泾,至外白渡桥东侧汇入黄浦江。有时也泛指吴淞江全段。

三个男人赶忙来到外白渡桥附近乘坐观光快艇的地方。老板听到他们的要求时都愣住了,但转念一想之前好像还真的看到有艘游艇驶过。虽然这段河道驶过一些小船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两个漂亮女人,其中一个还穿着婚纱倒挺惹眼的。

“追!”

周先生顺着老板说的方向大手一挥。但老板摆摆手,表示这个太危险,而且他们这个观光快艇是有行驶范围的。万一游艇跑去黄浦江里了,那哪能追。

周先生拍着方达的背耳语两句,之后他们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们佯装要走,却趁老板不注意的时候,方达一个箭步将老板按在墙壁上,周先生从他的腰间夺过钥匙,顺势跳到快艇上发动,轰鸣的马达声登时燥了起来。

“你走不走?”周先生恶狠狠地回头,朝周染吼了一声。

也许在周先生的潜意识里,周染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方恬心的失踪周染一定有份。他了解黑格尔,她并不是一时兴起来上演一出闹剧,应该是早有预谋。所以他断定,黑格尔绝对在这之前见过方恬心。

“那方恬心为什么不告诉你呢?”

“我怎么知道?还有你,你把我结婚这事告诉她干嘛?”

“你怪我?”

周染吼了起来,来自一个孩子最憋屈的愤怒。他才是今天最难过的人,他才是今天知道最多残酷真相的人,他才是今天最需要被安慰的人。

“你知不知道方达是谁?方达是——”

周染停住,他突然笑了起来。周先生这才道歉,表示自己刚才气糊涂了,事情发展成这样跟周染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生活就是那么鸡同鸭讲,周染把一切事情都想通了,原来自己才是解决重重谜团最关键的一环。聪明如黑格尔,她可能早就知道方达是方恬心的亲弟弟了,一颗报复的种子就此生根发芽。

想必她从方达嘴里将方恬心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什么是她的软肋,知道她不过是自己年轻时候的翻版。

这样来看的话,或许黑格尔的牺牲就说得通了。

“方恬心怀孕了,我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谁不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她为什么要夺去我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孩子?”

“你看前面。”

周先生把快艇熄了火,慢慢地在苏州河上漂流着。迎面而来的是他跟黑格尔共同决定购买的小型游艇,闲置了两年外壳还是闪闪发光,开放式的内部环境,能坐下至少五人。

他们曾经畅想过美好的新项目前景:每位乘客半小时收费一百,一晚上开个三四次就上千了,长此以往绝对稳赚不赔。

但在周染眼里,世界开始慢慢后退,将自己与观看的事物拉开一定距离。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却无法进入,而蛛丝马迹又不断提醒着他:眼前的景象或许就是过去。房屋破旧没有那么新,黑格尔和周先生都显得很年轻。他们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歌,周先生给黑格尔点上烟,呛得她咳嗽连连。也许就是在这胡闹跟醉生梦死的夜晚,两人相遇显得梦幻又有几分怜爱。

否则,谁愿意用一生的精力去铭记当时相遇的情形,在这里开办一家民宿旅店呢?那首歌的名字黑格尔一直记得:未来的主人翁,同样也出现在民宿店门口的匾额上。

就这么飘来飘去,就这么在苏州河上飘来飘去。

周染睁大眼睛,一下子又被拉回到现在。眼前的游艇突然启动并加速起来,周先生急忙调头,但怎么赶也赶不上。临到快靠岸的时候游艇慢慢减速,两人都以为它会停下,胡闹到此为止。一个回去结婚,一个回去继续经营民宿。

但谁能想到的是,游艇似乎长了看不见的脚,它非常轻盈地抬起头,等一边上岸以后,另一边也慢慢上岸。接着,游艇再从楼梯上去,期间没有发出任何颠颠簸簸与楼梯的撞击声,就像人腿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并进入城市的街道。方达跟扭打在一起的老板看得目瞪口呆,任凭周先生怎么呼喊阻拦,皆动弹不得。

四人匆忙追上街道,只见游艇渐行渐远,像一辆汽车似的消失在夜色当中。周先生追出去数百米,最终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上,犹如奔跑的梅勒斯。

陆上行舟,本就是不可思议的疯狂与理想。

“她们人呢?”恢复理智的方达问道。

此刻老板也没有功夫追究他们强占快艇的事情,也像个好奇的小孩望着周染,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周染把刚才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他已经没有那么讨厌方达了,相反倒有惺惺相惜之感,觉着不过都是被利用的人。游艇的后面空空如也,并没有看到她们两人。周染往前走几步,捡起地上的一张纸。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游艇上岸的时候,风把这张薄薄的纸从游艇里面吹了出来。

上面写道:

她将是我的一切

我的痴迷 我的人生

我人生中将不会再有别人

她将是我的人生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给我。”

周染摇摇头,把纸放到身后。

那是周先生要在婚礼上念给方恬心的话。但在周染看来,在他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的时候,他透过火光,透过月凉如水的苏州河,看到二十年前周先生在黑格尔面前大声朗诵同样的诗歌。

“她们可能早就串通好了,早就知道了你的真面目。”

“串通什么?把活人变消失吗?你给我,我还要回去结婚!”

“你不配得到这个,你不配得到那样的生活。”

周先生向前一步,周染后退一步。这时方达站出来,拦在两人中间。他提议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从长计议。

周染知道,不论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都将永远地从周先生的生命里消失。没有人愿意成为替代品,也没有人甘受他人的摆布。在这长达两年的博弈里没有赢家,也没有所谓正义的一方。谁都使了点手段,谁都说了些闲话,重要的是活下去的人该如何铭记。

高考结束后,律师找到周染,要他在各种文书上进行签字。他用法律语言说着周染有些听不太懂的话,但简而言之就是:黑格尔名下的所有资产将全部由周染继承,作为他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包括那艘尚未找到的游艇。

周染咧嘴笑了,他按照要求挨个把字签好,和律师握手道别。那一刻他如释重负,觉得黑格尔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也要任性一回。他报了一个吉他班还没有去过,但崭新的吉他已经靠在墙壁上。这时远处传来笑声,闹声,民宿的热闹如东升西落般一切照旧。

未来从不向任何人关门。周染望着头顶的太阳,突然有感而发。

太阳照在苏州河上,从此再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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