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水城渐渐从阴影中抬起头来。初升的朝阳一点点、一丝丝将它染上金色。古旧、青晦的城砖不再斑驳,有了灵动的神采与生气。从城西北冲下来的滔滔云沧江水在此折了个弯,转向东去。
如今看来,倒似大江是因天水城在而转折。孰不知,天水立城之初,此地只是寥寥十余户居民傍水而居的小村落。两百年来,因其地险,日益成为对抗西南诸国的前哨,才开枝散叶,逐渐成了今日之西南雄关。
辽东之守拙城、西北之欢喜城、南岭之千嶂城,与天水城合称国中“四塞重镇”,向为朝廷倚重。
天水城背靠大江,身前则是一片沃野,平坦无碍。虽在二十余里外,也能远远看得真切。骆寒山伸着马鞭遥指天水城,“看城上城外,一片寂静,傅山宗莫不是摆的空城计?”吴破之摇头道,“傅山宗所部,本不以野战见长。天水城外更无可凭恃。以他的谨慎,必将全军收缩城内,以求一搏。”楚图南点头道,“吴将军所言不错!”
骆寒山沉吟一会儿,又道,“一战不接,便缩在城中不出,士气必大受影响。难道傅山宗不知?莫不是有埋伏?”吴破之接道,“他日前赴援朝云城未遂,锐气早丧。我大军至此,城中自然早探得清清楚楚。若是出阵,当早做准备,不应如此!若说有埋伏,城外何处可以伏兵?我看傅山宗是已经技尽于此。”
二人正议论间,数个探马已经接连转回,禀报城前全无埋伏,纵然城左右小树林中,亦无半点人迹。
吴破之左手抚了抚颌下短须,“此地距天水不过二十余里,驰马即至,不如一鼓作气,直驱大军至城下,拿下天水。”楚图南犹沉吟不语。骆寒山却道,“吴将军之言虽有理,但傅山宗毕竟非等闲之辈,西南第一名将六个字绝非浪得虚名,是否小心从事?”
吴破之不由哼了一声,“小心小心!拿下朝云城后歇兵半月,才出兵天水,还不够小心?要是一鼓作气,现在也许已在班师途中了!”
楚图南听出他话中不满,微皱眉头,“骆将军怎么说?”骆寒山被吴破之顶了一下,倒也不恼,只道,“也许我是多虑了!但我想傅山宗曾以一城之力,独抗西戎五国两次猛攻,总是事实。其人想必了得。不过,今日之势,愿如吴将军所言。”
他话说得不卑不亢,吴破之也发作不得。楚图南点头,“既如此,那便请骆将军的左军先行攻城,吴将军的右军与中军同在后面掠阵,再缓缓向前。”
骆寒山心中虽有疑惑,但眼前情势确是让人觉得一片坦途。楚图南既下令,他自当遵从。骆寒山的左军一路都担当先锋,先行也是顺理成章。左军一旅先已向天水城开去。
骆寒山并不担心该旅统领顾安命的智勇。顾安命虽非从经武堂结业的军中“嫡系”,但也是从小兵干起,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了二十几年才挣得的功名。他从一队的副队长、队长干起,直至一旗襄带、管带,一营协守、镇守,一旅佐领、统领。如今在统领的位子已经干了五、六年之久。
骆寒山深知军中所谓“堂系”与非“堂系”之争。经武堂设立之初衷是让军校结业生中的佼佼者继续深造,也确培养了不少朝中名将。但时日一久,亦不免流弊。
经武堂出身的将佐,多自视甚高,看不起直接从军中提拔的将领。其它将领也多讥讽经武堂生员纸上谈兵。多年以来,“堂系”与非“堂系”之争根深蒂固。但经武堂既为朝廷所办,官宦子弟自然多些。这些人在朝中关连甚广,提升也便较快。加之能入选经武堂的确也是军校生中优秀人才,是故凡受过经武堂两年之教者多半升迁快过他人。
按朝廷军制,大将军一人掌全国兵马调度,以下便是上将军、副将军、偏将军、下将军、前骑校、后骑校、左都尉、右都尉八级。上将军一共不过寥寥数人,将领们穷其一生能做到一军主将,或封副将军便近极致了。
自己与楚图南不过三十出头,便已是一军主将、偏将军衔。此次出征前,楚图南又特被晋副将军,节制三军,已成为朝中最年轻之副将军;这虽缘于他才干超群,但不能不说与属经武堂一系有关。当年,楚图南以经武堂头名结业,亲自向其授刀的总教习正是当今横海大将军章不凡。而顾安命四十五、六岁才升至下将军,多半与其非“堂系”有关。
骆寒山远远看去,顾安命这一旅军容整肃,暗道:“这一战后,好歹要保举他升偏将军衔,至于能不能擢升一军主将则要看朝中几派势力消长和他自己造化了。”
不过一炷香时分,一旅的马军已经进抵城前五里处,随后的步军散开坠在后面。天水城上仍悄无动静。再过一阵,按战阵常理,前军便该展开攻击阵形。顾安命在马上端坐,传下号令,马队不再前进,步军从两侧越过,掣起云梯、绳索、圆盾等攻城等物,向护城河冲去。
阵后的十二面震山鼓同时响起,攻城之军发一声喊,发起冲锋。便也在此时,城上猛然间发出巨响,似是炮击之声,接着城头旌旗展开。此时,日已升起,映得色彩斑斓的各色旗帜也光彩照人。但却只见旗帜飘摆,不见人现身。
攻城的兵士不约而同愣了一下。与此同时,顾安命只觉身前大地抖了一抖,便是烟尘弥漫起来。他坐下的战马被惊得连连倒退,连勒了几次缰绳才能止住。尘土飞扬中,喧嚣纷扰之声迭起,阵前乱成一片。顾安命心中发惊,却大声吆喝吩咐左右勿慌。
骆寒山压在后阵,反而看得更清楚些。烟尘散去,城前阵地上狼籍遍地。本来平整的大地上出现十余道深沟巨壑,每道沟都有两丈余宽,百余丈长,横亘在城前,不知深达几许。
四周的马匹、旗帜、锣鼓、器械散得满地都是,沟边不少兵士倒伏于地,或踉跄踯躅。深沟中尚有不少士兵缓缓爬出,但行动艰难缓慢,显是负伤在身。呻吟哀号之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偌大城前战阵,忽如修罗屠场。而敌方犹未见一人一马,只在城头竖起了些许旌旗。
顾安命毕竟久经战阵,连忙传下令去,令骑军下马退后,步军未上前者缓缓前行,救助落入沟壑中士兵,交互掩护,先撤出战阵再说。
骆寒山也催动两旅,缓缓上前。他直盯着天水城阴郁的城门,不知是否会杀出一彪人马。但天水城中仍是鸡犬之声也不可闻,静寂寂地如同死城,只偶尔旗帜飘飘抖抖仍令人知晓这城中的生气。
再过得一阵,阵前溃散兵士已渐渐收拢来。顾安命双眉紧锁,看着手下这些兵士,一时说不出话来。骆寒山知顾安命心中不快,也知非他之过,不便责怪,便命人找来几个队长、管带,细细询问。
众人所说约略大同小异。城上一声闷响后,不少人觉脚下一空,栽入平地冒出的大沟中。沟都深过丈余,沟底不但早就伏好各色利刃,居然还从沟壁上纷飞出短箭、旋刀、硬弩、小锥,各色暗器。最奇的是,这些暗器并非一齐发射,而是一阵过后又是一阵,倒似有人操纵一般。但沟壑四周,明明一个敌军也无。
凡落入沟中者,非死即伤,寥寥生还者皆是踩着同伴尸身爬将上来。几人说起方才经历,脸现恐惧之色,显是心中犹未平复。冲在最前的二营镇守陈远随骆寒山日久,凡阵必冲在前,如今双腿被扎了十余个血窟窿,颤声道,“骆将军,天水城莫不是有鬼神相助?!”
骆寒山呵斥道,“一派胡言,快下去养伤!”听众人言,他已清楚了几分,天水守军显是早就在城外掘下沟堑,伏下利器。
这等掘沟伏兵之术本也平常,但奇怪的是,众多军士踏过前面的沟壑,居然无事,等十余条沟上站满人时,才一起发动。若城内守军以机关相连或以火药为引,在城内发动,此等机关埋伏之术便非寻常了。再有,沟中不但伏有朝天刀、梅花刺等寻常之物,各色暗器发放秩序井然,一层层杀伤,更是闻所未闻。这便是极致的机关暗器术了。
骆寒山想了一阵,想不出天水城中上下将佐何人能有些本领。傅山宗虽素有智将之名,但也未听说他会如此高妙的机关术。
此次出兵平西南天水、朝云、落月三城之叛,虽知艰难,但出兵之始尚顺遂。因大兵未动先用反间计,故不战而下落月城,又趁朝云城尚未获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移兵,两昼夜不眠不息,终于攻破防守严密的朝云城。当年号称“军中八骏”之一的袁天成措不及防之下,也殒命于城中。下此二城,折兵亦不过千余。
如今粗粗算来,已折了六、七百人,锐气大失。到天水城下未见一仗,便遭此败,实难想象。
他一面思索,一面传下令去,遣人救回尚存一息之兵士,将深沟中尸体抢回掩埋,再伐木担土填平深沟,择地先安营下寨。直过了未时,近万人的全军才安顿下来。
骆寒山回望天水城头,仍是寂静无人,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寒意,“三万大军,莫要折在天水一战。”(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