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文化大革命中去世的,当时快八十高龄了。她去世的那天,母亲,二伯妈,小姑妈好几个人把她老人家抬到客厅中一块门板上,大家扶着她坐在上面 。只见她披头散发,脸色蜡黄,满脸汗水,枯瘦如柴的双手不停地抖动,小脚上的裹脚布拖落在地下。她眼睛虽然睁着,豆汤色的眼球已浑浊无光。她张着嘴巴艰难地喘气,她抽搐着,气息越来越弱,慢慢地就没气了,满屋子顿时一阵阵哭声......
当时大伯在县城乡场上,父亲在农场,大家叫我和堂哥去叫二伯。我们在深夜从城南走到城北,到了传染病院二伯家,他听说后讲了一句话: "我才下夜班, 我明天会来。" 就进屋睡觉去了。第二天下午他才到祖母灵前。
祖母瘦小的身子在家中停了两天,亲戚都来了,大家决定把她送到乡下安葬。在红色恐怖的那个年代,城里只准火葬,不准棺葬,祖母的棺材在乡下二姑妈家,找汽车送,一是钱贵,二是驾驶员不敢答应,怕连带受罪,最后我们只得借辆板车把祖母遗体送到乡下去。
第三天凌晨二点钟,天还是黑的。我和两个堂哥一个堂弟早早就起床了,怕惊动院子里面的邻居,更怕派出所的人知道,我们一起轻脚轻手地把祖母用布和塑料布包好,捆在板车上,趁着黑夜出发。那天的夜格外昏沉,枯树枝叶在昏暗的路灯下痛苦地摇晃着,一阵阵冷风吹卷着树叶和纸屑在马路上呻吟,一切都笼罩在悲凉之中.....
城里大路是不敢走的,只能偷偷走小路,穿小巷,总算上了花溪大道。两个堂哥在前面拉,我和堂弟在后面推。一路上苍天流泪,不停地下着雨,我们全身都湿透了,祖母身上的塑料布全是雨滴。一路颠簸,上坡下坡,总算到了花溪和当武的交界处。远远就看见一个黑黑的棺材放在路边,旁边一架马车。堂哥说那是祖母的棺材.准备好几年了,油漆也斑驳脱离了,乡下的二姑妈和几个亲戚老远就大哭大叫 : "妈啊,我们对不起您老人家啊...... 您千辛万苦把我们拉扯长大,生前受了那么多苦...... 死后还要一路颠簸受罪,妈啊,您的命好苦啊!......."
几个乡下亲戚口中念念有词,把石灰放在棺材底,然后用白纸呈棱型放在石灰上面,我们七手八脚地把祖母抬进棺材里,记得我抬的是头。一个亲戚用白纸做成筒,装上石灰,一包一包地填在祖母遗体的四周,然后大家把棺材盖好,抬上马车。马车走过磊庄,羊艾,经过半天的奔走,终于到了祖父的家乡马场镇。大伯和一帮亲戚在镇郊外的路上跪着迎接。顿时鞭炮齐鸣,纸钱飞扬,棺材从他们的身上抬过去,他又站起来急走到棺前面跪倒,棺材又从他们身体上抬过去,这样反反复复地跪倒,起来,才到了大伯的院子里。棺材停放好后,唢呐声,敲锣打鼓声热闹开场, 披着如同唐僧红黄袈裟的道士进香,念经,做法事,亲戚绕着棺材转来转去,我也跟着转,叫磕头就磕头,叫鞠躬就鞠躬,我头都转昏了。小镇上三三两两的亲戚朋友围着火堆为祖母守灵。男人们一边抽着长烟杆,一边喝着罐罐茶,天南地北地闲谈 ; 女人一边摆家常一边吃着葵花籽; 一些青年人在打扑克牌,不时为五分,一角的输赢吵得拍桌敲凳.......天亮后, 祖母被埋葬在小镇郊外的一个小山坡上。
下午,镇里的亲戚朋友来吃"白喜酒",摆了好多桌 ,桌子 上多是豆腐做的菜和一碗又一碗的酒,乡亲们大碗吃饭,大口吃菜,大杯喝酒,接着又是划拳罚酒,大家挥手叫喊着,嘻嘻哈哈,叽里呱啦,接着是语无伦次。一个个西扯东拉,摇头晃脑,最后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睡在地下,头就倒在吐出的饭菜里...… 恍惚悲哀已经过去,但我捧着饭碗的手一直在抖,只觉得祖母的头还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