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晏殊【玉楼春】”
一
1930年,上海歌剧院,后台更衣室。
晓红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甚是欢喜。
一身白色的旗袍,上面点缀着朵朵雏菊,纤细的脖颈在竖起的衣领中似露非露;一排花扣两两相扣,凹凸有致的身材欲说还休;白皙的双腿,在高高叉开的两摆缝隙里,若隐若现。
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显得落落大方;柳叶般的弯眉之下,是一双柔情似水的双眸;清秀的脸庞下,一张樱桃小嘴;红色的双唇,衬出洁白的牙齿;两只皓肤如玉的纤手,多一分嫌胖,少一分嫌瘦。
晓红拿起了镜前的一支白色的发簪,那是阿吉送给她的。
正想着,晓红听到有人来了,回头一看,是阿吉。她笑着向阿吉招手,说:“阿吉,快进来。”
阿吉慢慢地走到晓红身边,一手搭在晓红的香肩上,一手轻轻地抚摸着晓红的脸。晓红面如桃花,抬头看着阿吉,露出幸福的眼神。
“准备好了?”阿吉对晓红说,“今天是我负责拉幕,可以台上陪你。”
“嗯,”晓红微笑着对着阿吉说道,“有你在,我就不紧张。”
就在两人轻声轻语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晓红!晓红!快到舞台上排练,快点!”是那个苛刻的四眼领班胡头。
晓红害怕胡头看到阿吉在这里,就让阿吉赶快从后门离开,自己定了定神,然后跟随胡头去了前台。
二
“屋檐如悬崖,风铃如沧海,我等燕归来
时间被安排,演一场意外,你悄然走开”
舞台上,晓红在认真地排练,她那优美的歌声回荡在剧场中。胡头站在她旁边,跟着歌声不停地打着响指,陶醉其中。
阿吉在门外,依靠着墙壁,倾听着这曲天籁之音,竟忘记了自己还有很多活要做完。
不知多久,晓红唱完了,胡头走出门外,看见阿吉还沉浸在刚才的歌声中,怒气上头,冲着阿吉吼道:“你在干什么?还不快去干活!”
阿吉猛然反应过来,向胡头赔着不是,开始搬运道具箱子。
“快点!”胡头又吼道,“还有那个箱子,都搬到后台去!麻利些啊!小心我扣你工钱!”
阿吉已经习惯被这样吼来吼去,也不和胡头争吵,只是想着以最快的速度把活干完,然后能休息一会,可以去找晓红聊天。
三
“故事在城外,浓雾散不开,看不清对白
你听不出来,风声不存在,是我在感慨”
晚上,剧院里座无虚席,各界名流都来听晓红的演唱。
阿吉今晚负责拉幕。他看着晓红站在舞台中间,光彩耀眼。
一件粉红色的短袖旗袍,裹着晓红玲珑的身材,黑色的小披肩显得调皮活泼,一朵红花系在长长的黑发上,凸显可爱。伴随着她的歌声,手中那块红色丝绢上下飞舞,着实夺目。
场下的观众无不被她的歌声打动,正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在观众席上,有一名从事音乐剧工作的英国人,他和助手都认为台上的晓红是明日之星,于是决定散场以后去找她,带她去英国发展事业。
当晓红演唱结束时,台下的观众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感谢晓红的精彩演唱。
阿吉收幕的时候,晓红从他身边走过。两人深情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相视一笑。阿吉有很多话想要说,却没有机会。
晓红把手中的红色丝绢塞进了阿吉的手里,小声地说:“送你的。”说完直接去了后台。
舞台上只剩阿吉一人,他拿着丝绢,看着晓红离去的背影,越发地喜欢。
四
“梦醒来是谁在窗台,把结局打开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拆”
“胡头你好,我叫布鲁斯,来自英国。这是我的老板,布朗先生。”剧院的后台里,英国的音乐剧老板布朗和他的助手布鲁斯找到了胡头,准备商议晓红的事情。
“你好,你好。”胡头急忙和两位英国人握手,说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刚才那位演唱的晓红小姐,我们老板很欣赏她,想带她去英国发展事业。”布鲁斯用蹩脚的中文说着,“不知道胡头同意吗?”
胡头一听,不敢怠慢,把晓红拉到跟前,让她做决定。
“晓红小姐,你好。我们想带你去英国发展事业,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布鲁斯很有诚意地对晓红说。
“如果晓红小姐愿意的话,这是一张船票,咱们今天晚上就坐船回英国。”说着,布鲁斯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老介福的船票,他在等晓红的回话。
晓红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突如其来的机会,让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明白这个机会十分难得,也愿意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是一想到要去千里之外的英国,而且会离开阿吉,心里开始纠结。
这时候,阿吉正好搬道具经过。他听到了英国人和晓红的对话,看到晓红在犹豫,于是放下箱子,直接走到布鲁斯面前,接过了船票。
“我叫阿吉,是晓红的朋友,我代她谢谢你们的邀请,”阿吉对布鲁斯和布朗说,“晓红今天晚上就跟你们去英国,谢谢!”
“好的,晓红小姐,我们一个小时后见。”布鲁斯高兴地说。
五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
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
琴声何来,生死难猜,用一生去等待”
后台晓红的房间里,阿吉在帮晓红收拾衣服。晓红坐在椅子上,一脸的愁云,她看着阿吉,有很多话想要说,却没有说出口。
阿吉收拾好晓红的行李,对她说:“阿红,这次机会对你来说真的很难得,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去了英国以后努力发展,你的梦想一定能实现的。”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晓红扑到阿吉的怀里,哽咽地说,“英国那么远,没有你在身边,我好怕。”
“别怕,现在局势这么动荡,外面兵荒马乱的,或许今天能演唱,明天就不能唱了。去了英国会有很多机会的,我希望你珍惜。”阿吉认真地说。
晓红觉得阿吉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问他:“那你怎么办?我见不到你了。”
“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去了以后好好照顾自己,”阿吉抚摸着晓红的头,轻轻地说,“我会一直支持着你,看到你的成功。”
“嗯,我会想你的,阿吉。”晓红紧紧地抱着阿吉,喃喃地说。
“我知道,我也会想你。”阿吉对着晓红笑了一下,说道,“好了,时间快到了,我送你。”
后台过道里,布鲁斯和布朗在等着晓红。他们见到晓红和阿吉,就迎了上来,与阿吉再次握手。
布鲁斯对阿吉说:“阿吉先生,请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晓红小姐,她的演唱事业就交给我们吧。”
阿吉点点头,说:“有劳你们了。”然后冲晓红笑了一下,转身回到了房间。
晓红拿着行李,依依不舍地跟着英国人往剧院大门走去。她一步三回头,想看到阿吉,但没有看到,眼泪偷偷地流了出来。前程,心爱的人,晓红只好选择了前者。
房间里,阿吉听着晓红远去的脚步声,心中惆怅。他探出头,看到晓红的背影,自言自语道:“阿红,珍惜这次机会,你一定会成功的。”
六
“一身琉璃白,透明着尘埃,你无瑕的爱
你从雨中来,诗化了悲哀,我淋湿现在”
三个月后,阿吉收到了一封信,上面的洋文他一个都看不懂,直接打开,是晓红寄来的。
阿吉:
展信悦!
离开你已经两个月了,我现在在英国伦敦,这里比上海冷得多,天气说变就变,毫无征兆。我有些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布鲁斯先生一直在帮我,让我尽快适应这里。
在这里,我遇到了几个姐妹,她们也是从中国来的,我们相处得很好,你不用担心。只是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起你,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那胡头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扣你的工钱。如果有,等我回去,我帮你教训他。
英国人都很友好,布朗先生给我安排了导师,教我唱歌、跳舞,我也打算好好地学下去。待有朝一日成名后,好报答他们的提携之恩。
都说外国的月亮圆,可我还是怀念上海的月亮,怀念与你在剧院的石阶上数星星的晚上。英国的饭,我吃不惯,虽然很好吃。我想吃你炒的菜,想喝你为我熬的粥。不知道何时才能吃到?
阿吉,我很想你。我会不定期地给你写信,等我回来。
晓红
阿吉看完了信,叠起来,收到自己的柜子里,旁边是晓红送他的那根红丝绢。他把红丝绢系在了左胳膊上,看着走廊的尽头,那晚晓红离去的身影,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如果当时自己拉住晓红,现在就不会还是一个人了,可自己不能耽误她的事业,只好忍痛让她离去。
七
“芙蓉水面采,船行影犹在,你却不回来
被岁月覆盖,你说的花开,过去成空白”
“阿吉!你的信!”邮递员跑来把一封信递给阿吉。
“哦好,谢谢!”阿吉接过信,客气地说。
阿吉:
展信悦!
最近还好吗?听过打仗了,不知道战火有没有烧到上海?我很担心你。来英国已经两年多了,我的事业已经发展起来,现在很多公司找我合作,我也出了一些唱片,算是小有名气吧。你会为我感到高兴吗?
这两年里,我跟着导师学会了英文,现在可以和英国人说话了,回去我也教你说英语吧,或许咱们两可以一起来英国呢!
身在异国他乡,很多事情让我心烦。有姐妹给我介绍对象,是英国人。但我不想嫁到外国,我想回去和你在一起。为什么你不给我回信呢?我都给你写了十几封信了,是你忘记我了,还是你找到了别的姑娘?不过没关系,我还是会一直给你写信的。
阿吉,我很想你,等我回来。
晓红
看完了信,阿吉望着晓红曾经住过的房间,幻想着晓红能从里面走出来。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姑娘啊!可惜人在他乡,仅留下了思念。
“阿吉!”胡头的声音打破了阿吉的思绪,“又在这偷懒!干活去!”
阿吉冲着胡头尴尬地笑了笑,戴上帽子,跑去后台干活。
八
“梦醒来是谁在窗台,把结局打开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拆”
三年过去了,剧院还是那个剧院。因为战乱,来看表演的人越来越少,剧院的生意也今非昔比。
一天晚上,一辆黄包车来到了剧院大门口。
“小姐,剧院到了。”车夫对后面的人说,“小姐,恕我多嘴,这个剧院已经没什么演出了,您来这里干什么呀,找人吗?”
“嗯,我来找人。”车上的人说道。
“哦,那您忙,我在外面等您。”
车上下来了一位年轻的小姐,白色的上衣,红色的短裙,波浪式的长发披在肩上,在夜色的衬托下格外优美。是晓红,她从英国回来了。
如今,晓红已经是位名副其实的歌星,这次回国,是来找阿吉。
走进剧院,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了。斑驳的墙壁,诉说着时间留下的痕迹。后台的镜子还在那里,只是已经模糊。更衣室里堆砌的箱子,旁边是积满灰尘的戏服,有些也是她曾经穿过的。练功室里传来了尖锐的唱声,声声入耳。
在后台的走廊里,有一个戴着帽子、满脸胡渣的小伙子正在吃力的搬运着一个大箱子。
晓红看着这个小伙子非常面熟,“是他吗?”她心里想着,“几年没见了,他怎么变成这样?”
走廊尽头飘来一丝熟悉的香味,阿吉抬头看了一眼,是她,真的是晓红,依旧明艳、娇俏。阿吉想和晓红打招呼,可是一想如今的晓红已经是位大明星了,自己还是邋里邋遢,依旧不过是戏台里最底层的杂工而已,凭什么与她相认呢?
思念并未让阿吉失去理智,他跌跌撞撞的想逃离她的视线。笨重的木箱让他打了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晓红看着阿吉,注意到他手臂上的红丝绢,往昔的一幕幕,仿佛再次出现。
“阿吉!阿吉!是我,我是晓红!”晓红大声地喊着。
阿吉惊惶失措,急忙搬起木箱,逃开了。
晓红追出了剧院大门,车夫看到了她,喊了一声:“小姐!”
寻人心切的晓红没有理会车夫,径直向街道跑去,但却连阿吉的背影也找不回。
剧院外的一根石柱旁,阿吉抱着箱子,望着晓红跑去的背影,眼里尽是忧愁。
九
若干年后,有音乐人将阿吉与晓红的故事谱写成曲,唱遍大江南北。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
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
琴声何来,生死难猜,用一生去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