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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 骨节。
01
“一家人还是要和气,汉生,你能回来家里做事,你爸爸很高兴,我也欣慰。今后跟俊生好好相处,他要跟你学的还多着呢。”林太太浅浅抿一口香槟,墨绿色掐边旗袍得体大方,珠光宝气中面容精致平和,不见一丝勉强:既然败了这一局,她不吝于说些好听话,改变不了既定事实,那便暂且罢战,来日方长。
林汉生冷冷一笑,嘲讽对方面具牢固,也嘲讽自己趋利如蝇。老头子为了她要离婚,把发妻气得病逝后,迫不及待将这女人娶回家,嘴脸实在难看,更不堪是还带回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让他喊弟弟。隐忍数年一朝翻身,做外室做到这份上可算成功。
当年他血气方刚愤而出走,磕磕碰碰十年来,生意场上倒闯出自己一片天地,可老头子总归是亲爹,他也终究不舍得这份家业旁落,还是得低头回来。那女人手段了得,在这个家早已立稳脚跟,背人处惯爱冷嘲热讽,只是儿子孝敬老子天经地义,分家产也天经地义,他又有什么好丢脸的。
眼下回归在即,基本法公布,港城经济不景气,他偏借着几桩漂亮买卖出人头地,就叫老头子入了眼上了心。老头子诚意十足,放下话来,先照管自家建筑公司,有了业绩说话再接手更多,他便也投桃报李,将生意打理得红火,老头子一高兴,就喜欢请客,这才有了今晚宴会。
这女人见风转舵的本领极高明,一看大局已定,自家兄弟扶不上台面,儿子只十九岁,远不是林汉生对手,立刻换了副面孔来扮和气。林汉生便也不为已甚,乐得消停几年,先将权柄抓牢,只待老头子退休再做计较。
林汉生从看上去依然年轻美丽的继母身边走过,独自到窗边透气,他自小喜欢二楼北窗这面,透过老式玻璃窗的格栅,能望出很远。此刻窗外,上了年岁的风铃木枝桠疏疏落落,在别墅灯光映照下,透出森森鬼气,不知母亲当年何以喜欢这种花。紫红色花序黯淡无力,一如那时母亲病中的唇色。
他心头一刺,毕竟活着的人重要些,母亲已经去了,什么也给不了他,而父亲还活着,富有,爱他,对他愧疚且慷慨。他只好渐渐忘了母亲的憔悴和怨恨,着眼当下。至于这棵风铃木,留着碍眼,不如叫人砍了吧。
月光皎洁,别墅灯火通明,比月光更灿烂。受邀而来的客人总会折服于这座半山别墅的庄严美丽,白天还只屋舍俨然,最美是夜间宴客,四处光明而辉煌,遥看恍如宫阙。
汉生小时受传统教育多些,也爱这房屋的通身气派,最好以后将讨厌的人赶出去,就更可心,眼下只好拼各人涵养,落得面上和气。
“汉生少爷,喝多了酒,也喝一杯热茶暖暖吧。”温柔的女声及时熨帖耳鼓,同她手里上好的大吉岭一样叫人受用,林汉生一身疲惫全数抛去,捧住阿玲微凉的双手,对她感激微笑。
阿玲是管家女儿,小他八岁,管家是老派人,女儿从小在林家长大,虽也读书,读完中学还是在林家做事,与他算半个青梅竹马。分开十年,回来大宅住头一天,林汉生就被她站在花树下的倩影惊艳,不料当年的拖鼻涕豆芽菜出落成这等美人。
彼此少年情谊还在,林汉生倒是顾忌着已故的管家,不愿轻易与她交往,却挡不住阿玲一厢柔情,加之林俊生显然对阿玲有意,阿玲毫不迟疑弃毛头小子而就青年才俊,令林汉生有种隐秘的快感,仿佛儿时大仇得报。
于是水到渠成卿卿我我。阿玲有时活泼俏皮,有时温柔如水,无人时更有三分妖气惑人,林汉生将她看得眼珠相仿。时下男女交往,顶流行电影咖啡跳舞,林汉生作风老派,不喜欢这些,阿玲习惯了大宅幽静,不爱出去住,二人便常在大宅幽会,一草一木都熟悉的宅子,在情人眼里也处处新鲜。
阿玲说是家事助理,半个小姐似的,林太太常常出门社交,没人管她做事,年轻人无定性,也就懒得做什么。林汉生回来,就见阿玲穿身紫色连衣裙,倚在二楼窗台懒懒地向外张望,身子弱不胜衣。
半空风铃木粉紫色花朵开得靡艳,旁边复古的金色留声机播着邓丽君,他从背后握住阿玲腰身:“瞧你,总不吃些肉,瘦成一把。喜欢这里?”
阿玲向外一指:“汉生你看,从这里能望到好大一片海!”
林汉生依言看去,他个子高,风铃木的枝桠遮住视线,将一片碧海分割得支离破碎。“叫你去游艇玩,你又不去。这株风铃木总是碍眼,哪天叫工人伐了去,草坪才开阔起来。”
阿玲眨一眨眼:“好无情的人,她站在这里怕是比这座宅子还早。”又装作小小声说给林汉生听:“对树无情,说不得对人也无情。”
林汉生失笑:“不得了,专会派人不是。”将她拉转身,亲一亲面颊:“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些老歌?”
“喜欢的,声音入耳,调子也好。可惜伊人已逝,芳华不再。”
林汉生便仔细去听,只听那甜美圆润的一把声音唱:“Goodbye my love ,我的爱人,再见,Goodbye my love ,从此和你分离……”他微微笑了,女人总爱听这些似真似假的情歌。
阿玲嗔他:“笑话我啊?”他便再低头亲一亲:“没有,只是歌词有些意头不好,我才不要与你再见。”
阿玲甜蜜地笑起来:“不会的,我们总是在一起。”林汉生深情凝视她:“是,不论如何,我们总是在一起。”
02
有钱人家日子过得顺遂,也就过得快,转眼二三年,林俊生学满毕业,立刻接手几处买卖,声势浩大,咄咄逼人,林太太面孔又渐渐得意起来。阿玲私下里评价她:“养气功夫不如从前。”刻薄了些,但再刻薄的话从她粉唇贝齿间迸出,反而显得俏皮可爱。林汉生笑,养尊处优十余载,当然不必如旧时苦苦忍耐。
阿玲只说旁人,却不知自己也浮躁了些。她时时催着林汉生要一个终身,明示暗示无果,有时未免发急。一天有客人来访林汉生,是位文雅的小姐,姓高,气质极佳,来感谢林汉生仗义出头,替她赶走无赖纠缠者。
她看林汉生时,眼中常含脉脉之态,阿玲顿觉受到威胁,假作殷勤,频频出场招呼女佣人安排茶点,存心不让二人单独说话。
高小姐注意到她,客气地问她怎么称呼,阿玲很有深意地搭着林汉生肩头回答:“姓林,倒也方便,以后不用改了。”高小姐一窒,几乎维持不住微笑,匆忙狼狈告辞。林汉生半纵容半恼怒地敲阿玲额头,阿玲夸张呼痛,获得爱怜一吻,心满意足。
林宅岁月静好,留声机时时流淌动人旋律,世间事却风起云涌变幻莫测。距离回归越近,城里气氛越紧张,生意也不好做,建筑这行尤其受冲击,林汉生回来时,常常面带郁色,阿玲的宽慰始终不得要领。然而乱世必有机遇,林俊生眼光独到,却在此际与内陆某城频频走动,获益颇丰。
林汉生方知内地市场巨大,意图分一杯羹时,手头积滞项目多,资金一时间又周转不灵。银行惜贷,生意伙伴纷纷收缩版图以求自保,老头子爱惜羽毛,次子既已出头,不愿付出更多来支持长子。商机稍纵即逝,林汉生寻不到款项,嘴角一串燎泡,焦躁挂相。
忽一日林汉生回家,说是筹到款子,虽未详述,阿玲也为他高兴,但他面色却不甚欢喜。第二天林宅有两位贵客造访,林汉生提前告知阿玲:“高太太与高小姐来访,商谈……担保借款事宜,有些枯燥,你不必来招呼。”然而阿玲冰雪聪明,世上哪有不用代价的事呢?她想起那位高小姐望向汉生的缠绵眼神,决心捍卫自己领土。
第二天,客人到时,阿玲施施然出面,对林汉生惊怒表情视若无睹,正好高太太有所欲而来,一双精明眼上下打量阿玲:“这位……好人才,汉生,不介绍一下?”林汉生强笑:“哦,是我家家务助理林玲。阿玲,这里不用你忙,你先去吧。”
阿玲笑眯眯:“高太太高小姐是贵客,尤其高太太是咱们长辈,我怎么敢怠慢?”高太太早将她打听仔细,立刻挂下脸来:“做人还是要知道进退。”便当她不在场,浮起一个冷笑,转而对高小姐说:“绮云,你同汉生即将订婚,有几句话我要叮嘱你。”
见阿玲怔住,高太太反客为主,拉高绮云坐下:“咱们这样人家,用几个下人是不妨的。这样的人,早一百年,不过是个家生的通房丫头,你正头夫人要容得下。你只看荣太太,何太太,金太太,不都这么过来了。不过,”她又转向林汉生:“我把话放在这里,汉生你也要懂得分寸,不能没了规矩。”
高绮云看一眼阿玲惨白的唇,再看一眼林汉生皱起的眉:“妈,我知道。汉生会对我好的。是吧汉生?”她将手伸给林汉生,林汉生只得握住,答道:“是,伯母放心。”阿玲再也忍耐不住,奔出客厅不见,高太太熟视无睹,轻描淡写抚了抚丝绒旗袍,起身道:“至于公司的事,我可不懂,绮云你们慢慢谈,我还约了打牌,先走。”
说是谈公事,高绮云心知肚明,自己看中林汉生品格尚可,父亲看中他的经营手段,母亲看中林家家族实力,代价不过一笔投资,还有什么好谈?走过场罢了。可是那个阿玲……
她款款坐直了身子,摆出恳切姿态:“汉生,其实不必担心我约束你。我知道你这样青年才俊意气风发,身边自然莺莺燕燕来去无数,长久对着一个女人,就像只看一朵花,再美,久了也觉得腻味。只盼你记得,过尽千帆皆是客,游船总要驶入港湾。”
汉生愿意接受这样条件,甚至有些震动于绮云的大度,家里如珠如宝珍视的闺秀,竟为他如此委曲求全。他第一次主动握住高绮云的手,温热的,小巧玲珑,对上那双朦胧的眼睛。
窗外,同样有一双朦胧的眼,却渐渐升腾起怨怼。阿玲眼里有盈盈泪光,她知道男人的心一旦变了,就再回不了从前。早知如此……唉,她叹了口气,意兴阑珊离开,躲到二楼北窗脚下阴影里,缩起肩膀,把脸埋在手臂里,两侧墨云般的头发垂下来,不知是在哭,还是在休息。
林汉生签完文件,同高绮云约好周六晚上七点长岛咖啡厅共进晚餐,将她送上车,得了一句含酸的“别送了,快去安慰安慰”,才回到屋里,径直找到阿玲——她受了委屈,只会往一个地方躲。
林汉生靠墙缓缓坐倒在地,并不去哄劝阿玲,而是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半晌不语。阿玲毕竟年轻,就着枕着双臂的姿势,侧过头来,从覆了半面的发丝缝隙里看他,见他闭着眼、皱着眉头,恨恨道:“你有什么好叹气!财势美人兼收,还要惺惺作态!”
林汉生仍是不说话,无力地摇了摇头,唇边浮起一个苦笑。阿玲发狠锤他肩膀,一下,两下,三下,边捶边止不住流泪:“说话呀!”冷不防被林汉生带到怀里紧紧箍起,挣扎不动,阿玲一声尖叫,死命咬住他侧颈,嘴里咸咸的,不知是泪是血。
留声机还在不知疲倦地播着舒缓伤情的曲子:“Goodbye My Love ,我的爱人 ,再见,Goodbye My Love ,从此和你分离,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底,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
萧萧西风吹过,风铃木枝头摇动,花落如雨。一只小小的粉色铃铛似的花落在阿玲面颊,捡到手心看时,隐隐可见一根一根红色脉络,似有生机跳动,但花瓣边缘已泛起淡淡的污黄,落花再美,毕竟残损了。
03
漫长的一夜,林汉生与阿玲各自辗转无眠。次日两个人情绪稍稳,林汉生同阿玲解释:“阿玲,你为我想想。老头子老而昏聩,林俊生虎视眈眈,我若无强援稳固江山,今后在林家哪还有立足之地?”
阿玲犹带忿恚,想要嘲讽几句,话出口时却已灰心丧气:“是,穷人家女儿毫无助力,高小姐却身家丰厚,我自当知趣让贤,免得阻你飞黄腾达之路。”
“不!阿玲,我挚爱你,娶她只是权宜,我在招云台置有公寓,你不愿见绮云,咱们去那边住,我保证,除此之外一切都不会变。待我打开局面,便与绮云协议分手,你我且忍耐一时,需知来日方长……”
“啪!”一记清亮的耳光打断他的谋划,“别叫我更瞧不起你!”林汉生错愕地捂住半边脸孔,阿玲转身走得头也不回。
含恨咬下的青痕终会消弭,该来的总归会来。阿玲与林汉生如何辛酸争执,也拦不住港城各家族收到请帖,林、高两家联姻,定于一九九六年十月十日,林家大宅办订婚宴。
阿玲知道事不可为,渐渐沉默下来,本就纤细的人更瘦成一把柴。她向林太太请辞,林太太却不放人,只说她一向得力,要留她半年出力,安排好订婚宴的事再离开,阿玲应下了。
她知道林太太只是不想林汉生搭上高家,挽留她也不安好心,只是,这座宅子处处装满她与林汉生过往回忆,她怨她恨,却仍留恋不舍,林太太的命令恰恰给她借口留下。“再等一等吧,”她对自己说,“等等看。”等什么呢?等林汉生回头?还是等自己死心?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她没等来林汉生,却等来了高绮云。
林太太邀请高绮云来做客,拖着手笑得无限慈爱:“以后我跟你林伯伯去了加国,这就是你们小两口的家,你可要好好看看,房子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只管吩咐咱们自家公司,汉生也说,整修都按你的意思来。”
林太太嘴上说得和气,却衔着一丝凉笑,把带高绮云四处看看的差事交给阿玲。阿玲不愿被看笑话,既已决定放手,何不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她一路要自己表现得无懈可击,而高绮云面色冷淡,矜持中隐隐透出敌意,却也彬彬有礼。
高绮云从小英式教育,大学修建筑设计专业,其实更欣赏现代建筑,对古旧的大宅毫不客气提出很多希望改动的地方,两个人公事公办,一个发表些意见,一个认真记录,竟相安无事。
转到主楼北边的草坪,高绮云望着绿叶浓荫的老树,上下打量几眼,看看被树荫遮住一半的二楼窗口,又环顾四周,皱了皱眉,问:“可是风铃木吗?这么粗?”
“是,据说树龄几十年了。”
“树大讨嫌,整个房间冷森森的,翅果又到处飞。记一下,可换成灌木,白茶花不错。”
“嗯……”阿玲迟疑一下,神色立即落入周绮云眼中,不解道:“怎么?”
阿玲只有讷讷摇头不语,她不舍得这棵树,可对方是大宅未来女主人,自己毫无立场,何必多话。
高绮云深深看她一眼,俩人各怀心思,草草结束一日行程。后来数月间,大宅做了不少调整,阿玲对它越来越陌生,也渐渐收拾起情绪。高绮云又来了几次,见每次都是阿玲作陪,却不见最应该出现的林汉生,心里便如明镜一般了。
那日两个人站得远远的,看工人锯断风铃木。树冠如伞盖轰然倾倒,树桩年轮密密匝匝,几名工人挥汗如雨,将它根系掘断刨出。阿玲闭了闭眼睛,转头拭去眼角一滴泪。
“阿玲,你似有去意?”
“是,我拟于近日离职。高小姐,林汉生并非无行浪子,日后你们当有美满生活,祝福你。”
“你可有去处?”
“也许,先四处走走吧,这些年枯守一隅,真如井底之蛙。我也该开阔眼界。”
“也祝福你。孤身在外,若有困难,请一定让我知道。”
阿玲露出得体微笑:“多谢你。”
林汉生自从吃了那记耳光,没回大宅住,而是宿在招云台公寓,后来高绮云邀他同去大宅商定修整细节,他只推忙碌不去,交由高绮云做主,实在是怕见阿玲鄙薄的神色,让他惭愧无地。想见又不敢见,相思之情白天差可抑制,到黄昏却一时涌上心头。
何物解相思?他取过杯子,又干脆扔到一边,举起冰凉的酒瓶,现在他只想将自己灌醉,借酒浇愁虽然于事无补,却能让他暂时忘了心痛。醉眼朦胧间,似乎听到门铃响,“难道是阿玲?她终于肯体谅我?”林汉生站起来跌跌撞撞扑向门口。
04
如真如幻间,他将阿玲的纤纤身影紧紧搂住,久别之后,一偿相思,襄王神女颠倒痴迷,不知今夕何夕。林汉生沉醉其中,直到醒来见满室空寂,方知又是一夜迷梦。
凉意扑面,他望望半开的窗,窗外金风拂过,银杏黄叶簌簌如雨,已是九月天气。也该去见阿玲了,她除了林家别无去处,这些天必定惶惶不安,此刻向她作些软款工夫,再哄一哄,她多半甘愿迁就。
情场也如战场,要达到目的,必得放出手段,林汉生这些日子满心郁郁不敢相见是真,却未必没有晾起阿玲、令她认清现实的意思。
窗玻璃中映出一人,头发蓬乱,眼圈乌青,竟不辨面目。林汉生大好年华,怎能容许自己如此形容不堪?于是剃须洁面,理容整装,便又是衣冠楚楚一表人才,只脸颊瘦削,显得主人情深如许,为伊憔悴。
阿玲甚爱兰芳园的奶茶,林汉生回家路上便拐去替她买了一杯,车停在老宅车库时,茶杯触手尚有些烫热,一如他此时心情焦迫。
数月不见,宅子改变颇大,最显眼是那棵风铃木不见了,改成簇簇低矮灌木,叶片肥厚亮绿,应是茶树。林汉生见到心头一紧,从小看到大的老树,它在时不觉珍贵,一旦不在,竟让人生出覆水难收的念头。
阿玲不在一楼,楼上传来异样响动。林汉生抬头望去,看见楼梯扶手被漆作乳白,他皱皱眉,拾级而上,觉得还是原来的古铜色更加大气。
二楼格局较原来更宽敞,阿玲常去的窗边,原有的欧式立柜、留声机、扶手椅,如今都不知去向,腾出一片空间,几个工人正小心翼翼将一张沙发挪过去。后面有人指挥:“再过去些,靠着窗口。”声音正是阿玲。
她也瘦了许多。这是林汉生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则是,看起来气色还好。他喉头有些堵,闷咳一声,轻唤:“阿玲?”
阿玲回眸,神情一刹怔忡,眸中似有泪光,但她很快打叠精神,强笑:“大少爷回来了。”这称谓刺耳,林汉生待要上前,见旁人在场,忍住了道:“阿玲,找你有事,随我下来。”
阿玲向工人交代几句,默默随他下楼,林汉生胸中万语千言,一时不知从何开口,最后只得一句“给你带了奶茶”,将杯子递过去。阿玲接过拎在手中,仍是倇首不语。
林汉生见她肩峰细瘦,颈侧淡青色血管微微浮现,知她心中煎熬不下于自己,怜爱之心大起,情不自禁便去揽她。刚触及她肩头,阿玲身子一震,后退一步抬起头:“大少爷,有什么吩咐?”竟是至生疏的口吻。
“阿玲,你莫同我怄气,你不知这些日子,我一颗心都揉碎了。”
只这一句话,对面女子眼圈便红了。她唇角也颤抖起来,却仍力持镇定:“事已至此,还说这些做什么?高小姐人品教养学识俱佳,以后会是贤妻良母,你当珍惜。”
林汉生冲口而出:“她如何与我什么相干?我只要你!”阿玲猛地张大了眼睛,流露一丝希冀:“那么,没有订婚宴?”轮到林汉生沉默。他眼见阿玲的神色一点点黯淡,讷讷道:“其实这些你都不必管,只安心随我去招云台,待尘埃落定,你必然是林宅女主人……”
他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此刻阿玲面上神情已是一片木然,苍白的面颊上泪珠晶莹滚落,每一颗都重重砸在他心上。待他终于住口,阿玲的声音响起,再无一丝波动:“林汉生,你真贪心,什么都想要。可知世上哪有花月两圆?且让我做得漂亮些,潇洒离场好过苦苦纠缠。”
“离场?你能去哪里?离开林家你以何为生?社会险恶,你如何应付得来?”
“不劳费心,菲佣一月尚有数千元薪水,我有手有脚,足以糊口。”阿玲已不愿再谈,还没转身又被林汉生抓住手臂:“即便如此,锦衣玉食总好过冲锋陷阵……”
他还待说什么,阿玲抢白道:“林汉生,你大少爷做久了,竟也故步自封,不知现下什么年月。港城的天都要变了,你还关上门做什么庭院深深的春秋大梦,不觉得自己思维衰朽么?”
林汉生一阵眩惑:他的阿玲,温柔的,俏皮的,妩媚的阿玲,怎能如此咄咄逼人?他不想听阿玲锋利言辞,用力将她拉进怀中,去吻她唇瓣,阿玲挣扎得异常激烈,竟脱出他手臂桎梏,将一杯奶茶劈面掷来,淋淋漓漓泼了他一头一脸,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阿玲退开一段距离,冷冷道:“林少爷,你如此行径,恕我不能继续在贵府供职,我的工作大多已经结束,剩下一些,相信林少爷麾下人才济济,胜任有余。你我就此别过吧,后会无期。”
林俊生睁不开眼,只能听着阿玲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心里茫然、失落、羞怒,还有隐隐懊悔,百味杂糅。
他从小常常见到父母因那女人口角,父亲若是理屈词穷,往往负气摔门而去,留下一地狼籍。那时父亲还年轻,在外面不知如何逍遥,往往很久才回家,归来时捧一束花,或提一盒蛋糕,给一笔家用,母亲也就无法可施。
见得多了,虽心里怨恨父亲贪恋外面浮花浪柳,轻忽母亲,却不免耳濡目染,觉得女人家软弱不能自立。如今他为了高家财力决定联姻,自问已是委曲求全,且并不会错待阿玲,谁知她毫不体谅,更将他鄙薄至此。
林汉生几时受过这等气,今日一败涂地,若再挽留阿玲,他颜面何存?呆立半晌,他伸袖拭去脸上湿黏,失魂落魄上楼回房。
05
阿玲搬出去,林汉生留在大宅。他与大陆厂商的合作收到高家注资,运转正常,不需每天关注,很得余暇伤春悲秋。
他在楼上默默听阿玲离开的声音,她跟一干佣人告别,拉杆箱轱辘滚过地板,下台阶时鞋跟敲出嗒嗒声,渐渐远去,终于听不见了。
以后几天,佣人们进出都小心翼翼,林汉生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堵着一口气,他知道那些人背地都议论他,说什么的都有,他以为自己不在乎,原来不行。
订婚宴越来越近,高绮云频频约他相见,商谈宴客事宜,他不得不应酬一二。其实高绮云温柔解语,谈吐间十分可人,他并不以见面为苦,只是常常想到,若是阿玲,绝不会事事听从他安排。
她那样俏皮,总有些古灵精怪的主意要出,每每作弄得他哭笑皆非,再软语向他赔不是。今后再也听不见她拖长了声音唤他“汉生少爷”,林汉生很是失落,然而想起那天,她那样决绝,他那样狼狈,就不免有一缕怨恨暗生。
有天傍晚他接到林俊生电话,颇为诧异,这个异母弟弟与他甚少打交道,迎接他回林家的宴会后不久,老头子就在那女人怂恿下,带着林俊生母子去住别墅,将一座大宅丢给他,他其实对这宅子兼有留恋憎恶,若不是阿玲在,他也不会住这里……
林汉生抛去又被勾起的复杂情绪,问:“有事?”电话那边有些陌生的声音彬彬有礼:“大哥,恭喜你订婚在即,弟弟预备一份薄礼相赠,可能出来一趟?”
林汉生皱眉,这小子搞什么名堂?正要拒绝,又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汉生,你弟弟一片心意,你做人兄长的,大气些。”呵,不愧是那女人的儿子,秉承她一贯的手段,拉老头子压人。
不管小崽子什么目的,且忍耐一时,待他抓到更多筹码……林汉生肚里冷笑,却答得恭敬亲切:“是,父亲,俊生有心了。”
他步入林家名下的丽华酒店包间,林俊生已先到一步,两人都将自己包装得无懈可击,一派兄友弟恭,谈笑风生。林俊生毕竟小几岁,沉不住气,率先出击:“大哥,收了礼物,不打开看看吗?”
精致的锦盒打开,却是个信封,这是故弄什么玄虚?林汉生瞟一眼对面林俊生,见他微微笑着不露端倪,便拆了信封。里面是一沓照片,林汉生翻来一看,面色微变,居然是一对男女赤身交缠之态,定睛再看时,那男子竟是自己!
林汉生惊骇异常,但转念又冷笑:“这种下作伎俩,骗得过谁?相机问世百余年,照片作假还新鲜么?”
“照片可以作假,录像呢?大哥,你总该记得,那天你在招云台,酒后做了什么。”
招云台……酒后?林汉生突然记起,回大宅前那日,自己醉后与阿玲共赴巫山,醒来以为是梦,难道?他捏紧几张照片仔细审视,不同角度下,二人身躯纤毫毕现,毫无破绽,但那女人的脸半遮半掩,绝不是阿玲。
“那天也是巧,我原本只想请这位酒国名花珍珍小姐敲开大哥房门,来个投怀送抱,拍一两张照片算数,可听派去的人说,大哥为情所困,抱住珍珍小姐不放,他们便自作主张,成全大哥一片痴心,顺带也留下大哥更多英姿——那夜以后,珍珍小姐可是食髓知味,对大哥念念不忘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林汉生已经冷静下来,不为林俊生言语中嘲谑所动,他费这番功夫必有所图,只等摆明车马,接招就是。
“大哥别急,你我亲兄弟,我怎会不利于你?”林俊生仍然笑容诚挚,仿佛是个最友爱的弟弟,一心为兄长打算:“我若说要大哥拱手退出林家,大哥必然不肯,若要你就此解除婚约,与高氏决裂……”
他看看林汉生铁青的脸,轻笑:“想来大哥也不会同意。我只好拿这些,换点儿大哥看不上的东西。”他倾身将锦盒往前推了推,好整以暇地端起骨瓷茶杯轻啜,又皱皱眉放下:“论起沏茶,还是阿玲的手艺好。”
“有话直说。”林汉生不愿输了气势,他倒要看看,这个好弟弟煞费苦心设计偷拍,到底图谋什么。
林俊生图穷匕见:“我要阿玲。”
“什么?”林汉生怀疑自己听错,死死盯住林俊生面孔。
“你听到了,”林俊生露出冷硬嘴脸:“这些照片,还有录像母带,换阿玲。”
“不可能!”林汉生暴怒拍桌,却又不能离开,他望着桌上锦盒,毕竟有所顾忌,只得压低喉咙道:“阿玲已经同我分手,你要……要找她,与我无关。”
林俊生一抬手止住对方:“我知道,只是毕竟数年情意,她一时之间放不下,所以不肯答应我的邀约,我所谓'换',只是要你亲自约她来这里见我,绝了她对你的念头。”
原来如此。林汉生心下明白,转而又狐疑,只是如此?这样一个败坏自己名声的机会,林俊生只用来换取一个见面,他对阿玲如此势在必得?
“怎么样,大哥?只要你一个电话,约来阿玲,无论她对我态度如何,这些东西都交你销毁。否则,你知道,我在新闻界朋友不少。”林俊生语带威胁,面上却又挂起和煦的微笑。
“她搬出去了,我联系不到她。”
一张纸条推过来,上面是一排电话号码。最后一个无力的借口被攻破,林汉生闭了闭眼睛,取出随身电话,拨号。
“您好,我是林玲,请问哪位?”
“……阿玲,是我。”
“林少爷,有何贵干?”
“阿玲,你好吗?”
“托福,尚过得去,多谢林少爷问候,再会。”
“等等!阿玲,能否再见一面?有件事情需你援手。”
“林少爷家大业大,我自问没有什么能帮助到你。”
“是……林家的事,的确需要你,阿玲,就当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请即刻来丽华酒店一晤。”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应下了。林汉生吁了口气,才发现自己身体发僵,手心潮冷。
他打电话时,林俊生一直目光灼灼,不曾转移过,待他收线,笑一笑,自己噙支烟,将烟盒递给他。见他犹豫着取了一支,又凑过来替他点燃,才舒服地倚回沙发靠背,深吸一口烟,吐出渺渺青雾:“大哥可知道,我为何想要阿玲?”
见林汉生不理他,只是皱着眉抽烟,便自顾自说起来:“我八岁到林家大宅,第一天见到她,就觉得这个姐姐真好看。”
“我这样的身份,从小遭人指指点点,搬进大宅后,下人们面上恭敬,背地里谁不嚼舌?父亲眼里只有生意,母亲只顾着讨好父亲稳固地位,我孤零零的,只有她跟我玩,待我亲近。
小时候她淘气极了,我是跟在她身边的小傻瓜,唯命是从。可那几年我最开心。我们慢慢长大,突然一天,我意识到,我不止把她当作姐姐。”
林俊生自嘲地笑笑,又狠狠抽了一口:“我围着她转,向她献殷勤,她只当我还是个小孩子。有一天,我趁她落单,想要强迫她,被她拿台灯敲破了头,痛了好几天,还得在母亲面前装假,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
后来,你回来了,大哥。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的眼神,她眼中只有你。我跟着父亲母亲搬出去,却仍忘不了她。我本想拍到你跟其他女人纠缠的照片寄给她看,只是还没来得及,大哥,你就自己逼得她离开你。可这还不够,我要她对你彻底死心。”
林汉生不解:“既如此,你为何不将照片直接给她?”
“大哥真是不懂女人。”说了这句,林俊生便不再出声,沉默着将一支烟慢慢吸尽了。
兄弟俩各怀心事,包房里一片静寂。直到侍者谨慎地敲门:“少爷,有位林小姐找。”
06
眼前人是谁?林汉生不敢相认。阿玲从来骄傲俏皮,眼眸清澈灵动,而推门进来这位,衣着简素,神情疲惫,与港城成千上万在他人屋檐下揾食的女职员别无二致,同旧时相比,眉目依稀,却判若两人。
“玲姐,许久不见,你清减了。”林俊生情不自禁起身迎上,望着阿玲,眼神灼热专注。阿玲后退半步,十分警惕,数年前她险些被此人侵犯,后来这人向她道歉说一时糊涂,她碍着林家不能追究,却从此对这人避如蛇蝎。
她并不同林俊生搭话,只问林汉生:“林家出了什么事,竟用得到离职女佣?”林汉生仍惊异于她突然变化的气质,一时不知如何措辞,支吾道:“是……是俊生,他找你。”
林俊生接过话头:“玲姐请坐。”他殷勤张罗茶点,调节空调温度,又去选歌曲碟片播放,阿玲不耐烦:“两位少爷到底有何贵干,直说便是,我并没有大把时间可荒废。”
“好吧。”林俊生终于选定一张碟,按下播放键:“玲姐,今日邀你来,实在有件事非你不可。我今年二十二岁,貌端体健家业殷实,教育程度上佳,无不良嗜好,当求淑女为伴,许以白头之约,玲姐,我钟情你已久,请给我机会追求你。”
阿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听到林俊生这番话。她望着林俊生恳切姿态,听着CD机里情意绵绵在唱“月亮代表我的心”,莫名觉得滑稽想笑,也真的笑出来:“哦?你所谓有事,是要追求我?追求的第一步,是选在此时此地表白?”
林俊生毫不尴尬,认真回答:“玲姐,婚姻可不是人生大事?我知道你之前同大哥在一起,我特意邀请大哥在场,就是把话说清楚,合则来,不合则去,你们已经分手,大哥另结新欢,你大好年华,自然也可随意挥洒。
我自认条件不差,更无需与谁家联姻以求资助,玲姐在我身边光明正大,以后也是名正言顺的林太太,完全不必委屈自己。”
阿玲原本只当作听笑话,听到此处却是心中一动:“林俊生言语中对汉生毫不客气,甚至冷嘲热讽,他哪来的底气?”想到此处,不自觉向林汉生看去,林汉生也正痴痴望向她,神色黯淡,不知在想什么。
阿玲但觉心头一阵酸楚,险些掉下泪来,忙收摄心神,正色道:“俊生少爷,多谢你郑重其事。但我对成为林太太,不管哪个林太太,都已毫无兴趣。言尽于此,告辞了。”
她起身要走,却被林俊生抢上一步,牢牢抓住手腕,她只觉像被铁箍钳制,挣脱不开,惊惧之下反倒生出一股怒气,索性停步冷笑:“怎么,俊生少爷上次用强不成,现下追求遭拒,又要故技重施吗?这里可还有第三人看着。”
林汉生没料到林俊生会动手,愕然道:“你做什么?”上前制止,林俊生手上不松,对阿玲笑道:“玲姐别取笑我,故技重施又怎样?能一亲芳泽,谁愿做柳下惠呢?”他转向林汉生,神色冷冷:“我同阿玲说话,大哥忙着准备订婚,既收了礼物,这就请便吧。替我告知前台,不要打扰我们。”
林汉生知道,这是威胁。阿玲没说话,但哀求目光凝注在他身上,显然是求助之意,他一时举棋不定。可他心中仿佛有架天平,将阿玲放在一端,自家名声事业放在另一端,轻重立判。做决定用不了许多时间,他慢慢收回手,低头去取桌上锦盒。
林俊生大笑,去吻阿玲,阿玲躲闪着,难以置信的眼神如毒针攒刺,林汉生迫使自己不看她,径直走向门口,背后阿玲语声凄厉如泣血:“林汉生,你对得起我吗?”他无地自容,脚步慌乱,只想马上逃离此处,躲开那道声音。
门开了,他忽然僵在原地,手仿佛被冻结在门把手上,一个他绝不想在此时此地见到的人站在面前。高绮云双眼寒气逼人,一寸寸自他面上掠过,往日似水柔情都结成了冰凌,冻得他心中泛起凉气。
“绮云,你怎么来了?”
高绮云忽地笑了:“林俊生邀请我,说我跟你订婚在即,要多接触,促进了解。未来小叔一番好意,我怎能拒绝?谁知竟看了出好戏。看来他没说错,我的确不了解你。”
房里林俊生适时放开阿玲,收起强势,笑道:“这出戏可不好演。”换脸之快令人叹为观止。阿玲原本挣扎得满心悲怨绝望,不意突然竟有转机,什么也顾不得了,急步向外奔去,却被高绮云拦住。
高绮云握住她冰凉的手,温声道:“林小姐,且稍停一停,你这样不好出去。我叫人准备洗漱用具,咱们且等一会儿。今日的事,你想必也要一个解释。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对你如何。”
阿玲才意识到,自己挣扎到衣着凌乱,妆容也被泪水冲得狼藉,这么走出去太引人注目,犹豫着答应了。高绮云打了个电话,叫人送一套洗漱用品,便昂首推开面如死灰一动不动的林汉生,走向沙发大方落座,阿玲亦步亦趋跟着。
这里三个人,有两个她从小认识,此刻却如此陌生可怕,反倒相识不久、她曾抱着敌意的高小姐,让她觉得安全。
高绮云拉阿玲同坐,给她递杯茶,又自己倒一杯,好整以暇品了品,摇摇头:“差了点。”阿玲握住温热茶杯暖手,见林俊生对面坐下,缩一缩,马上戒备地挺直脊背。林俊生笑:“是我不好,吓到玲姐。其实我爱慕玲姐是真,但怎会如此急色。”
阿玲不理他,高绮云凉凉挑眉:“呵,你爱慕她,拿她当道具演戏?”林俊生面不改色:“我当然不会伤害玲姐,而且经此一事,她当识得我大哥真面目——这种关头弃她而去,怎可托付终身?”
他口中说着阿玲,看的却是高绮云,高绮云微哂:“林二少不用点我,谁也不是傻子。”
她与林汉生定下婚事后,平时提起林俊生,已经称呼“二弟”,如今却改口称“林二少”,林汉生心中雪亮,婚事不保。他怒火上涌,扑向林俊生,却被门口窜进两个保镖模样的人制住,只能怒吼:“林俊生,你……你陷害我!”
林俊生抬眼睥睨手下败将,慢条斯理反问:“大哥这话说的,我哪里陷害你?难道不是你自己选择离开?”林汉生想骂他用不雅照片要挟自己,看看高绮云和阿玲,又咽回去,直忍得两眼通红。
高绮云见状哪还不知道,林俊生一定拿住他把柄,才能逼得他就范,只是这些都不重要,她轻咳一声,拉回几人注意:“林二少,你煞费苦心替我考虑,我倒承情不浅,后半生若与这么个人为伴,的确不安心,好,婚约取消。”
林俊生眼神一亮,笑道:“高小姐当机立断,令人佩服。既如此,商业上的合作,是否也重新考虑?林氏在大陆S区的公司,不止大哥那一家。”
林汉生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两个保镖,将一直紧捏在手的锦盒狠狠掷向林俊生,两名保镖阻拦不及,生怕伤到雇主,幸喜他们雇主身手灵活,侧头闪开,二人立刻扑上去将林汉生压倒在地,这下叫做泰山压顶,动弹不得。
锦盒磕在地上,盒盖弹开,照片洒落一地,高绮云和阿玲一瞥之下,立刻撇开头,无意间对上视线,均想:“原来如此。”林汉生锦盒出手才想起里面内容,后悔已来不及,索性破罐破摔,叫道:“都是林俊生用这些要挟我!绮云,我那天喝醉了,并不清醒!”
高绮云叹口气,先应了他:“林大少,照片的事,你清醒也罢,不清醒也罢,都不去说它,我原本跟你谈婚论嫁时,就知道你有女人。只是你曾经救我免遭无赖骚扰,我以为你有几分侠义心肠,可相扶持,但如今你眼见阿玲受人欺侮,居然弃之不顾,即使已经分手,你于心何忍?”
林汉生说不出话,林俊生却在此时替他说话:“倒不怪大哥,我给他的另两条路,一是放弃继承权,二是解除婚约,他这么选很好理解,是吧?大哥放心,回头我把所有照片录像都给你,绝不食言。”林汉生恍若丢了魂,毫无反应。
高绮云略加思索,点点头:“你打的好算盘,他怎么选都会元气大伤。放弃阿玲这一幕被我撞见,婚约自然没了,我若一怒之下再解除合作,他公司断了资金来源,必定焦头烂额,争家产更加不是你对手。林二少,跟你合作还是免谈吧,我怕被你啃得骨头都不剩。”
林俊生摸摸鼻子:“高小姐冰雪聪明,我这点阳谋,在你面前班门弄斧罢了。玲姐,我没想伤害你,不然也不会约高小姐过来,刚才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望你认真考虑我。”
他知道阿玲一时间难以接受,也不多作纠缠,示意保镖将死气沉沉的林汉生拎起来,自己也起身告辞。出门一刹那,高绮云突然叫住他们:“林大少,在商言商,婚约没了,合约还在。还望林大少好好经营,高氏集团作为投资人,等你业绩回报。”
林汉生绝境中突然抓住一线生机,佝偻的脊背都挺直了几分,他回望高绮云,喉头干涩:“多谢。”自顾走了。林俊生苦笑:“高小姐心地倒好。只是这样一来,我这大哥心无旁骛投入战场,以后更难对付了。”
“那是你们兄弟家事,与我何干?何况林二少手腕高明,我看大少未必是对手。”高绮云笑得意味深长,林家内斗才好,巴掌大的港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林家两兄弟都是高手,若真戮力同心,其他各家还能出头么?
07
酒店服务人员及时出现,送上全套洗漱化妆用具,对阿玲狼狈的样子礼貌地视而不见。阿玲自去整理,高绮云慢慢喝茶等她,同为女人,高绮云对阿玲有一份天然的同情关切。
阿玲很快自洗手间出来,她进入职场不久,还没习惯以妆容为面具,只把原来的妆卸了,一张洗过的素脸余些水汽,润泽得眉翠唇红,反而好看,毕竟二十多岁年纪,青春不怕摧残。
高绮云像赏析一幅名画,细细打量阿玲,阿玲同她也不陌生,坦然自若:“多谢高小姐体贴,我这副卖相比起刚才如何?”高绮云见她并不自怨自艾,更添些欣赏:“我见犹怜。我猜林二少不会放弃你。”
“他只是想对付他大哥。”
“其实二少是绩优股,家世优渥,皮囊比大少英俊,听闻一直洁身自好,你们又有前缘在,真的不考虑一二?”
“经过这些事,我还不明白齐大非偶吗?况且,二少那人,说实话,我有些怕他,小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他城府这样深沉,实在让人后背发凉。倒是你,是否要再想想婚约的事,汉……林大少爷,他原本并非如此不堪。”
“快别提他,只看他今天所作所为,教我倒足胃口,我自认样样齐全,又不恨嫁,何必委屈自己?”
两个人各叹一口气,高绮云转开话题,问道:“你现下在哪里高就?境况如何?”阿玲笑笑:“我只读到中学,找得到什么优差,先做某小公司前台糊口罢了。”
“这可太屈才!先前我见你在林家大宅,理起细务井井有条,上传下达无不精确,就知你能做事,想挖你替我工作,只是碍着林汉生,不好开口,如今让林汉生见鬼去吧,你可愿来我家公司?震荡在即,人事部正缺人手。”
“高小姐玩笑了,高氏怎会缺人?大把优秀人才挤破头呢。且我出来社会后,觉得自己实在浅薄,正在筹划重拾学业的事。”
“上进很好啊,可有心仪学府?”
“拟读浸会学院,我申请了公共关系及策划专业,他们有持续教育学院,时间灵活些,方便挣学费。”
“那不是正好?我不同你耍花腔,如今的人,略有学历,就把眼角吊得老高,尤其这几年,港城人手纷纷外流,一将难求,我想先定下你呢。你只管边工边读,薪水方面,足够你生活学习有余,如何?”
“听起来待遇优渥,可是高小姐,莫怪我多疑,以你我的立场,你为何如此助我?若有什么条件,不如敞开来说。”
“只是欣赏一位出走的娜拉罢了。若说条件……这样好了,你拿到学位后,必须在公司做满十年,服从职位安排,出差调动,唯命是从,否则……追回学费?”
阿玲望着高绮云脸上笑意,终于握住她伸出的手:“多谢高总,我会努力,不辜负你善意栽培。”
08
时移世易,千禧年一过,金融危机落幕,政体变化余波散尽,股市触底反弹,港城渐渐自动荡中稳定。
风暴中有人倒下,有人顺势崛起,更有人高瞻远瞩,早早布局,已在更广阔的市场站稳脚跟。人心思定,经济复苏,大把资金寻找出路,向内地投资变成热门,高氏自然不甘落后。
高绮云投资林汉生在大陆S区的建筑公司试水,发现前景可观,她眼光更独到,瞄准了西北部建设这块肥肉。
千禧年底,中国贸易洽谈会在港城举行,她凭借前期打下的基础,展示实力和诚意,力压众多竞争者,签下数个基建项目,林汉生代表的林家,属于被击败的竞争者之一。
三年来林老爷子身体每况愈下,林家兄弟明争暗斗越发激烈,林老爷子学苗人养蛊作壁上观,只等二人决出胜负。林汉生虽有高家资金支持,但林俊生眼光手段更胜一筹,有后来居上的势头。
这次林汉生好不容易争取到机会代表林家参加洽谈会,却丢了最被看好的项目,可想而知以后更没话语权。会议结束,他大失所望,带人怏怏步出会场,却见前面一群人谈笑风生,正是高绮云与内地几个省代表团的代表们。
虽竞争败给高绮云,他这点肚量倒有,何况高家仍是他重要的投资人,当即要上前寒暄,蓦然间惊鸿一瞥,目光被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攫取。
那是阿玲,作为高绮云新任命的公共关系部副手兼心腹,陪同她出席洽谈会,陪她应酬合作对象。阿玲本就聪敏,又肯苦学,在公关部历练几年,越发长袖善舞,此处正是用武之地。
林汉生打发同伴先走,自己远远看阿玲在一群人中进退得宜,应对自如,不知看了多久。直到人群散去,高绮云注意到这边,拍拍阿玲示意,阿玲回身看见他,刚稍卸下的笑容又挂起来,亲切礼貌,极有职业精神。
高绮云跟她低语几句后离开,她主动走近林汉生:“林总,一向可好?”
林汉生看着面前佳人,终于有勇气说出:“阿玲,这么久我始终欠你一句对不起。”
阿玲笑容不变:“恋爱分手罢了,过去的事,大家成年人,不必放在心上。”
“还能做朋友吗?”
“林总言重,四海之内皆朋友。”
“以后我可否再见你?”
“林总不了解,公司今后几年计划将部分重心向西北倾斜,安排我去常驻,这两天就要出行。我赶着收拾行李,所以……再会。”
林汉生望着夕阳下阿玲背影洒脱,一时怅然若失,刹那间他想起许多,那些同阿玲共同度过的时光,美好却再也捕捉不到,反而后来不堪的回忆历历在目。
他记起自己决定同高家联姻时心里掠过的不安,记起不顾阿玲求助,将她留在林俊生手中时的愧怍。自己为了许多事放弃了阿玲,阿玲已经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不必放在心上”,被辜负的人已经向前走,他呢?
他只有被抛在渐渐升起的暮色里,轻声说:“再见,我的爱人,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