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着正前方,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惆怅和漠然。
几秒钟之后,她缓缓地垂下了眼皮。
一天,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不,确切地说,又是一个新的昨天。
她走下床,双手一拽,决绝地把窗帘中间仅留下的一缕缝隙拉上了。
她没有姓名,唯一的社会名称是:家庭主妇。
她走进洗手间,捋顺被老公挤得歪七八扭的牙膏,
扯平被他拽得半半截截的纸巾,
摆好餐盘、热好牛奶,打扫卫生……
肚子饿了,便就着家人的残羹剩饭吃一锅面条,接着继续洗衣熨衫。
被家务活麻痹到一定程度后,她就让扫地机器人代替自己工作一会儿,自己则在另一部机器上靠玩小游戏继续麻木自己的感官,顺带消杀时间。
到了晚饭的时候,点上一支蜡烛,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份浪漫。
所有鸡毛蒜皮的琐碎,经过周而复始地冶炼后,全部被兑换成了沉重无力的窒息感。
那些怎么提也改不了的毛病;
那些怎么干也干不完的活儿;
那些早已约定俗成的“自然而然”...
每一件小事累加起来,都让她感觉无比厌倦,疲惫。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所谓的“七年之痒”?是结婚一年后?还是从年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呢?
她的老公,不烟不酒、不参加应酬、收入稳定没有恶习,是旁人口中的模范丈夫,所以当初想要个孩子的她,最终同意了和他结婚。
起初,她试着和丈夫进行精神世界的沟通,她会给他推荐几本书,想着彼此能在读完之后交流交流想法,但结果每次都以丈夫把书中人物记串而告吹。
后来有了孩子,她便把原先出版社编辑助理的工作给辞了。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的继续下去。
直到某一天,她开始失眠。
她开始讨厌丈夫没完没了的呼噜声,她怀疑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任何事,能让这个“没心没肺”的丈夫睡不着。
白天,她不停地在走动,看似人是醒着,但其实她的“灵魂”或者说是心智,却早已昏睡。
到了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沉睡的“她”醒了,她的“另一个我”终于醒了……
以上故事来自短剧《听见她说》的其中一篇——《失眠人的梦》。
剧中的失眠人便是那个失去了姓名的“她”,每天被埋没于餐碗碟盘之中不能自拔。
事实上,她并非向来如此。
原先的她喜欢看书,喜欢听《第九交响曲》,有着一小块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也曾生机勃勃,畅想过未知的美好。
但现在的她,家务缠身,几个月都看不完一本书,目之所及,全是非常零碎现实的东西。
如果她的感知力能够再稍微钝感一些,也许她也能继续与自己相安无事地过下去。
但可惜,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中梦”,她突然窥探到了自己乏味透顶的生活。
当她发现细枝末节的庸碌感,已经在无形中充斥了她的周身,她无法再继续活在一个由别人和自己共同钩织出的虚幻的叫做“美好”的骗局里。
她开始分裂出两个自己,白天她依然是那个任劳任怨、贤妻良母式的好太太、好母亲。
到了夜晚,从前那个或者说是被她压制太久的另一个“我”,才得以走出来喘息片刻。
她是矛盾的,她既害怕吵醒家人,同时又期待家人能醒过来发现她的“不对劲”。
只可惜,她的害怕是多余的,她的期待是无望的,根本没有人留意到她的转变。
她是分裂的,从床走向阳台的一段路,是她自我分裂的“奈何桥”。
她望着窗外,她注视着树,她发现自己的念头根本抑制不住。
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私以为片中最震动我的一幕,已然道出了答案。
那是在她的梦中。
梦中的她站在荒原上,望着一个挖好的深坑。
只见镜头一转,坑中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镜头再一转,坑的上方已由荒原变换成了卧室。
那个拿着铁锹的自己,正冷冷地注视着坑中的自己。
不多时,她便开始亲自动手掩埋自己。
梦里的她惊醒了,当她发现这是一个梦时,她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更奇幻惊悚的事情出现了,她发现自己所在的阳台被封住了,四周全被装成了设有防盗窗的窗户,没有门。
情急之下,她推开了一扇面向卧室的窗户,大声呼喊。
然而此时,卧室里走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竟然就是她自己。
而她眼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到窗前,而后快速地拉上了窗帘,并冷漠地瞥了自己一眼。
很明显,“坑害”自己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分明在不断地自我拉扯,一边呼救又一边冷酷地选择无视发出自我求救信号的自己。
不过,依我看这只是答案的一半,另一半答案藏在她的一段独白里。
她曾提到有一次她和老公回老家,路过很多装饰得红砖绿瓦的坟头,她便不由自主地跟旁边人感慨道:
“呀,你们给死人建了很多好看的房子。”
没想到其中一个远房亲戚立马就说:
“我们给活人也建了很好的房子住啊。”
再加上她曾多次提到丈夫在一个制造纸箱子的公司工作,而家里因为丈夫工作的原因,堆满了很多纸箱。
房子、箱子,这些原本供人居住使用的东西,现在全部变成了套在她身上的套子,牢牢地套住了她。
可能有人会说,这就是与外界隔绝得太厉害了,多出去走走就好了呀?
是这样吗?
难道她不就是从那个外界而来,继而选择走入这幢“房子”的吗?
难道真的只是这些有形的东西,把她框得动弹不得吗?难道她缺少的仅仅是一次郊游,一场音乐会?
不,囚禁她的实际上是那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无形的观念。
是“她”和世俗合谋,杀死了她。
她不是没想过反抗,她曾在幻想中不受控地怒喊过,
她把卫生纸一格一格地抽出,把吃剩的盘子堆成小山丘……
她想摆脱庸常的秩序,但仅仅靠情绪宣泄,就能摆脱得了吗?
她实在太知道什么叫做“该干嘛干嘛”。所谓该结婚的年龄、该找什么样的丈夫、该在有了孩子后如何调整生活重心……
社会赋予女性的职责,一圈圈一层层把她给包裹得密不透风。
直到她终于感觉不到自己了……
也许起初她也愿意顺从社会,不愿想太多。
但是日积月累的生活就像墙上的画,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掉了一样。
被惊醒的她,无所适从。
故事的最后,她冷漠地拉上窗帘,继续她昼夜颠倒的“精分”生活。
这代表着,她内心的呼号是无效的,她的主体人格是甘愿被同化的,被“日子”驯化太久的她,已经失去了自救的能力。
一切都显得悲哀、无力,却又无可奈何。
尽管剧中赋予她的身份是全职太太,但其实我觉得,这里的“她”所指代的辐射面,完全可以理解得更加广阔。
她可以是任何一个周旋于两点一线的都市青年(打工人也好、社畜也好、上班族也罢),更可以是每一个被既定规则所约束的“笼中人”。
白天再正常不过的她,到了夜晚,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固执地迟迟不肯睡去,而这不也很像是每一个被剥夺了日间生活的打工仔们的生活写照吗?
在那些晚上仅有的属于自我的时间,人们无数次地对着手机刷刷刷,似乎想在这段时间里找到一点点属于自我的快乐时光。
没错,被生活吞没的又何止是全职妈妈(只不过,全职主妇也许是被吞没得最明显的)。
谁又不是被生活蹂躏呢?
(事实上,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都有人会感到绝望)
人活着,说白了也许就是追求身体和精神上的舒适。过去的贫苦年代,不少人在温饱面前止步于此,精神之事无暇顾及;当然还有不少人虽然物质疾苦(能有基本温饱),但是却活得简单快乐。
而今,显然物质方面要比过去富裕太多,然而人们的精神状况却未必也呈现出一种齐头并进的趋势。
在追求绝对效率的前提下,所谓人文的、浪漫化的东西正在步步殆退。(如果人类的经济发展一定要以人文折损为代价,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肉眼可见的,在一间间或大或小的房子、车子、箱子里,人们的精神日渐萎缩。(的确不希望靠抛头颅洒热血争取而来的自由曙光,再次以另一种方式悄悄熄灭了……)
一如剧中的她,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活成了物质富裕,但精神贫瘠的“套中人”。
尽管她后来发现了不妥,拒绝这种精神持续匮乏的状态,但除了选择掉进日夜“精分”的模式之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出路。
镜像的压抑,肃杀的结局,似乎指向了一个无解的答案。
觉醒,如果醒来之后不够力量去解决问题,只能徒增痛苦,那么是否还要选择清醒?
一个隶属于社会层面的自己,只有被“约定俗成”、潜移默化,不就是这回事吗?
可,一向如此的东西,不一定对,因循守旧未必就是唯一的答案。
其实人或许始终是一个喜欢找寻归属感的物种。但向外求,也许永远只能是欲求不满,活得混乱而荒芜。最终,大抵只能在一片繁杂之中归于死寂。
而想要远离所有凡尘琐事,遗世而独立,恐怕也真是很难很难。
所以,大概找寻价值感的关键,就在于“内”与“外”的平衡。
对于保有几分清醒(但又不够完全清醒)以至于只能自我撕扯、分裂的人来说,大可不必再追求什么世俗的成功了。
总之,目标只有一个:
不得精神病,咱就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