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精神分析在很多小说作品的解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其分析人物内在精神冲突和矛盾,能够演化出一系列对于人性和善恶的思考。但是,这样的精神解读往往只停留在性本能和三重人格的理论,当这些理论被现代消费文化过度使用之后,只停留在这个理论层面上的精神解读也渐渐变得索然无味,千篇一律。当我们抛开弗洛伊德的理论,从那些哥特式的恐怖小说中通过自己的体会分析,则能从那些混沌之中发掘精神分析的奥秘。
《黑猫》这篇小说采用戏剧性独白的手法,通过小说主人公的视角阐述,看似小说中的“我”想要不带任何评论,明白地陈述自己的经历,但由于“我”表现出来的双重性格,“我”的陈述是无法客观、理性地还原事件的,甚至是不可信的。持这样的态度解读文章,就会陷入巨大的矛盾之中,一边是犯罪者的不可靠证词,一边又是毫无线索证据的事实,高明的侦探估计也难以从这样的境况中分析出背后的真相。
一、戏剧性独白分析
“我要开讲的这个故事极其荒唐,而又极其平凡,我并不祈求各位相信,就连我的心理都不相信这些亲身经历的事,若是指望人家相信,岂不是发疯了吗?但是我眼下并没有发疯,而且确实不是在做梦。不过明天我就死到临头了,我要趁今天把这事说出来好让灵魂安生。”
文章开头是一段异常冷静的陈述,但到最后却不禁丧失了原有的冷静。
“主啊,把我从大恶魔的毒牙下拯救出来吧!敲击的回响尚未归于沉寂,就听得墓穴里传来了回应。是啼哭声。哭声开头还瓮声瓮气,断断续续,像孩子的抽泣。随即迅速变成尖锐的长啸,极为异常,惨绝人寰。”
在自述的过程中,从文章用词来看,他的感情波动如此巨大,一般人都会认为这是因为他陷入了往事的打击与影响之中,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状态,但我们思考他所处的场景:死到临头,世间已无挂念之物。为什么他能够在杀了自己妻子后立刻冷静地想到要处理尸体,而在自己想要明白镇定地讲述事实时,却表现出这样一种强烈感情波动。显然,从这个角度看,他并不是因为陷入了往事的打击而癫狂。
将他的感情波折解释为他本身过于矛盾,理性和感性从没统一过,一直在相互对抗会更贴切。如果企图用纯理性的分析方法去分析主人公这样的陈述,那么他的感性讲述会使得事实扭曲,成为分析中的巨大的障碍。但若是把文章看作是一个精神病患者面对医生时的独白。那么在分析小说和人物时,就不会毫无头绪,一个心理医生会从心理变化的节点,以及基本的心理侧写出发分析病患的症结所在,这表现出文章的戏剧性色彩,为简单的人物关系以及清晰的事件进展增添了更大的想象空间。
小说的人物关系很简单:“我”、妻子、黑猫,情节也不复杂,“我”因酗酒产生的邪念和冲动残杀了黑猫,随之发生了一系列诡异的事件,出现了一只与“死去的黑猫”一模一样的黑猫,“诱使我杀了自己的妻子,最后又用叫声报了警,把我送到刽子手的手中”。
小说中“黑猫”是一个恐怖的意象,黑猫的名字“普路托”是希腊神话中冥王的名字,象征着厄运与不幸。对它外形的描述是:
“来到家中第二天就失去一只眼睛,胸前长了一圈绞索般的白毛”,“那具尸体已经腐败不堪,凝满血块,赫然直立在大家眼前。尸体头上就坐着那只可怕的畜牲(黑猫),张开血盆大口,独眼里冒着火”。
文章末尾“我”这样形容它的叫声:
“半似恐怖,半似得意,只有堕入地狱的受罪冤魂痛苦的惨叫,和魔鬼见了冤魂遭受天罚的欢呼打成一片,才跟这声音差不多。”[1]
这样的形容,很难让人相信这是真实的,夸张的形容和不切实际的联系,出卖了“我”的心理状态,恐惧、癫狂,失去理智。可以确定,到此处这陈述已经变成了“我”的臆想,我的主观性,感性支配了“我”,让我无法做出理性的判断,无法贯彻自己想要“简洁明了地,明白地,不带任何评论地讲述”[1]。“我”最后沦为了一个精神病患,等待医生的诊断。
二、女性倾向的压抑
提到主人公通篇的感情波折巨大时讲到他自身的矛盾,理性和感性不统一,这其实都是他女性倾向的外在体现。感情丰富而细腻,遇事优柔寡断,感性时常超越理性而存在,从他的自述中我们都可以找到相关的证据来佐证。
根据他的自述,“我从小就性情温良。我软得出奇的心肠,一度成为伙伴们的笑柄。我特别喜欢动物,父母对此也百般纵容,给我弄了很多种宠物。我长时间和它们泡在一起。每喂它们一次、抚摸它们一下,我都快乐得要死。这种癖好与日俱增。长大后,人生的最大乐趣就莫过于此了。对着那些珍爱忠实而有灵性的狗的人,我压根无须多费口舌解说个中欣悦。兽类自我牺牲的无私爱意,总能让惯看人情冷暖的人刻骨铭心。”现代人可能会难以理解为什么心肠软就会被当作笑柄,这其实是因为时代的差异,在爱伦坡的那个时代,人们非常注重男性气概,女性的地位低下,男女不平等,男性若是有女性化的倾向,则会遭到歧视。他心肠软,受到小伙伴的歧视,这暗示着他在童年的记忆中有着女性化经历。并且这种负面的经历在他潜意识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也导致了他潜意识中对自身女性化倾向的厌恶。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性倒错取向被压抑到了潜意识的深处,因为认识到当时的社会环境不允许一个男人有女性化的倾向。可是这样一种潜意识里的倾向是无法完全抑制的,它终将会以某种形式表现出来。他也不例外,他的女性倾向是通过喜欢动物,这样一种被社会所接受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他非常喜欢动物,每当喂食和抚弄它们的时候就感到无比高兴,这种在喂食和抚弄中获得的愉悦实质上是与女性在哺乳时所感受到的性愉悦类似,恰也说明了他即便在努力压抑,但还是无法抹去扎根于他行为的女性意识。文章中也通过描述他和妻子的性情相同,来强调了这一点。说到他的妻子,可以发现,整篇文章,他妻子出现的部分很少,这或多或少和当时时代女性意识被压抑的情况有关,或许也和他童年时因女性倾向而被嘲笑的阴影有关。
三、杀死感性
文中自述堕落是因为酗酒,但它更多的只是诱因,只是更深层次原因的结果。酗酒与“我变得凶残暴虐”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因为作为人与生俱来的性格的变化,必然是由于内因起决定作用,而非外在的因素。
酗酒是他潜意识中对自身性倒错厌恶的外在体现,是他的理性在反抗女性倾向带来的感性认知中借助的外力。在自述中产生这样自身的对抗,是戏剧性对白的一个特点,感性和理性其实就相当于两个“我”,除了一个自述的我,还存在一个时刻颠覆其话语的隐含作者“我”。这个隐含的作者就是作者坡的化身,他始终处于清醒的状态。而叙述者“我”一直处于迷狂之中不能自拔。
他的理性无法忍受社会对女性意识的压制以及自身的女性化倾向,而企图对抗,但显然,从小就压抑着的女性化倾向使得长大后才逐渐培养的理性无法超越,他的理性无法战胜感性,但那种潜意识里面的对女性化倾向的厌恶又使得他对现状感到莫名的难受,这种心理上的巨大矛盾带来的是死亡本能,加上酒的引导,就表现出一系列癫狂,攻击、破坏等行为。
实际上他还未酗酒时就已经有细微处体现了他的这种矛盾。他把黑猫取名为“普路托”——冥王的名字,并对他倍加宠爱,其实就是他对死亡迷恋的潜在表现,他的感性认知再告诉他,这样继续压抑着自己的女性倾向,还不如死亡,当然理性是不会让他去死的,它在潜意识里对黑猫产生了邪念,就是想要把这个死亡的象征从生活中去除,但一直无法下手,因为女性的爱怜压抑着他的邪念。直到他受到酒的迷惑,理性的反抗才变得残暴、直接起来。他开始辱骂妻子,开始对她拳打脚踢,宠物也不例外,各种小动物一靠近就会被他蹂躏。在整个改变的过程中,酒自始至终就只是一个诱因和幻觉,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男性气概,营造出自己的理性处于支配地位的假象,他沉迷于这样的假象之中,从而对酒产生出了瘾,但显然,这样的男性气概和理性是不正常的。
本文中的事件都是围绕黑猫展开的,黑猫的意象一直存在,作为死亡的意象。一方面他的理性告诉他,不该沉迷死亡的诱惑,另一方面他因女性倾向而压抑着的感性告诉他,与其在这无法化解矛盾之中过完一生,不如去奔赴死亡。黑猫遭受的待遇体现着感性理性的对抗,体现了理性反抗感性支配的对抗历程。
一开始感性处于支配地位,理性深居在潜意识里以对自身女性倾向的厌恶形式存在,并试图对本体进行影响,未果。受到酒精的影响,理性受到迷惑开始进行残暴的反击,剜黑猫的眼,吊死了黑猫,实际上是在疯狂地逃避死亡的笼罩,是非理性的。在清醒时,他却感到悔恨、恐惧,但这些情绪只让他更沉迷与酒精,然后染上了酗酒的习惯。突然的一场大火是文中安排好的一次激烈的对抗,也是一次理性的超越。通过火灾之后的巨大的猫的浮雕,来表现主人公的内心的对抗。
“一看到这幽灵,我怎不以为是活见了鬼?我又惊又怕,转念一想,终是舒了一口气。我记得,那猫是吊在离房屋很近的花园里。火警一起,花园里片刻间就人潮汹涌。一准是谁割断绳子,把猫从树上放了下来,再从敞开的窗子扔进了我的卧室。”
“我上面细细道来的事实,不能说不惊心动魄,就算良心上不能自圆其说,倒也合情合理吧。”
相比以前心肠软的他,此刻的他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冷静,铁石心肠,这是理性的表现,面对自己曾经心爱的黑猫,他现在一点不感到悔恨和害怕,他甚至还清晰地分析了一番。可见理性已经在对抗中占据了上风,基本上扼杀了感性。他的男性气概已经建立了起来,女性化倾向则被压抑起来。
四、感性回归与混沌
仅靠酒建立起来的理性是无法长久的,在文中他杀死黑猫之后不久就感到后悔,想要物色一直和普路托相似的猫。他找到了一只除了胸部有一块白斑,其他部分和普路托一模一样的黑猫。
第二天发现这只猫竟然也被剜去了一只眼睛,这样明显的特征,可以说,这只猫就是普路托的化身,在最初对它的宠爱后,他就升起了一股对它的厌恶,这是和之前一样的感觉,是本体被感性支配的感觉,是他无比想要挣脱的感受。在亲手杀死了普路托之后,他以为自己女性化的倾向已经消失不见的时候,第二只黑猫出现,它带着白斑。
黑猫之所以象征着死亡,很大程度上也跟它全身黑毛有关,此刻到来的黑猫身上带着白斑,象征着之前理性费劲千辛万苦才击败的感性,到头来只是在它身上弄出了个白斑而已。此刻,任意一个反抗者,看到自己用尽全力才造成的斗争,在对方身上只留下了一个伤疤,他定会崩溃,文中的“我”就是这样。他不敢对黑猫有所造次,一想起之前对黑猫犯下的罪行,他就感到恐惧。这是被压抑着的感性爆发出来的力量,是感性的回归。随之而来的是他理性的崩溃,重又回归到自己优柔寡断,情感强烈的状态。
恐惧作为一种非常强烈的情感,充斥着他。我面对黑猫时感到的恐惧是我面对死亡和非理性所感到的恐惧,这种恐惧与日俱增,终于他尝试以“杀死”这个仪式实现对感性的终结,然而这恰恰是感性的最终实现。至此,死亡本能彻底冲破了理性的束缚,成为文中“我”受到的诅咒。
黑猫诱使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其实是象征了内心里由理性生出的“恶”,并以终于摆脱了感性的支配而感到快感。他对杀妻的行为非但没有一丝愧疚,而且“重新像个自由人那样呼吸”,这种轻松感是由于当我杀死妻子时,黑猫也不见了,包括妻子在内的所有感性的成分彻底地从他身上脱离了。至此我们发现,妻子和黑猫是一体的,当“我”杀死妻子,也就杀死了黑猫,即摆脱了内心的由感性而生发出来的死亡本能所带来的恐惧。文中最后,妻子的尸体与黑猫融为一体,黑猫站在尸体的头上,眼里冒着火,这也佐证了妻子和黑猫是一体的。
然而最令人感到恐怖的是,黑猫并没有真正的消失,它在某一个时刻又重新出现,将理性击溃,并最终把我送上绞架,完成了自我的毁灭。
结语
爱伦坡通过戏剧性独白的方式,使读者参与到主人公波折的心理变化之中,同样地感受到理性反抗的希望和绝望,通过激发读者的死亡本能,来达到恐怖的效果。由于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理性和感性,都或多或少存在这斗争,所以使得这种恐怖得以在读者中蔓延。
虽然是以恐怖小说的形式呈现,但《黑猫》同样阐述了一些人类共有的心理矛盾和问题,自己潜意识,理性感性的抗争,也为我们打开了认识自己的一个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