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水道里的井井

光影


(一)

我是在走过一棵发满绿芽的梧桐树时突然听见它的声音,有点微弱和尖细,透着点紧张,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你好,你好……请问可以听见我说话吗?”

我吃了一惊,左右前后张望了一圈,四面无人,空落落的梧桐大道上只有我一个人形单影只,午后三点的金色阳光舒漫地铺泻在学校的草地和灰色马路上,隐隐听得见食堂附近网球场上网球落地的哒哒噗噗声。我心内狐疑,一边困惑地摇摇脑袋一边继续抬脚准备离开,可这时那个轻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请问可以听见我说话吗?你好啊。”

这下我是真惊呆了,难道在阳光普照的白天也会遇见灵异事件吗?我“啊”了一声,几乎要尖叫起来,那个声音适时地再次响起,就像预见到我的恐惧一般,奇妙地止住了我的尖叫:“你好,我知道你在我的上面,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太饿了,真的太饿了,很抱歉吓到你。”柔弱有礼的音质里传出一点伤感和无奈,一点不像故事书里恶狠狠的鬼怪之声。我也不知为何,似乎被这个温柔的声音感动,想着也许其是像《庄子》里所说的涸辙之鱼一般,只是某个陷入生存困境急需解救的可怜生物。

于是我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是谁啊?你在哪里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而自己的身体也在微微哆嗦着。

“啊,我是一只生活在下水道里的小虫,就在你脚下的这个盖子下。”虽然依旧是柔和的声音,但明显听得出音调里带有的兴奋和惊喜。

“我脚下的……”我往脚边一看,确实有一个小下水道口,长方形的镂空井盖,由几根锈迹斑斑的铁栏构成。我感到不可置信,慢慢蹲下去,想要透过铁栏往里看,又害怕在我凑近时会被里面的莫名生物攻击,或者遭遇什么可怕的视觉冲击。于是我谨慎地坐在离井口有一段距离的台阶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黑洞洞的地方,声音的来源处。

“真的很开心你能听我讲话,也真的很抱歉对你造成了惊吓和打扰。”

还挺有礼貌的嘛。我心想。“你是妖怪吗?”我朝着井口问,首要的困扰问题。

“如果按你们的定义的话,那我就算是妖怪了。”停顿了一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按我们的定义?”

“对啊,除人类之外的任何物,如果说出人类语言做出人类行为,就统称为妖怪了吧。”

我侧着头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那么这样说你确实是妖怪了。”

“嘻嘻……不过你放心,我可不是坏妖怪喔。”

“那你一直都呆在下水道里?”我突然想起语文课本上的井底之蛙,自己则好像是那只在井口边上偶做停留的疲惫小鸟。

“对的,我是一只生活在下水道的虫子,从出生到死亡,都生活在这里。”

“噢~那听起来很可怜啊,一直只能生活在这种阴暗又潮湿的地方呢。”

“啊,这倒不觉得,我挺喜欢这里的,晴朗的时候也会有一些阳光投射下来,井口这一方下还是很暖和的,也很明亮。”它的声音带着点被冒犯后的委屈和辩证,我想是我唐突了,明明一无所知的我为何要随意对它的生活做出这么武断又片面的评判呢。

“嗯……那你叫我有什么事情吗?”我急于想要掩盖自己的窘迫,便把话题引到最初的地方。

“我……其实我一般都不会轻易与人交谈的,这次打破常规,是因为我突遇一些困境——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我实在太饿了……所以想请人帮忙,否则我就要死了。”它的语气在平缓之中又有急切。

“太饿了?没有食物?你平时都是吃什么呢?我要怎么帮你呢?”真的,是涸辙之鱼啊。

“我的食物是树叶,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树叶我都吃。你知道,风经常把树叶吹落,落在地面上的树叶又经常会因为风力啦人力啦各种偶然又必然的原因透过栏洞掉入下水道,我就是以这些掉落的树叶作为维持生命的食物。”

它顿了顿,似乎是为了让我能有一些时间消化这些前所未闻的信息,然后继续说:“但是前段时间,我因为意外而受了点伤,身体难以动弹,所以没办法移动到附近的下水道口,而只能一直呆在这个口下,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的食物来源很大程度上是很随机的,靠运气,而这几天这个洞口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叶子掉落下来了,我又没法移动,只能眼睁睁地呆坐着。我太饿了,太饿了,感觉都要死掉了,所以终于决定冒险向人类求救了。”

它说完之后便陷入沉默,在沉默里忐忑等待我的回答。

“噢~我大致明白了,你想让我帮你捡拾一些落叶给你,是吗?”我不知为何竟很快接受了它的世界运转规律。原来如此。它很饥饿。

“嗯嗯,对的,真的很抱歉打扰你……”

“没事没事,对我来说简直小事一桩啊。”我轻快地回答它,然后顺手在台阶边上捧起一堆红色落叶,其实路两边都堆积着很多紫红色的落叶,面积小,质感柔软,略透明。我蹲着身子挪到下水道口边:“我直接扔进去就行是吗?”

“嗯嗯嗯嗯,是的是的,谢谢谢谢……”它的声音陡然因兴奋和激动而高昂起来,我把所有手上的落叶全部塞进下水道口,有意地避免目光往里面投放,但又因为天性的好奇而用眼角余光微微试探,但什么也没有捕捉到,只是一片暗灰色。

然后我听见下面传来“吱喳吱喳吱喳”的细碎声音,有点像用手指碾碎生硬枸骨叶片的声音,脆落有声,但并不大声,需要这样有意识地认真细听,才能听得清楚。我呆呆地蹲在井口等待着,在四月温煦的阳光下,经历一场像梦般的奇遇,此刻也难以相信这个声音是真的,这个下水道是真的,在下水道里的我看不见但却听得到的奇怪生物也是真的。确认确认确认。一切都是真的。

“啊……总算是活过来了!太感谢你了!”好一阵之后,吱喳的声音停了下来,然后是它欢乐的道谢声,看来之前它确实是饿坏了,现在的声音听起来有力多了,相比之前的尖细音质,还更圆厚了。如果之前是细沙般的细弱声音,现在则是像一粒粒圆滚滚的小珍珠。噢,我忘记说,我没有办法用男声女声来描述它的声音,因为那是一种介于男女之间的音质,或者说是一个还未到性别之分的孩童之音。

“哈哈没事啦,很开心能够帮助到你。”我也开心起来,已经完全忘记大概在半个小时之前还因为恐惧而差点尖叫起来呢。

“不不,这可不是简单的帮助啊,你救了我的命呢。要不是你,我肯定是要饿死的了。”

“啊,哪有啊,你太夸张了,哈哈,不过你一直都是呆在这里的吗?我每天去食堂吃饭都要经过这里,我可以每天都给你送落叶的啊……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哇你也太好了吧,对于你的好心我怎么可能会介意呢?如果没有麻烦你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呢!”我能感受它发自真心的喜悦和感谢,好开心。是真的,非常奇妙的事情。今天,是非常奇妙的一天。


(二)

第二天下课,我便急匆匆跑往昨天的地方,一边跑一边心里又有点不安和犹豫:应该还在那里的吧,那个吃树叶的虫子,我们昨天约好了的,今天我还要来找它,它不会离开了吧?跑过拐角,那个几乎没有人会留心多看几眼的下水道口,还是如所有往常日子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一片习以为常的平凡叶片。

我蹲在与昨天相差无几的位置上,依旧是昨天一样的一排整齐暗黑的铁栏嵌在沥青路面上,好像一排规整的饼干卷。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半,太阳已经收敛了它的光芒,但天地之间依然满溢着它停留过的温暖。我向着黑黢黢的洞口轻声而连续地问:“嘿!嘿!你好!你在吗?我来看你了!嘿!”

“哈哈,你好。我在呢。”是昨天那个温柔的声音。

“嘻嘻~我捡了很多树叶来给你。”我开心极了,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鼓胀胀的浅黄色布袋,往后一翻,形形色色的叶子全部洒落出来,绿色的,红色的,黄色的,棕色的,长形的,圆形的,软软的,硬硬的,全部都是我今天在学校路上搜寻捡拾的。

“今天课间的时候,我就在教学楼附近一直瞎逛,看到地上有很多落叶,有梧桐树的,还有合欢树,榕树,茶花树的,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我想如果你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这里的话,吃到的可能大多数都是梧桐树叶吧,所以就用布袋给你装了很多很多其他种类的,让你也尝尝别的味道。”我边说着边把洒落的落叶都往洞口里塞,很久都没有感到这么开心了。

“真的很感谢你呢,不过我没有味觉,所有的树叶在我吃来都是没有味道的呢。依然非常非常感谢你,你真是个善良的人呢。”

“啊……没有味觉啊……那太可惜了……”我的动作迟疑了下来,本来是想它尝试新鲜的味道,改善改善伙食,但现在看来完全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想总是在做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不管是与人相处,还是现在与非人相处。

“噢没关系的,我真的还是很感谢你的用心,你一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感到我的窘迫,它温声地说,“很好很好”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好的吧,没事你可以储存着,慢慢吃。”我又开心起来。

“嗯嗯是的。哎这个绿叶好柔软啊。上面还是毛绒绒。哇躺上去好舒服啊。”我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是路边摘的某种野草叶。

“那个好像是我在路边摘的草叶,衬着明黄的小花,可好看了。你喜欢的话我明天可以再给你多摘一点来,你可以用来做一个毛绒绒的小床和被子。”

“哈哈好的呀。总之太谢谢你了。你刚刚说它还有花?我大概知道什么是花,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也会有一两朵小花吹落进下水道,软软的滑滑的,颜色很好看,就像有时候我昂头透过铁栏看到的玫红色天空,有一种透亮的美丽,一看到就舍不得移开眼睛。我随身携带着,但是很快它们就枯萎了,变成皱巴巴的灰色东西。我完全不敢相信,原本那么美的花,也能丑成这样。”它轻缓道来,好像就在它说这些的时候,又重新经历了一番亲眼望着鲜花枯萎至死的失落过程。

“花就是这样的,很多花花期都很短,不过我觉得能够美美地开过一阵,然后在厌倦来袭之前迅速地枯萎离开,也是一件挺幸福的事情。”

“是吗?”

“是的。”

“那你厌倦了吗?”

“早就厌倦了,在很多年前,我就厌倦了。”突然有一阵强烈的坠落感紧紧地攥住我的心脏,我就像被人从18层高楼直接抛下去般,坠入一团漂浮的虚空里。真是,好讨厌的感觉啊。“对了,我们都还没有正式互相介绍过呢。我叫苏兆,是这里的大四学生,你呢?你叫什么啊?”

“啊,我……我没有名字的。和你们人类不同,我们生活在下水道里的虫子们平时都不怎么互相称呼,所以不需要名字的。”

“噢噢这样啊。那你们都不聊天的吗?或者一起玩耍啊?难道你们都是至始至终都是单独过活的吗?”我觉得很困惑,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直接地接触一个非人类群体呢。

“都是生活在下水道里所以难免会碰面的,但也只是点点头便算是招呼了,我们确实是,从出生到死亡,都是独自到底的。也许对苏兆你来说,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一朵花由盛而衰一样,不过这确实,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就像花在自然里的自然一样。”

它很认真地回答了我的疑惑,显然它是在担心巨大的差异性会让我产生排斥感,但它多虑了,其实人类世界里,我们虽然说得多,但有的时候,长篇大论还不及一个点头来得真诚。

“嗯,没关系,其实名字也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大多数时候只是有个指代的价值,如果你们不需要这种指代,那么没有名字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既然我们开始做朋友了,那还是挺需要一个指代的,毕竟我是啰嗦的人类嘛。这样好了,我可以给你起一个小名字,这样以后聊天的话我就可以叫你名字啦。”

很奇怪,我明明都没有见过这个藏匿在下水道里的小虫子,和我联结的只是一个声音而已,是的,至始至终我所得到的只不过是它的声音而已,就像是闻到空气里的一阵花香,但未见其树其花。

可我已经那么强烈地想要与它做朋友了。这欲望让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我并不是一个开朗开放喜欢呼朋唤友的人。相反,我内敛安静,总是独自过活,渴望独自过活。是生活在人类世界里的一只下水道虫。

“哈哈好呀,你可以给我起个名字呀,其实我觉得你们每天呼唤姓名很好玩很有趣,就像一个默契的游戏,我很羡慕你们呢。”它开心地回答。

“那我想想……井井?井井怎么样?你每天生活在铁栏下,这个铁栏我们一般称它为井盖,所以你就是在井盖下的井井。”我双眼看着那一条条铁条,灵机一动。

“井井,井井……听起来不错呢,哈哈哈好玩好玩,我也有一个名字了哈哈哈哈。那你快叫我啊快叫我啊。”它欢畅的声音让我觉得它都要兴奋地跳起来了。

“井井!井井!井井!”

“哎!哎!哎!”

“井井在哪里呀?井井在哪里呀?”

“我在这里呀!我在井盖下呢!”

(三)

接下来的很多天里,我几乎每天下午下课都会往井井那里去。我就坐在井井旁边的人行道台阶上,脚边都是落满的紫红色落叶。四月的天总是万里无云,蔚蓝的天空悠悠扬扬地在我们上头飘荡,像是一个妙龄女孩身上穿的蓝纱裙子,在清风里美丽地飘荡。

我有时候依然会带着满袋子的各色落叶去给井井看,井井虽然没有味觉,但却对各种不同的落叶有很强的好奇心。它会一一问我叶子的名称和种类,会问我它们春夏秋冬的不同形貌,会问我它们是否开花,开的花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告诉井井秋天的银杏叶是像阳光一样的金黄色,满树满树的金黄色,坐在粗实的树干下抬头往上看时,会觉得一树阳光在头顶闪烁。我告诉井井秋天还有火红的枫叶,像天空偶或出现的火烧云那样红,红得很梦幻很失真。我告诉井井,除了树叶之外,还有七彩绚烂的花,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在各个季节轮转开放。

井井偶或发出“啊”的感叹声,或者提出自己的疑惑,而我则像一个在讲台上身经百战学识扎实的教授,不厌其烦事无巨细地要给井井讲,讲一切我所知道的我所不知道的,都在讲述里知道。

井井已经用我带来的那种毛绒绒的野草叶做好了舒适的床和被子,它总是躺在它舒适温和的小床上边啃着树叶边听我像讲故事一样讲花讲草。至今我还是没能查出这种草叶的名称,也不知道这种植物开的花是什么花。这世界似乎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而我知道的那些又都没什么意义。

“井井,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面呢。我很好奇你长什么样子呢。”

“我长得很丑,体型很小,全身都是灰不溜秋的,整个儿就像是一小团灰色的泥土。”

“听你的描述,好像是一只小老鼠。”

“哈哈确实和老鼠有一点像,都是灰色然后生活在阴暗的地方。不过和老鼠不一样,我可不会偷食人类的粮食。”井井嗤嗤地笑。

“嗯嗯是的,你是只吃树叶的小虫子。”我说:“那你可以到上面来吗?为什么要一直待在下水道里呢?”

“不能,去上面我就会全身难受,过不久就会死掉。我们所有的下水道虫都没法在上面待上一分钟。我们进入上面,怎么说呢,就像不会游泳的人进入水里一样,像进入另一个世界,会死掉的。”井井认真地跟我说。

“啊,这样啊。不过井井你对人类世界很熟悉呢,就像一个常年与人类一起生活的精灵一般。对一切了如指掌。”

“因为我一直在下水道里,总是听见你们的聊天和谈话内容,天南海北无所不聊,所以日积月累地就对你们的世界有了一定了解了。很神奇吧,我觉得你们生活的世界很精彩很有趣。好像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不一样的事情。相比我,日日夜夜都是在这些弯弯曲曲的下水道里行走,虽然没有你们那么多烦恼,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快乐的事。我有时候听到你们在上面大声地笑,就觉得又好奇又羡慕,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开心呢。”我在井井的语调里,竟还听出了几分怅然。

“也不是每个人的生活都很有趣。像我,虽然生活在井井你所说的妙趣横生的人类世界里,但好像也一直过着像井井一样乏味重复的生活。好像也一直是在一条条下水道里穿行,不管我怎么走都看不到那个心里的出口,只能捡拾随机而到的几片落叶,但和井井不一样,就算是现在,我也没办法平静地接受自己的生活。虽然好像怎么走都看不到出口,但我心里,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似的。”我总是在聊到自己时便陷入一种无助的情绪里,又恐惧又无力的感觉,好讨厌的感觉。

井井安静了,我也不再说话,我们就这样沉默着,氛围莫名变得伤感起来,我们虽然物种不同,可孤独和悲伤都是相通的。这种悲伤看起来浮夸又肤浅,但作为一种若即若离的情绪来说,作为无所依傍的人生迷路来说,就是有理和正当的。谁都没有资格和权利责备谁。

“其实苏兆,我想改变还是要靠自己的。不能只是捡拾随机掉落的落叶,而应该自己去各个季节里找自己喜欢的那片叶子,它们都在人间的季节里等着你。我虽然每天都在下水道里走,但每天都会遇到不同的岔路,我每天做出不同的选择,每一条岔路都代表一种可能,我选择了一种可能,走到不同的街道,也由此捡拾到不同的落叶,聆听到不同的话语。苏兆你也是一样,只要你愿意,每一天都可以是一个岔路,你做出自己的选择,让自己的生活在一个个可能里变得不一样起来。”井井在很长一段默然后说出这样一段话,像是被它看穿了什么,我只是继续默然不语。

(四)

我想是我的问题吧。我早就知道是我的问题。

是我自己把每一天每一天不停地进行复制处理,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选择不同的可能,或者说因为我害怕,害怕那些不确定的岔路和可能。

如果我选择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结果一路阴暗到底,根本没有下水道口也不存在任何掉落下的树叶等待我去捡拾,如果走上这样一条路那该怎么办呢?只能在潮湿阴冷的臭水里凄惨地等待死亡吧。

而我这样的人,是连尝试的勇气也没有的。

“井井,你的伤怎么样了?现在还是完全不能动弹吗?”我想起井井的伤势。

“我的伤已经好很多了,我想大概再过两三天就能完全恢复了。到时候我就又可以活蹦乱跳的了。”

“呀那真是太好了。”然后我突然想到另一问题:“那你的伤完全好了之后,是不是就不会待在这里了呀?”

“像我之前说的,没受伤时,我一般都是在下水道里四处穿行的,几乎很少停留在某一个井口下太长时间。这一次因为受伤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已经很不同寻常了呢。”井井停了一会,又继续说:“幸好遇见苏兆你了,不然我肯定早就饿死了,而且这段时间你也一直来陪我,你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啊。是我有生以来所遇见的最好的一个人了。非常感谢。”

“啊不用这么客气,其实也不是我在陪你,反而我觉得,是你在陪着我呢。”

“我们真是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呢。”

“是啊。”

我觉得好难过,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来表达我现在的难过心情,除了“是啊”之外再没有别的言辞或者动作我能够说出或做出,我只能呆呆地“是啊”,而后麻木地坐在台阶上,空落落的,眼前变得阴沉沉,太阳。白昼和天空都像是瞬间消失了一样。

    “井井,你不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

“那些你不知道不确定的岔路,在你不间断行走的时候,不会有万一前路堵死的恐惧吗?”

“堵死了就顺着原路回来就好了。而且,有时候就算陷入困境,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使得情况突然逆转了。其实,我也确实遇到过很多险境。有一次我选了一条路,结果那条道上污水泛滥,我刚一迈进就被又臭又脏的黑水冲走了,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在污流里在狭窄的水道左冲右撞,当时我绝望地想一定死定了。可是呢,竟然有一只小青蛙也在那里,它见我可怜兮兮的,善心大发,一把把我拽到它背上,一路游到安全地带。那可真是一次惊险的奇遇了,现在想起来都仿佛梦境一般。有的时候顾虑太多反而会拒绝了机遇。就像这一次,我选择了这条路,结果意外受了伤,还刚好遇到一个这么不走运的等不来树叶的井口,我也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却遇到了苏兆你。以后我回想这段时间,苏兆你也会像一个梦境一般。”

“不,我不要做梦境。我是真实的。以后你回想起我,一定是真真切切的苏兆,不是梦也不是想象,是一个真实的,在人类世界里的苏兆,给你起了一个名字的,苏兆,”

想到过不了多久,我就将要失去这样一位朋友,我就感到一股无法言传的痛楚,像一块巨石般压在心口上。我只能徒劳地发着呆想要尽可能地假装事情的不存在,别离的无限期。每一次面对不能避免的离别时,我都是像这样做一个掩耳盗铃的傻瓜,因为除了这样做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可以让我稍微好受一点点,我只能周而复始地做明知故犯的傻瓜,假装忘记和拒绝面对,浑浑噩噩地等待,或者让那最后一刻随机到来,然后我随机接受。只要把痛苦当成是随机的日常,也许就会不那么不堪。

(五)

井井的离开确实很随机。

我如往常去找它,拿着那个装满五彩斑斓的树叶的黑色布袋去找它,还给它带了一束黄色的小花。

白天上课时,我明明如以前作风掐好适当时间往教室赶,却意外地迟到了,尴尬被老师盯了几眼。明明平时从来不在课堂提问的老师,竟然意外地随堂提问了,而被点到名字的居然是我。一起上课的同桌在午休时,意外地将水杯里的水洒到我的书本上,结果恰恰浸湿了下一节课的作业。而明明一直脾气温和的老师,也在收到我潮湿的作业时生气地批评了我。我闷闷不乐地走到座位上,脑袋耷拉着无精打采,只想着这倒霉的一天快结束了吧。

而这倒霉的一天却并没有随着下午六点的铃声和夕阳而迅速昭告尾声。井井的不告而别才是这一天最可悲的悲境。

我坐在第一次和井井说话,也是后来几天里一直坐着的那个台阶上,一样的位置,井口的位置和颜色没有任何改变,夕阳的位置和颜色没有任何改变,两旁的梧桐树和宽阔的街道没有任何改变。

我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似乎有很多很多景象在层出不穷地闪现和展示,又好像一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只是空荡荡轻飘飘的。

“啊呀,我都忘记问井井它的寿命有多少,是像树那样可以活百年千年,还是像人一样只有七八十年,或者像猫猫狗狗一样只有十几年。”我坐在下午六点的阳光里自言自语,就像以前在和看不见的井井说话一样:“不知道井井多大了,它的岁数是算小孩还是老人呢。还有也没有问井井它们有没有男女之分,如果有,井井是男生还是女生呢,不过它们平时都不打招呼的,男生女生的概念也没什么用吧。不过它们是怎么出生的呢,难道是从下水道里的石头里出来的吗……”

我把手边的布袋解开,里面是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树叶。

“没想到就算是春天,也有这么多落叶呢。”

我把这些或橘黄或鲜红或葱绿或灰沉的落叶和那束明黄色的小花一起往下水井口倒入,像倒进另一个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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