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关于心理治疗的知识——客观与主观
1960年春,加利福尼亚技术学院邀请我到他们的基督教青年联合会资助并安排的“美国杰出人物”文化项目作4天访问,并应邀在教职员座谈会上做演讲。那时我期盼找到一种方式来对物理科学家们谈论心理治疗,在我看来,有效治疗的研究发现可以很概括地与他们交流。另一方面,我希望说清楚,个人的主观关系同样是治疗中人格变化的基本要素。所以我努力把这两个方面都表达清楚。这篇论文作了一些改动,但基本上是我在加州技术学院所讲的内容。
我很高兴演讲得到了不错的反响,但使我更高兴的是此后许多经历过治疗的人读过我的原稿,并对关于治疗中当事人内心体验的描述(在论文的后半部分)表现出很大的兴趣。这让我感到十分满足,因为我特别渴望对当事人在治疗中的感受和看法有一个把握。
近十年来,在心理治疗领域中,对当事人人格和行为的治疗结果的测评方面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最近两三年,对治疗关系中引发治疗、促进趋向心理成熟的个人成长的基本条件的认定也取得了进展。换句话说,确定治疗关系中哪些因素促进个人成长,我们在这方面已经取得了进展。
个人发展或成长的动机并不是心理治疗提供的。这种动机似乎是有机体与生俱来的,如同我们已经发现的,作为动物的人身上有着类似的生理发展趋向,只要提供最低限度的条件,人体就会趋向于发展和成熟。如果有机体心理上的发展或成熟的趋向受到阻碍时,心理治疗的确会起到特别重要的作用。
客观的知识
在这次演讲的第一部分,我希望总结一下我们所知道的促进心理成长的条件,以及那些我们知道的有关心理成长的过程和特征的知识。我说要总结我们所“知道”的知识,让我解释一下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会把我的陈述限制于那些我们有客观的实证证据的命题。例如,我会谈到心理成长的条件。对于每个陈述,我可能引用一个或者更多的研究,这些研究发现,当这些条件具备时,个体就会发生变化;在这些条件缺失或者程度很低的时候,个体就不会发生变化。正如一位研究者所指出的,我们已经可以鉴别导致人格与行为改变、从而促进个人发展的主要因素。当然应该补充,像所有的科学知识一样,这种知识也是尝试性的,不完全的,而且有待修正的,目前还有一些不尽一致之处,要通过未来辛苦的研究工作进行补充。然而,我们不必为目前为数不多而且得来不易的知识怀有歉意。
我希望用非常简洁的方式、用日常的语言介绍我们已经获得的这种知识。
我们已经发现,如果心理治疗师能够真实地存在,在治疗关系中对当事人真诚以待,不带“掩饰”和面具,在当下开放地与他自身流动的情感和态度成为一体,那么他就可以促进当事人的变化。我们新造了“真诚透明”( congruence)这个术语来试图描述这个条件。我的意思是,治疗师能够开放地体验他自己的情感,他的意识对于情感是开放的,而他自己也能够体验这些情感,并在适当的时候表达这些情感。没有人能够完全达到这种状态,但是如果治疗师能够更多地倾,并接纳他内心正在发生的一切,越能够无所恐惧地体验自己的复杂情感,他的真诚透明的程度就越高。
举一个普通的例子,我们每个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都能意识到人们内心的这种品性。广播和电视广告让我们感到不愉快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播音员的声调是“装出来的”,他是在演戏,说着自己毫无感受的事情。这是不够真诚透明的一个例子。另一方面,我们每个人都了解我们以某种方式所信任的那些人,因为我们感到他们就是他们真实的存在,而不只是一副客气的或者职业化的面具。研究发现,正是我们感觉到的这种真诚透明的品性与成功的治疗有关系。在治疗关系中,治疗师越是真诚和透明,当事人的人格就越有可能发生变化。
现在谈第二个条件。治疗师对当事人的内在经验体验到一种亲切、积极和接纳的态度,会有助于促进当事人的变化。这需要治疗师真正愿意体验当事人此刻的任何一种情感——恐惧,困扰,痛苦,骄傲,愤怒,憎恨,爱恋,勇气或者敬畏。这意味着,治疗师以一种尊重的方式关心当事人。这意味着他以一种完全的而不是有条件的方式来欣赏当事人。我的意思是,他不仅仅是接受当事人的某一些行为方式,而不赞成他的另外一些行为方式。它意味着让自己积极的情感涌流出来,无所保留,无所评价。对此,我们现在开始使用的术语就是“无条件积极关注”。我们知道,有关的研究已经显示,如果治疗师越多地体验到这种态度,治疗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第三个条件我们称之为共情理解。当治疗师每时每刻体验到的情感和个人的意义正好就是当事人现在的体验,当他似乎从当事人的“内心”洞察到这些情感和意义,就如同他就是当事人一样,而且能够成功地把这种理解传达给他的当事人,那么,这个共情理解的条件就实现了。
我猜想,我们每个人都已经发现,这种共情理解是极其少见的。我们既不经常从别人那儿接受这种理解,也不经常把它给予别人。我们给予的是另一种非常不同的理解。“我明白你出了什么错”;“我明白是什么让你那样做”;或者“我也经历过你的麻烦,但我的反应很不一样”——这些都是我们通常所给予和接受的理解,一种来自外面的评价性的理解。但是当某人能够如我所感受的那样来理解我,没有分析我或评判我的意思,那么我就会在那种氛围中自由自在地成长。研究已经证实了这种具有普遍性的观点。如果治疗师能够抓住发生在当事人内心世界转瞬即逝的体验,就如同当事人看到和感受的那样,而且在这个共情的过程中,又不失去他自己人格的独立性,那么对方就可能发生变化。
对各种各样当事人的研究显示,只要治疗师具备这三个条件,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被当事人所准确感知,“治疗的时刻”就会出现,当事人会感到痛苦,但却明确地发现他正在学习和成长,而且他自己和治疗师都认为结果是成功的。从我们的研究来看,正是这样一些态度,而不是治疗师技巧方面的知识和技能,对治疗中的变化起到了根本的作用。
变化的动力学
你们也许会问,“但是为什么一个正在寻求帮助的人,当他进入与一个具备这些因素的治疗师的关系中,经过一段时间,他会变得好一些?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让我简单地回答这个问题。
经历这样一段时间的治疗关系,当事人的态度反应似乎就是从治疗师那里复制来的。第一,当他发现有别人正在接纳性地倾听他的情感,他就会一点一点地变得能够倾听他自己。他开始接受来自他内心的信息——认识到自己何时感到愤怒,承认何时感到害怕,甚至认识到他自己何时很勇敢。当他对正在他内心发生的经验变得更加开放,他就变得能够倾听以前他总是拒绝和压抑的那些情感。他能够倾听那些情感,而以前那些情感在他看来是那么可怕,杂乱无章,不正常,不体面,以至于他从来不能承认它们在他身上曾经存在过。
当他学着倾听自己时,他也会变得更加接纳自己。当他越来越多地表达出那些他一直掩藏着的极其可怕的东西时,他就会发现,治疗师正在对他和他的情感显示出一种持续的无条件的积极关注。慢慢地他就会改变,倾向于对自己采取同样无条件积极关注的态度,接受他自己的真实存在,所以,变化的过程就很容易向前推进。
最终,当他更准确地倾听他内心的情感,而且变得对自己较少进行评价,更多如实接纳,他就会变得更加真诚透明。他发现,从面具后走出来,摒弃心理防御的行为,对真实的自我更加开放,是他可以做到的。他变得更加自觉,更加自我接纳,较少防御,更加开放,于是他发现,现在他终于可以按照人类有机体的自然倾向自由地变化与成长。
变化的过程
现在让我将这个变化过程的某些方面用事实性的陈述来表达,以便使得每个陈述都可以经由实证研究来证实。我们知道,当事人的运动趋向会显示在数个连续谱的某一维度上。下面我将要讲到关于过程的连续谱的概念。开始时当事人可能处在连续谱的某一点,随着过程的进展他会趋向于连续谱的较高一端。
关于当事人的情感和意义,变化过程始于情感不能被承认、确认、表达的状态。现在他趋向于一种流动的状态,其中,不断变化着的情感在此时此刻得到了自觉的、接纳的当下体验,而且可以得到准确的表达。
这个过程涉及当事人体验方式的一种变化。起初,他与自己的体验很疏远。举例来说,理性化的人总是用抽象的方式谈论自己和自己的情感,让你无法知道他的实际体验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开始趋向于从这种疏远转向直接的体验,他能够开放地生活在他的体验中,而且明白他可以随时回到他的体验来发掘它当下的意义。
这个过程涉及经验认知图式的松动。当事人最初用一种僵化的方式去解释经验,把经验看作是外部的事实,而变化的过程使他倾向于形成流动而开放的解释方式,或者说形成可以经由新鲜的经验加以修正的构想。
总之,研究证据显示,变化的过程开始于远离各种停滞,远离情感和经验的疏离,远离自我观念的僵化,远离逃避人群的倾向,远离非人格化的心理活动。它开始向如下方面转向:流动,变化,情感和经验的真接性,对情感和经验的接纳,当事人建构的尝试性,在变化着的经验中发现一个变化着的自我,真实和密切的人际关系,功能的统一和整合。
通过发生的变化,关于这个过程,我们正在不断地了解到更多的东西,我不敢保证这个非常简短的总结能否把我们丰富的研究成果准确地传达出来。
治疗的效果
现在让我回到治疗的结果上,回到所发生的相对持续的变化上。就像我所说过的,我会把自己限制在已得到研究证据支持的陈述上。当事人改变并重新组织自己的观念。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不可接受的,不值得尊重的,不再认为自己必须依据别人的标准活着。他转向这样一个观念,即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自我定向的人,能够在自身经验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标准和价值观。他对自己产生了更多的积极态度。有一项研究显示,治疗开始时,当事人对自我的态度是负面评价(4:1).而到了治疗的最后五分之一时段,自我态度是正面评价(2:1)。他变得较少有心理防御,并因此对他自己和他人的经验变得更加开放。在他的众多观念中,他的知觉变得更为现实,更为分化。无论是由罗夏墨迹测验、主题统觉测验、咨询师专家评价测量,还是由其他的指标来测量,当事人的心理调适应能力都明显提高。对当事人而言,他的目标和理想都变得较为现实,因而更容易实现。最初在他的现实自我与其理想自我之间的反差现在大大缩小了。各种类型的紧张——生理紧张,心理不适、焦虑体验——现在明显减少了。他把自己的这种行为称为成熟,并且更重要的是,非常了解他的人也看见他表现出一种更加成熟的行为方式。
各种各样的研究显示,这些变化不仅发生在治疗期间,而且出现在治疗结束之后。6到18个月之后的细致的后继研究表明,这些变化是长期持续的。
也许我举的这些事实会弄清楚一点,那就是为什么我感到我们正在接近一个临界点,在这里我们能够在人际关系这个微妙的领域写下一个真正的等式。使用我们取得的全部研究结果,在这里我提出一个初步的尝试性的理论命题,而我相信这个命题可以概括已知的事实:
当事人越是把治疗师看作是真实和诚恳的、共情的、对他是无条件积极关注的,那么当事人就越可能开始远离静态的、固定的、无情感、非人格的活动方式,就越有可能发生机能的变化,趋向于流动、变化、接纳地体验高度分化的个人情感。这种改变的结果会导致人格和行为的改变,使人趋向心理健康和成熟的方向,使个人与自我、他人以及环境建成更加现实的和谐关系。
主观的图景
至此,我已经客观地提到咨询和治疗的过程,强调了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提出了一个粗略的方程式,至少是尝试性地提供了一些特定的概念术语。但是现在让我尝试着从这个方程式内部来考察它的要素;并且在不忽略客观情形的同时,呈现主观地发生在治疗师和当事人身上的这个方程式。我这样做的理由,是因为治疗的过程是一个高度个人的主观体验的进程,内部体验的特性与外部观察到的客观特点是相去甚远的。
治疗师的体验
对治疗师而言,治疗是一次在人际交往中的新奇冒险。他感到——
这是一个他人,我的当事人。我有点害怕他,害怕进入到他的内心深处,就像有点害怕进入到我内心深处一样。然而当他说话时,我开始感到对他的一种尊重,感到我和他有相似之处。我认识到他的世界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可怕,他试图紧紧地把它抓住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我希望去理解他的这些感受,并且我希望他知道我理解他的这些感受。我希望他知道,在他密封而紧闭的心灵小世界里我是同他站在一起的,而且我能够相对无所畏惧地旁观这个世界。也许我能够使它变成一个让他觉得安全的世界。我希望在与他的关系中,我的感受能够尽可能的清晰而透明,以便它们对他来说是一个可辨的真实,他能够一次又一次地返回到我的这些感受中。我希望,在通往他自己内心的可怕的旅程中,在通往被他埋葬了恐惧、恨与爱等这些他从未能让它们在他心中畅流的情感的旅程中,我与他同行。我承认,于我于他,这都是非常凡俗的和不可预知的,而且,面对他所发觉的某些感受我自己也许就想要退缩逃避,甚至没有自觉到我的恐惧。就这一点来说,我要帮他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有时我会意识到,他自身的感受也许使他把我理解成一个漠不关心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一个入侵者,一个不可理喻的人,等等。我非常想接受他内心的这些感受,然而我也希望我自己真实的感受能够十分清晰而及时地展现出来,以便使他能够切实地感受到。我特别希望他能够与真实的我相遇。至于我自己的感受是否具有“治疗性”,我觉得没有必要为此惴惴不安。如果我能够明晰透彻地变成我的真实存在,成为在与他的关系中我的真实感受,那么我的真实存在和我的真实感受就足以成为治疗的基础,他也许因此就能够开放地、无所畏惧地成为他的真实存在。
当事人的体验
从当事人一方来说,他所穿越的复杂的经验历程是难以明确言说的。粗略地说,他所经历的情感体验的变化或许会表现出以下特征。
我害怕他。我想得到帮助,但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信任他。他也许看到了我内心连我自己都不了解的东西——令人担心的和令人不快的因素。看上去他没有评判我,但是我确信他是在作评判。我无法告诉他我真正关心的是什么,但是我能告诉他和我的心事有关的一些过去的经历。他对此似乎心领神会,所以我可以把自己暴露得更多一点。
但是现在我已经跟他说了一些我糟糕的一面,他会鄙视我。我确信这一点,但奇怪的是对此我没发现什么证据。你认为我已告诉他的东西没那么糟糕,是吗?我不需要因它是我的一部分而为此感到羞耻,这是可能的吗?我不再感到他鄙视我。这时我觉得我想走得更远,探索我自己,也许更多地表达我自己。我发现,当我这样做时他变成了我的同行伙伴——他看来是真正理解了我的感受。
但现在我又开始害怕,并且这次是深深的恐惧。我没有想到,探索我心灵世界未知的幽深之处,竟会使我觉得这些感受我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这非常奇怪,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它们都不是新的感受。我知道它们一直在那里。但它们是如此的糟糕和令人纷扰,我从未敢让它们在我内心畅流。现在当与他在一起的几个小时内,我体验到这些感受,我感到一种可怕的震撼,仿佛我的世界正在四分五裂。而它过去是稳当坚实的,现在它不牢固了,变成了可穿透的、脆弱易碎的。感受以前那些可怕的事情,的确令人不快。这都是他的错。但令人惊奇的是,我渴望见到他,并且当我和他在一起时我觉得更安全了。
我再也不知道我是谁,但当我对事情有了感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真实而可靠的。我被我内心的冲突困扰着——我以一个样子做事,但我的感受又是另一个样子——我想的是一回事.感受又是另一回事。这非常令人惶恐不安。试图弄清自己是谁,有时也是一件富有冒险性、令人兴奋的事情。有时我捕捉到自己的感受,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是有生存价值的,不管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开始发现分享我目前的瞬间感受,非常令人满意,尽管常常是痛苦的。你知道,努力倾听我自己,听到来自我内心的声音,这对我的确有帮助。我对当下发生在我内心的事情不再感到害怕。它看来值得信任。我与治疗师一起用了几个小时来挖掘我的内心世界,以了解我当下的感受。这是一个令人惊恐的工作,但我想了解我的内心。并且大多数时候我的确信任他以及他的那种帮助。我感到极为脆弱,易受伤害,但我知道他不想伤害我,我甚至信任他对我的关心。这让我想起当我努力让自己向下、向下,一直沉到我的内心深处,也许如果我能认识到我内心的感受,而且能意识到它的意义,那我就会知道我是谁,而且我也会知道去做什么。至少有时我与他一同感受到这种探索的情形。
我甚至能在任何特定的时刻告诉他,我刚才对他的感受是怎样的,而且这样并不会像我担心的那样会扼杀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深化了这一关系。你觉得我跟别的人在一起也可以像现在这样真诚透明吗?也许那并不是一件太可怕的事。
你知道,我感觉好像正在沿着生活之流漂浮,成为我自己,充满风险。有时我会被打败,有时我会受伤,但是我已经懂得,那些失败和受伤的经验并不是致命的。我不能很准确地知道我是谁,但是在任何特定的时刻我都能感受到我的反应,而且作为我个人瞬间流动的行动的基础,我的反应似乎相当有效。成为我自己也许意味着这些东西。但无疑在我与治疗师的关系中,我感到安全,我才能做到这一点。也许在治疗关系之外我也能以这种方式做人?我不知道。也许可以吧!
我刚刚介绍的这些不是很快就可以发生的。这一切可能会花费数年的时间。也可能会因为一些我们不很清楚的原因,它根本就不会发生。但是,这至少可以提示对我所努力呈现的治疗过程——治疗过程发生在治疗师和他的当事人身上——实际图景的一种内在的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