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八岁那年,清显模糊地想起了日俄战争的结束。他看着那张照片,梦想着自己的死亡。
《春雪》所描写的羞怯的爱情,仿佛每个人的初恋,充满了疑虑和不安。如果清显的爱情仅仅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未免显得太过平庸。在这部作品当中,三岛由纪夫除了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人物关系的平衡,还试图添加爱情以外的东西。正如旁观者本多所看到的,《祭吊德利寺附近阵亡者》的照片和清显的故事爱情交叠在了一起。行动的战争终结了,情感的战争已经开始。年轻人们也将在感情战争的战场上阵亡,一如自己的祖辈一样。
《春雪》的故事发生在清显十八岁到十九岁的时候,也就是1912~1913年的日本。承蒙七年前日俄战争的余荫,日本逐步跻身列强行列,人们在祥和的生活中渐渐淡忘战争。在长辈们小心地维护下,这个世界美丽而宁静,除了偶尔漂浮在水面的死狗,没有什么东西显得过分扎眼。人们按部就班度过和平的每一年。每年年初,皇宫都会举办新年的吟咏和歌会,绫仓伯爵会带着清显进宫接受高雅的教育;每年的四月份,清显的父亲松枝侯爵就张罗起赏花节,邀请贵族参加盛典用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父亲努力讨好贵族们,甚至把松枝清显送到了绫仓伯爵家中接受高雅文化的熏陶。清显在父亲的精心栽培下,慢慢成长为了一根「优雅的毒刺」,慢慢戳穿父辈们虚荣生活的假面。他的爱情故事重新唤起年轻一代对明治时代的回忆。那些带着年轻和活力的人们,将对虚伪的道德秩序宣战,直到他们的爱情和希望一道死在战场上。这本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将是那个时代的「神话」。
人们将如何面对「死者」呢?
小说的开头从对死者的追忆起始,过往的逝者与年轻人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也是在这年,清显觉察到了自己与周边环境的格格不入。死亡,从一开始,就影影绰绰地笼罩着这些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三岛由纪夫曾经提及,青春本身就骑在朝向毁灭的不安当中。那条不祥的黑狗的尸体牵连了本多,清显和聪子三个人的命运。也只有他们,在一派喜乐祥和的气氛当中,看到并试图直面这丑陋的存在。他们以外的人只希望匆匆掩埋死去的黑狗,掩饰自己内心的焦躁,就像他们匆匆遗忘过去的死者,沉浸在各式各样的节庆当中。在掩埋死狗的时候,聪子这样问清显:
清,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不在,不仅仅形容的是你不再拥有我,还在暗示死亡和遗忘。如果我们的意志都将在历史的变化中归于虚无,我们的搏斗并不能让历史动容,那些美好的爱情,又怎么能在时代的浪潮中停驻呢?人们还会记住这些美丽的瞬间吗?本多站在大海边思考着这一切。
无边的大海就在沙滩的滩头终结,本多感受到他们生活在两个时代的分界线上,就处于这样一个退潮和涨潮的滩头。他看着远方奔涌而来的浪潮,那些奔腾的波浪都将在这个滩头终结,但波涛却又一次次地席卷上岸,如同奔腾的骏马嘶鸣着冲刷海陆无情的界限,然后消失,只在沙滩上留下白色的脚印。他感到疲惫,回头凝望清显。他将见证这个爱情故事的结束,陪伴着清显直到他生命的最后。
祖母像是生活在宅邸里的幽灵,是上个时代残留在这个宅子的污垢。只有她在侯爵张罗赏花的时候还会抱怨:如果清显的两位叔叔没有在日俄战争中阵亡,清显的父亲又怎么敢如此肆意妄为呢?一个武士阶层的家庭,怎么敢僭越旧有的秩序,试图利用金钱和婚姻跻身贵族的行列呢?贵族们不是在参与赏花节的同时,鄙夷着这个家庭的做派吗?祖母并不理解父亲对「高雅」的向往,在她看来,松枝侯爵把家中的习武场破坏之后盖起了洋楼,就已经让这个家庭交上了“衰运”。这个依靠血换取荣誉的阶层堕落了,成为了金钱和权力的奴隶。清显对「爱情」和「高雅」的向往,是父亲在玻璃杯当中培养出来的。一旦溢出玻璃杯,就会遭到无情的扼杀。
清显心里面赞成祖母的看法。可是他看着两位身穿叔叔的军装模糊的照片,觉得那与自己之间毫无关系。饭沼怀着冷冰冰的郁愤注视着十八岁的清显。在他看来,清显全然不晓得自己的天性。主人尽管美丽,但早已不复他祖辈的武勇,只是个貌美而忧郁的人。他徒劳地想在松枝清显的身上找到贵族本身所拥有的独特气质:充满力量,雄心,青春和朴素。可是清显呢?他自己宁愿显得那样无用,只是优雅而宁静地生长。
聪子,饭沼,本多都看向了清显,清显会怎么做呢?这需要回到清显对「高雅」和「犯禁」的痴迷上来。
「高雅」,按照文本的含义,是指封建上层的贵族做派,是通过一系列的传统文化培养习得的。那种入歌的流丽的忧伤,伴随着和歌的唱咏,灌入了清显的心中。这种「高雅」所伴生的「美」,不仅仅生活在其中的「人」是美的,整个「秩序」本身也是美的。皇室盛大的仪式背后,是皇权为核心的政治体系。清显在刚成年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样的「高雅」意味着什么。他对「高雅」的倾慕,不仅源于教养,还源于他看到的一道「彩虹」。在十五岁的那年,他替妃殿下提过裙摆,在那个时候,他绊了一下。妃殿下觉察到清显的丑态,回眸一笑,原谅了清显。清显不合理的情欲也从此深种。华美的服装,裸露的丰乳白皙的脖颈,让清显魂牵梦绕。这也是清显试图在聪子身上找寻的东西。一个任性的孩子,想要在母亲的身上找到无私的「爱」。
在清显十九岁的时候,聪子和清显两个人的感情丧失了希望。聪子不成为清显的妻子,也就无法操持清显的情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清显的心中意识到:
我在热恋着聪子!
这种热恋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上呢?
聪子不再是他的一部分。她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这个高贵优雅的女性,带着「神圣,美丽的禁忌」,成为拒绝清显的世界的一部分。聪子婚姻的敕令又来自这个国家至高的「父」的威严,神圣而不可侵犯。聪子的「身体」是清显不能染指的「物」,但是她的「美」又像是甘甜的等待采摘的果实,诱惑着清显。他渴望蹂躏聪子,发泄自己的占有欲,让华美的「和服」在自己身体下苦苦挣扎,慢慢裸露出她的肩头,成为自己的「所有物」。早就被种下的情欲,在这里产生苗头。绫仓伯爵在他心里培育的优雅情操,成为了绞索,绞杀着清显的「纯洁」和聪子的「神圣」。在处理清显和聪子偷情的部分,三岛由纪夫不去过多涉及「性」本身。清显试图奸淫的,与其说是聪子,不如说是一具「华美的尸体」,这场性描写和饭沼的性爱描写极其相似。清显在这场奸淫中找到了亵渎的快感。在他眼中挣扎的不是聪子,而是逐渐被褪去的「和服」。「恋人」在这场性爱中不在身边,反而是虚无缥缈的幻影,她的存在成为了遥远的幻象,成为了精神的空壳。这时,清显还没意识到这种欢快所蕴含的「悲剧性」。三岛由纪夫重点营造了这场性爱的「仪式感」。也是在这里,清显对父辈的反抗达到了高峰。他忠实地执行了自己初始的愿望,仅仅为了风而存在,为了那种盛衰无常,没有方向的「感情」活着。他不会听凭父亲的安排去寻花问柳,也不愿屈从长辈们确立的婚姻关系。他要让那些神圣的东西,成为自己的「所有物」,听凭自己的「感情」任性地支配他们。他在自己小小的世界当中,依靠自己的特权建立了权力秩序。聪子,本多,饭沼,蓼科,都将臣服于他,加入到这场针对「神圣」的叛乱当中。偷情,将是父亲们编织的岁月静好当中一颗醒目的毒瘤,可能在某天就会浮上水面。
关于这点的理解可以参考的另一条重要线索——是清显的《梦境日记》。「梦」,一直映射着清显现实的处境。他并不清楚自己暴虐的动因,「梦」总是孕育着他的不安。他擅长做「梦」,梦醒时分,也就是他将要死的时候。
第一个梦来自《春雪》的十一章。在梦境中清显离开了日本,去往暹罗,取代了两位王子。户外是典型的热带环境,清显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手上戴着昭披耶的「戒指」。他在祖母绿宝石的戒指上发现了一个「女子」的脸。苍蝇落在手上,他挥了挥手,那张脸就消失了。他无法断定「她」是谁,只好怀着悔恨醒来。第一个梦中的「戒指」是文本中反复出现的「象征物」。对于王子昭披耶而言,这枚戒指和自己的「恋人」密切相关。正是这枚「戒指」,可以将自己与远在故乡的「恋人」联系起来。而清显对「戒指」的渴望,也是暗示了清显的理想追求。「戒指」本身所指代的王子的尊贵的身份,或者说王子的权力,更是清显内心所渴求的事物。随着「戒指」的丢失,清显的夏天也将结束,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折。
第二个梦来自《春雪》的三十四章,在梦中清显梦到自己成为了猎手,身着白色的衣裤,举着「猎枪」对着天空的飞鸟射击。无数「小鸟」悲鸣着坠落下来,血和鸟尸掀起了一阵旋风,凝结成一棵参天「大树」。一群身着同样白色服装的人从远处走来给清显净身,手里拿着玉串。饭沼走了出来,对清显说:你是一个「暴虐的神」。清显惊觉自己的脖子上挂着玉石项链,回望大树,看到大树生长出蕤蕤绿叶。清显「施虐」的愿望通过猎杀展露出来,他在内心渴望着掌握支配他人生死的权力。饭沼就是书中清显玩弄手段的第一个牺牲品。清显在自己的「爱情」里做着生杀予夺的「梦」,他在父亲为自己编造的舒适环境中,品尝到了「权力」的美味。
清显的「高雅」,源于绫仓伯爵的栽培。正是在这种有关「无用」的培育中,他意识到了自身的好处。他感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一种「精妙的毒」,是一根「优雅的刺」。他将成为超出沉迷「物质」的父亲的存在。在春天和夏天的时分,清显所尝试的事情,就是试图将自己与自己的生存环境相分离。从十八岁开始,他成人了,他要掌握自己的爱情和命运,乃至聪子也是他要防御的对象。「感情」是他的长项,或者说,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他利用了饭沼和岛子的「爱」,将他们的感情把弄在自己的鼓掌之间。在他努力成为「施虐者」的部分,清显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随意利用人们的感情,来满足自己对「爱」的渴望。把饭沼变成仆从,然后无情丢弃他。逼迫聪子和自己偷情,沉浸在亵渎的快感当中。他以为可以在自己的「感情」中远离粗俗的东西,这是他在十八岁那年的愿望:决心是自己白嫩而美丽的手一生不遭受玷污。可是啊,他的「爱」本来就建立在巨大的「不安」之上。他对自己的「爱情」缺少能够掌控的物质基础,「梦」的泛滥终将遭遇到「现实」的抵触。
这个被称为松枝家的家族,直到五十年前还是一个朴素,刚健且贫穷的地方武士家庭。伴随着发家致富,成为了大户人家。松枝侯爵虽然明面上附庸风雅,但牢牢掌握着家庭通向「高雅」和「权力」的基础———那就是财富。春夏两季,松枝家都要举办三大仪式:三月的女儿节,四月的赏樱节和五月祭祀祖先。这些仪式都会邀请显贵参加,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绫仓家和松枝家相比,早已丧失了往日的风光,甚至连聪子的彩礼都拿不出。这个家庭代代相传的技艺是蹴鞠。但这种精致无用的雅好,无法掩盖绫仓家的窘迫。在丑闻的处理上,松枝侯爵家也有着很大的能量。他们可以轻易把聪子的失德推在夫家身上。「财富」带来的「权力」让松枝侯爵拥有自由的裁量权,他可以随意处置饭沼的去留和清显的爱情。长辈们在言辞间就决定了清显「爱情」的生死,所有这一切,都与清显的「意志」无关。聪子对清显的拒绝,让清显意识到自己的「意志」面对「现实」的无力。清显无力挽救自己将要走向结束的「爱情」,他朝着本多自言自语道:
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打开这棘手的僵局呢?权力还是金钱?
当「爱情」溢出清显和聪子的小世界的时候,这场小小的叛乱就转变为了对父辈们维持的世界的威胁。父辈们要做的,就是联手将孩子掐死在摇篮里。只有这样,才能保有现世的无虞。
针对「偷情」和「道德秩序」冲突的滑稽处理,将进一步揭示旧有的道德秩序的解体。松枝清显「犯罪」的冲动也走向了「告白」和「忏悔」,在这里完成了从「施虐狂」向「受虐狂」的转化。
在《春雪》第三十九章的部分,三岛通过祖母,父亲与儿子三代人的冲突,揭示了这个新兴的贵族家庭内部矛盾的张力。
染指皇室指定的婚事,在过去,当父亲的要向天皇剖腹谢罪。犯案者也少不了杀头或是坐牢。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过去,对松枝家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可是这个家庭本身就是个畸形的家庭,作为一家之长的祖父只存在于画像当中。松枝侯爵和他的父亲相比,面对儿子,都要保持着一种虚荣心。他不去严厉地斥责清显的无德,反而把事情的责任推在了蓼科的头上。作为道德秩序的维护者,松枝侯爵丧失了武士阶层的荣誉感,在「国」和「家」的冲突上,他优先选择的是保住松枝家。这也是饭沼在后文指责松枝侯爵不「忠」不「孝」的原因,他背弃了「祖先」和「国家」。同时,松枝侯爵对清显的压制关系,并不符合道德的伦常。侯爵愤怒的时候「父亲」和「我」这两个词语无伦次的表达,以及他依靠自己的手里的「球杆」去迫使清显屈服,都显示了父亲地位的「不正当性」。皇家无力制裁武士阶层犯上作乱的举动,而在这个家庭内,也缺少一位真正的「父亲」。传统的君-臣与父-子关系都失去了约束。祖母在清显身上看到了旧时代的反响,这个胆大妄为的孩子竟然复苏了这个家族血脉的青春气息。孙子与其说是家族的悖逆者,不如说是祖父忠实的模仿者。清显面对祖父的肖像画,仿佛什么事情都可以坦白。「祖父」,「叔叔」,「战争」和「死亡」以缺席的方式保留了他们在清显心目中的位置。
针对父辈们的嘲讽在聪子的「假发」问题上上升到了新的高度。住持尼,这位聪子的引路人,当时就领悟到保护皇家威严的路,就只有让聪子出家。聪子接受了这样的做法。正如住持尼所想,表面的华美无法掩盖这种做法的不忠。聪子的父母和清显的父母知道聪子出家,并未有任何悔意。他们反而把希望着落在了让聪子戴假发上。两个家庭围绕假发兴高采烈地交谈,互相欺骗,好像聪子戴上这顶假发,就可以把所有的罪孽都掩藏起来。“人人心中都在想象着聪子肯定要套在头上的假发:那假发比真发更加光润而流丽,犹如射干的种子那样黑。”针对这点,《春雪》单有一段评述:
...聪子的心,谁也不在意;只有她的头发,才关系到国家大事。
长辈们以假意和虚饰维护了自己的体面,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就在这样的虚掩中凋零。
年轻人比这些人更有勇气,敢于戳破掩映着丑陋的虚假,也敢于为自己犯下的错支付代价。就像文本开始对死去的黑狗的掩埋,聪子和清显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爱情」。他们的情欲和生命,他们倾心的「高雅」和「美」,都和他们祖辈所守护的「秩序」一同死去了。时隔一年,再次临近新年的御歌会,清显发生了大变样。他压根儿不再把自己看成是刺伤这个家族的「刺」,他心中的高雅已经干枯。他在晚餐饮用鳖血的时候,明白了自己内心对鳖的恐惧何来,这是他对自己家族血脉的厌恶。这又有什么用呢?和歌的吟咏并不能净化血脉的不洁。他不正是玩弄着下等人的手段来胁迫饭沼和聪子吗?他跪在羸弱的当今天皇的面前,因为认罪和坦白浑身兴奋到发抖。他永远丧失了触碰「美」和获得「爱」的资格。
人们总是称颂《春雪》「爱情」的缥缈,然而那其实是对「缺席」的承认。「爱情」总是在我们离「爱情」最远的时候,才能激发我们的渴望。正如那些「死者」,「战争」和消逝的「古典日本」,他们在看不见的时候最被那些年轻人所怀念。清显看着天空,他理解那些肉眼不可见的东西,那是他的妈妈不相信的东西。
还有什么比《春雪》更无望的结尾吗?
一道寺门分隔开了清显和聪子。禁断和拒绝的力量是如此明显,清显再也无力跨过那道门,触碰到自己心心念的美好。雪慢慢地落在了初春的夜晚,他伸出自己一生想要保护的美丽的手掌,雪花落在他的手心里,即刻融化。他在思念聪子的时候,还能记起第一次亲吻的甜蜜吗?十三年前的那次记忆突然略过脑际,但他再也找不到救赎,看不到那年牵起裙裾的时候那抹「彩虹」。回忆全然崩溃,他止步于山门之外。
本多心想,清显在梦中一定回到自己家里,在侯爵宽敞的庭院里徘徊,想念那九段奔泻的瀑布。
回到东京两天以后,松枝清显去世。年近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