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外公离开的第四天，他不在我身边已经四天了。那天，也是这个时刻，我刚下车离家还很远，就听见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嘶哑得厉害。我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在看见床上外公端端正正躺着的刹那，土崩瓦解天崩地裂。我透过床前挤满的人影只看见他脚下换好的新鞋和紧握的拳头，周围源源不断地震耳欲聋的哭声直击我心底，夹杂着被遮掩住的外公的面容。身边的人一个个仰天大哭、捶胸顿足，像是要把心掏出来哭个干净，他们竭尽所有力气直到再也发不出声的喑哑又透人肺腑的哭喊我此生再也不想听到却再也不会忘记了。所有人都控诉着上天的不公，恨不得立马哭死过去，外公，你看见了吗？
我很后悔没能见到外公最后一面，明明我可以陪在他身边，明明可以多守着他几眼。姨妈说，外公和我爸还清楚地闲聊了一会儿，叫着我爸的名字要他坐，可是不过片刻光景便只能点头、摇头、挥手了。他临走时紧抓着的衣袖，嘴里叫着我爸名字的画面，将留我一生想象，难以愈合。
我还想着十月长假回去多看看他、多陪陪他，哪知道他连我开学都等不了了。我倚在门边，淌着眼泪，看着他们用一块白布遮住外公的面容，然后慢慢抬起放在早已铺好的地上，最后放进棺材。外公的妻子、女儿一一抚摸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带着满腔的思念与不舍。我透过透明的棺材盖看着外公，他周围铺满了花，大朵大朵布满全身，小小的不断闪烁的灯映衬着他的面容，像天上明灭变化的星星。桌上摆放的照片，他们都说拍的真好，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看见他，看见他是微笑的。我也觉得很好看，但我宁愿外公回来，也不要这生动却无生命的死物。
我跪在冰凉的地上，将纸钱投入火中，火光不停的燃烧着，熊熊的大火在我面前不断跳跃，我透过这光仿佛看见外公慈祥的面容，他在伸出手替我擦掉脸上的眼泪，还在笑着安慰我不要哭，可是我一眨眼，他就不见了。是啊，他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那儿，躺在冰凉的棺材里，再也不会出现了，不会有那温热的手掌抚摸我，也不会有那温暖的目光看着我，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燃起的火烧了一整夜，清晨终于消耗殆尽。我看着残留下来的灰烬，就像外公的生命一样，再也不会点燃了。往事如烟，现已成灰。风吹过，便消散的无影无踪，各自天涯，在这世间不留下丝毫痕迹，就像从来不曾出现一样。世界上那么多人，不断有人离开，但总会有人到来。若干年后，有谁还记得那些离去的生命，他们被丢在时间的长河里，再也不会被捞起，慢慢流逝直到无人记起，直到新的与之完全无关的世界继续运行。我们都会有这么一天，都在等待这天的到来。
那晚外公周围一直闪烁的灯火陪了我一夜，我看着他们亮起又暗淡，想着外公，笑了又哭。
我们都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死这个字，那时我们并不懂得它的真正含义。后来长大了点，便开始畏惧它。这份畏惧并不是来自于失去亲人的深切痛苦，而是我们还听过与死随之而来的其他词汇，坟墓、鬼、棺材、地府……死亡就是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与这世上的所有都再无纠葛。以前我也曾想过亲人离世的场景，总觉得自己肯定会嚎啕大哭、哭的肝肠寸断然后当场晕死过去。可是我发现自己比想象的要冷静，冷静到觉得自己没有良心。
外公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很少，不像有些孩子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但我总记得每次逢年过节来看外公的时候，我和妹妹总会让外公帮我们绑秋千。外公会找来麻袋，两端各系上绳子连接起来，然后绑在两棵高高的大树上。我记得我曾问过他为什么每次都要重新绑，何不就让它系在树上呢？时隔多年后的今天我终于明白，或许绑秋千是他唯一可以帮我们做的和我们亲近的事情吧。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崩溃，曾经总帮我们扎秋千的外公，现在已经离开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曾一个人住过外公家几天，对于那里，我脑海中依稀回荡着的总是童言无忌时期我做的那首诗，
“……辣椒又辣，蚊子又多，皮蛋三角钱一斤”
而这也成为他们逢人便说的趣事。
我在学小提琴的时候，每个周末要坐很远的车到老师家，有次爸妈有事便让外公陪我。我仍然记得当时外公原本佝偻却在那瞬间十分挺直的背，他和老师交谈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连老师都怀疑他以前是不是一名很有份量的教师。我当时很骄傲，为那毫不输给别人的超有内涵的外公。
印象中的外公一直还是那个外公，然而那次在医院见到他却早已不复当年风采。我只在教科书上见过瘦骨嶙峋的癌症患者的照片，哪知外公也会这样，皮包骨的在我面前。妈妈说外公知道自己是胃癌晚期的时候，他哭了，哭的稀里哗啦像个孩子。
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公的时候是在医院，外公很嗜睡，不怎么说话，倒是我和外婆说了好久。外公那时已经不能进食东西了，喝水都要靠吸管。我还记得我兑好温水，将水递在他嘴边喂他喝水时他的喜悦。他水喝的很少，但还是喝了一大口。我没有想到，这会是我陪他的最后一天。
我也没有想到，最先离开的那个人，会是外公。
外婆当年以为自己不行了的时候，担心外公一个人生活不能自理，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好。如今外公先离开，外婆在他床前哭的肝肠寸断，说天塌了。
我曾以为是外公离不开外婆，后来发现是外婆离不开外公，如今才知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多年的相濡以沫早已让他们不分彼此、融为一体了。
外公离世的时候，他最爱的大儿子没能赶回来。妈妈说，舅舅不分昼夜地开车足足提前了好几个小时，一下车就直接跪在了大门口，对着外公的遗像，扑通就开始磕头。妈妈说舅舅这么多年，哪怕痛苦失败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却哭倒在外公面前泣不成声。我无法想象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男人哭的像个孩子的样子。舅舅在地上磕了无数个响头，额上沁出腥红点点，泪水打湿在地上将额上的血水晕染开来，他嘶哑沉重的哀嚎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里，那种悲伤到骨子里发出的绝望将永远挥之不起。舅舅的背影在那瞬间显的那么苍凉无力，单薄的那么孤独，好似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在了荒野中。
外公，你的亲人现在都回到了你的身边，你看见他们黯然神伤的心痛吗？他们在想念你也在心疼你。我看见他们一直在棺材前陪着你，一动不动地，眼神空洞又无力，只有那不断落下的泪水才显出一丝无奈的生机。他们的思绪仿佛飘到很远，应该又是在想你吧，你的音容笑貌，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在牵动着他们的心弦，一想到就会心酸。恐怕很多年以后，漆黑夜晚下人们围在棺材前，月亮的微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愈发显得惨淡无光，他们偷偷抹泪相对无言，直到第二天阳光照射在孤零零的棺材上的景象将会永远的在我脑海中定格。他们想念了一整晚也怀念了一整晚，以后漫漫人生长路，思念会一直跟随，陪伴他们走过无数白天和黑夜。
此刻的我，在离家几百公里的宿舍写下这些文字，回忆我那辛苦操劳了一生的外公。泪水将我的字迹晕染的模糊不清，我裹在被子里拼命想将外公的故事描摹下来，天上的外公，泪湿满袖的我们，你看见了吗？你是否也像我们想你一样在想我们呢？外公，我要找到那颗属于你的星星，这样每当我仰望星空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我在想你。
你看，今晚的星星，真的好大好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