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季鸟猴

农历六月一到,一年一度的“数伏”也开始。吃过了头伏的饺子,北京正式进入炎夏,雨季也随之而来了。傍晚的雨后,是逮“季鸟猴”最好的时候。

季鸟是北京话,指的是一种树栖昆虫,一些地方叫“知了”,学名为“蝉”。北京话称之为“季鸟”也是有道理的,首先它是季节性昆虫,每年只出现于盛夏,至后秋绝迹;其次,季鸟虽然不是鸟,但是它生活在树端,且会飞,这一点与鸟类似。北宋贤相寇凖有诗曰:

蝉鸣日正树阴浓,避暑行吟独杖筇。

却爱野云无定处,水边容易耸奇峰。

此诗明确表明了季鸟的这两个特性:生于夏、栖于树。

而“季鸟猴”,指的是季鸟的“幼年形态”,即“蛹”。此时它还没有生出翅膀,体色土黄,有足三对。季鸟猴因无翅而尚未能鸣(季鸟是靠翅膀的摩擦出音的),并且也不是生活在树上,而是生活在土里的。

之所以在季鸟二字后面添加一个“猴”字,大概因为是在一定的条件之下,它会破土而出,像只猴子一样沿着树干爬上枝叶。在攀爬的过程中,季鸟猴摆脱甲壳,生出翅膀,经过一夜阴干再加一上午的日晒,翅膀变干变硬,即可鸣夏。它所脱下来的甲壳,就是中药铺所售之“蝉蜕”,据说有疏风散热的功效。

这个摆脱壳皮的过程在文学上叫做“金蝉脱壳”,在生物学上叫做“变态”。

如前所说,季鸟猴会在一定的条件下,破土而出,爬上树端完成变态,而这个条件,就是一场雨。

雨后天气清爽,雨水渗入土地,在土中蛰伏的季鸟猴们一只只的逐渐醒来,可能是淋了雨变得神清气爽,也可能是土中积水小命不保(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前者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于是它们争相爬出土,同遭了洪水的人一样,忙向高处转移。

每到此时,我就会跟着父亲一起出门去逮季鸟猴。

我儿时曾在一个名叫“化校”的地方住过几年,所谓化校是化工学校的简称,位处西三环紫竹桥边,出门走路10分钟就是紫竹院公园的南门,紫竹院公园大量栽竹,一片片的竹林在雨后散发着一股竹子特有的清冽味道,怪好闻的。但是竹林里是很少有季鸟猴的,我们要找的是柳树、杨树或是槐树成片的地方。

公园南门进入后继续向南走百余步,是一片人工湖,每天都有固定的一群人在此处钓鱼,岸边每数步就栽着一棵柳树。柳树和湖水是一对最好的搭档,湖边多风,风抚柳条,柳枝摇曳,婉转婀娜,我想:这真是一个谈恋爱的好地方。然而这个地方却被一群垂钓爱好者占领了,恋人们只好退到了土山上的竹林中去“交流人生”。除了恋爱和钓鱼之外,这也是一个逮季鸟猴的好地方。

随便找一个树坑,若见树下有大大小小的许多圆洞,那说明目标已经出动(洞)了。

逮季鸟猴有两种方法:“摘”和“抠”。

所谓摘,就是在树上寻找正在攀援的季鸟猴,它们多在离地三尺到六尺的地方被找到。摘季鸟猴多是父亲的事情,因为我个子太小常够不到。但是我也可以参与进来,因为我自幼目力奇佳,一站地以外就能看到公交车,再近一些就能看到来的是哪路公交,上中学的时候我的这个技能常让同学艳羡不已,尤其是那些刻苦读书读坏了眼睛的同学。

摘季鸟猴的时候,我的目力就发挥了作用,充当父亲的“瞭望哨”,每发现一只季鸟猴就拉着爸爸的大手大喊:“爸爸!爸爸!在那边,你看到了吗?”之后爸爸就会摘下季鸟猴,在我眼前晃一下,然后放在随身携带的袋子里,继而用手呼噜一下我的脑袋,半眯起眼睛,嘴角上扬的同时说一句:“你又发现一只,好儿子!”这时我是很高兴的,我能当爸爸的助手了。

就这样摘了十几只之后,我也慢慢的腻了,也希望能自己逮到季鸟猴,“抠”这种方式是专属于我的,因为个子小,更“接地气”。

树下往往会有大小不一的洞,大的洞是抠不出季鸟猴的,因为洞口大说明季鸟猴已经从洞中爬上树了,这样的洞只能扣出没什么用还咬人的蚂蚁,过敏体质的我被蚂蚁咬一下就会红一大片,又疼又痒,肥皂水、风油精、花露水全不中用,只能口服“扑尔敏”,然后在药力的作用下睡去,这会让我错失逮季鸟猴的“最终乐趣”(后详表)。我要找的是小洞,据说这是季鸟猴的“气眼”,用来透气的。

抠季鸟猴就是要把这小东西从洞中抠出来,但是单单用指头是肯定不行的。抠季鸟猴的工具是一根小树枝,这东西随处可得,虽然不讲究、不美观,但好在实用。先用手指把洞口稍稍扒宽,方便一会儿把季鸟猴从洞中抠出来,扒洞口的时候一定要轻,据说这小东西能感受地面的震动,如果动作重了,它会在本能的趋势下向更深的地方爬。等洞口足够大了,把树枝探进去,轻轻摆动,从指间感受阻力与震动,判断里面有没有东西。当树枝碰到季鸟猴的足时,它会本能的抱住树枝,此时我只需慢慢把树枝拉出洞口,注意一定要慢、要稳,如果季鸟猴碰到洞璧是有可能掉下去的,掉下去后它就会立刻逃到洞的深处,之前的工作全部前功尽弃,无论怎样学程咬金跺脚骂街、二探地穴,都于事无补。

在抠到一只之后,我就会拿着季鸟猴去找父亲,把战利品放在他的袋子中,然后数一数袋子里又添了多少,有时还会在心里暗暗的和爸爸比赛,看谁逮的多,不知道为什么,输的人总是我。

就这样一个仰头去摘,一个俯首去抠,每次必有收获,一个小时逮上二三十只不是难事儿。“老爷儿偏西”,钓鱼的人开始收线,我们也要回去了。每到此时,我都会有流连之意,边走边回头看柳树、看余晖、看湖中倒映着的夕阳,耳边听蝉鸣、听归巢的喜鹊,还有风穿过竹林的声音。此时父亲只需要两个字就能让我毫不犹豫的向着家的方向走:“饿吗?”看来我对美景的追求,终究比不上对美食的向往。

季鸟猴捉来做什么呢?这就是我之前所说的“最终乐趣”,那就是用来吃!

我很奇怪,一些长相极丑陋的动物,为什么吃起来却如此美味,例如火鸡,当然也包括季鸟猴。季鸟猴的长相绝对是丑的,多年后看美国电影《第九区》的时候,里边长相“难以名状”的外星人,让我想到了季鸟猴;但是季鸟猴的味道却是美的,看来美与丑的确是辩证存在的。

烹季鸟猴非常简单,先用清水洗净沥干,然后锅中放入油,待油稍热放入季鸟猴小火煸炒,小心不要火大炒糊了,然后佐以细盐,出锅置于白底青花尺盘之中。其实用什么器装盛并不重要,这本就是平民的美食,用粗瓷大碗也很相宜。但是食物放在好看的器皿里,总能让人觉得美器可以给美食增色三分。有朋友说我这矫情的劲儿是“遗老遗少作风”,但是我还是认同我父亲的说法:“这叫格。”无论或文或武,有追求的人无论多落魄总是要有“格”的,就像孔乙己的长衫,唐·吉坷德的长矛。

炸季鸟猴真是人间至味,用三个字来形容,那就是脆、嫩、香。记得我第一次吃它的时候,因为它长得实在恐怖,我竟不敢下口,只是呆呆的站在一边,端详着盘中的“怪兽”。父亲也不劝我,只是自顾自的吃,他每将一只放在嘴里,我就听到“咔吧咔吧”的一阵碎裂之声,然后父亲抿一口二锅头,放下酒盅,“嘶~哈~”一声,好像过了多大的瘾。十几分钟过后,我终于禁不住声音和香味的双重诱惑,把心一横,闭着眼睛把一只炸季鸟猴“扔”进嘴里。那真是“扔”,好像害怕它会死而复生,紧紧抱住我的手指头。

入口之后才知道,父亲的表情并不是夸张。壳是脆的,肉是嫩的,味是香的,一只还没下肚,就已经想要再吃一只了。无论是佐酒还是配茶,炸季鸟猴都是上品。后来听我父亲对我说,他第一次看见炸季鸟猴的反应也和我一样,惶惶不知所措,最后也是禁不住人家吃的实在香,于是尝了一口便欲罢不能。哈哈,真是“类其父,类其子”,我想我的馋,一定遗传自父亲,因为我的母亲是吃素的。

每次我们爷儿俩吃季鸟猴,都是有“仪式感”的。青花尺盘端上桌后,我父亲准备好二锅头和一本《文化苦旅》,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准备好喝的和书,我喝的是北冰洋汽水,看的有时是《聊斋》有时是当月最新的《机器猫》,没错,我看书就是这样“兼容并蓄”。

我的父亲吃季鸟猴有“一定之规”,看完一页书,吃一个季鸟猴,抿一口二锅头。而我的吃法则“乡野”的多,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书看到精彩的地方,许半天不吃不喝一口;看到二目微花,就把书放下,连吃带喝好一会儿。

有一次还发生了一件好玩的事情,爸爸一页书没看完,我已经风卷残云一般吃掉了将近20只炸季鸟猴,盘中只剩3只,待他回过神来,他脸上的表情是我永远忘不掉的:只看他看了一眼盘子,半秒之后才回过味来,瞪大了眼睛对我说:“都吃啦!”然后放下残卷,双手捂住盘子,一半害怕一半惊讶的对我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剩下的留给我下酒吧!”哈哈。他说完之后,我便开始“嗤嗤”的傻笑,随后放声大笑,不知为什么,越想停越停不下来,直到爸爸把我搂在怀里用胡渣蹭我的脸,我还是笑的停不下来。笑的时候吸进了不少空气,和肚子里的北冰洋汽水起了反应,一个带着炸季鸟猴气味的嗝打在了爸爸怀里,爸爸也笑,我也笑。这是23年父子缘分中,我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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