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世间,不能避免的只有两件事情:悲伤和告别,而悲伤的本质就是因为告别。我们能够做的,只有在每次欢聚和告别的时时刻刻里,都再多用力一点点。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能多听一点,就多听一点。能多感受一点,就多感受一点。因为呀,这是经年过后,你彻底失去不能再拥有后。仅留下来陪伴你荒凉岁月的一点点回忆样本。人生这样孤独,没有人会嫌弃记忆丰盛。
就让悲伤再浓烈一些吧,我们都不去回避和忘记它,我们要一字一句,蚀心琢骨的记住它,因为我们怀念的爱的那个人,也在其中。
2014年的冬至,我回到北京,继续这里的生活。和日照终将返回北回归线不同,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只有结绳记事,以作回忆。
上个世纪30年代的中国,已经被打成了一锅烂饺子馅,每天有无数人死去,也依旧有无数婴儿出生。在这乱世里,在浙江宁波,有一个南方姑娘出生,跌宕辗转度过这一辈子。近八十年后,在另外一个世纪,在距离家乡几千公里的北方,辞世西去。
这个南方姑娘出生后不久,整个华东就沦陷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村口插上了膏药旗,每天都有同村的壮丁被掳走,留下一个个生死未卜的伤口,也有年轻的女孩被拖入田里被强奸后羞愤自尽。那个世界太荒唐了,有些事情太残忍,无辜的人们有时候不得不闭上眼睛。
可是太平洋的海风依旧温暖的扫过村庄,风吹起麦浪像是时间温柔慈悲的手掌,这个南方姑娘顺着命运的波涛一路长大,并不知道自己之后将会跟着自己的命去北方,我甚至怀疑,她根本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意思。
她是我的奶奶。
将近八十年后,我在她的病榻前,试图安抚眼前这个老人虚弱的灵魂,徒劳的想要把她抓的更紧一点,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阔别已久的南方。
那里是她的家园。
我也想试图描绘奶奶还是一个南方姑娘的时候的样子,一件碎花的短衫,粗布的裤子挽起一截露出脚踝,穿着布鞋走在田间,额头有一缕湿发,别着一枚我爷爷送给她的发卡,她或许是这样的。
可是当我握着她因为长年病痛已经严重变形的手掌时,当我看到她形销骨立的悲哀的样子,我即刻变回了那个童年时受了委屈的孩子,没出息的哭了。
这个南方姑娘重病住院的时候,在家里,每天晚上爷爷都会像往常一样摆好奶奶的被子,如果你问他,他会说万一我睡着了之后你奶奶回来了,她就能睡觉了啊。
后来奶奶出院回家,爷爷常常会在奶奶床前,拉拉她的手,替她掖一掖被角,静静的看她一会儿。那个时候,奶奶已经不怎么能说话了,只是偶尔略抬起头,望他一眼。
我会想在几十年前,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在家乡的春光里,爷爷问这个南方姑娘,组织上要求我去北方,你觉得呢。南方姑娘不做声,只是抬起头望着年轻的爱人,然后靠在他肩膀上。身后的禾苗正在疯长,还有喜鹊和蜻蜓。再然后呢,她就随着他由南至北的长途迁徙,陪着他这样在东北过了下半生。
爷爷是军人,建国后从化学兵学校毕业,响应国家“十万官兵支援北大荒”的号召,来到了黑龙江密山,进行拓荒,也就是那个时候奶奶这个南方的姑娘,拎着大箱小包,坐了将近一周的火车,第一次来到了东北,他们就像是一颗种子,被洒在了这片黑土地上,也同时被打上了大移民时代的烙印。
父亲说起奶奶,总是神色黯然。奶奶的前两个儿子全部夭折掉了,到了我父亲这儿才保住,怀着父亲的时候,奶奶在农场,缺吃少穿,每天还要耕六亩地;生我叔叔的时候差点难产死掉,怀我姑姑的时候,冬天大着肚子从几米深的菜窖跌了下去。奶奶的前半生,没有过过一天的好生活,后来爷爷转业来到哈尔滨,日子依然很拮据,那时候的城市百废待兴,家里住在香坊,奶奶每天却要跑到道里区上班,先坐火车再坐汽车,每天花在路上就要好几个小时,千辛万苦熬过那一段苦日子,子女纷纷成家,换来的却是将近二十年的无尽病痛。
父亲是至孝之人,同时也是我见过的骨头最硬的男人,平生几乎从不落泪,仅有的几次眼泪,都是因为奶奶的病痛。奶奶先后被查出几处绝症,父亲难以接受,我回家的时候父亲和我讲,“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奶奶会得绝症,难道我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吗?”那个时候,父亲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执拗的少年做困兽之斗,他捡起了许久不抽的烟,猛吸一口,烟雾里涌动着几番苦涩难言。
奶奶病重之际,我从北京赶回家里,在床前服侍了她一周的时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得知奶奶已经罹患肺癌以及骨癌,晚期并且已然扩散。按照医嘱的意思呢,就是放弃治疗,老人的身子实在太虚弱了,治疗可能会加速她的凋零,但是父亲和之前一样,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说,“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放弃我的老母亲?”
之前他根本不屑一顾的各种小药,无论贵贱,都一一买来,家里人没有一个反对,父亲和我说,“我也知道这些都是骗人的,可是万一有用呢?”我点头,心里只想能够安抚他心底的波涛。
在奶奶病榻前待了一周,伺候她吃饭喝水,可惜的是,那个时候,很多东西她已经吃不下去了。
奶奶葬礼当天,我们一家人从墓地回来,做白事的师傅讲说,把供给奶奶的水果拿回去,家里人分食掉,会得到老人的保佑,可是我非常难过,因为这些水果,在一个多月之前奶奶她就已经吃不下去了。
我第一次回北京的那天,在医院,我已经有预感这可能是我和奶奶的告别了,我紧握着她的手,尽量让自己平静一点,奶奶说,没事的,回去吧,好好工作,注意身体,多吃点饭,你太瘦了,过年再回来,我可能就好了呢。
回到北京12天后的上午,接到我妈的电话,我望着号码知道奶奶肯定走了,这十几天来我其实最害怕也知道一定会来这个电话。
然后我跑到公司没人的房间,关上门不开灯,在无尽的黑暗里,委屈的哭了。
瞬间,我想起在医院里我仅仅握着奶奶的手,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的余温。
再次回到家里,遗像上的老人和病重时的奶奶判若两人,这张照片是我两年前的春节给奶奶的拍的,我记得她当时拘谨的拢拢头发,还换了一身衣服,看着镜头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像他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是这样,照相总是影随着一种仪式感。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奶奶,一家人在一起过年,心里一阵难过。
此后过年,就再也不能给奶奶磕头了。
此后,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半夜和弟弟给奶奶守灵,我拿手机给奶奶听这首《南方姑娘》,姑姑在一旁,嘤嘤的哭起来。
第二天葬礼回来,爷爷问父亲,“你妈去哪了?”之前家里人一直骗他说奶奶又去医院了。老爷子虽然糊涂,但是总觉得不对劲,问过几次“你妈是不是走了”,扭头自己又忘了。
这一次,当他问出“你妈是不是过世了?”的时候,父亲望着爷爷的眼睛,即刻泛起一阵潮湿,从鼻腔和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含混的认同声,颤抖着,传到每个人心里。爷爷哇的一声哭了。
下午整理奶奶的遗物时发现了很多几乎全新的衣服,或许经历过饥饿年代的人是这样的,家里人给她买了很多衣服,但是她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穿一次,然后整整齐齐的放起来。
这让我想起葬礼上,父亲摔了火盆,打着招魂幡,我捧着奶奶的遗像,紧跟在他后面上了灵车,坐定后我抬头,看见眼泪已经糊了父亲一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两鬓也长起华发。
好吧,用陪伴奶奶最后一夜时对弟弟话结尾:
我们来到世间,不能避免的只有两件事情:悲伤和告别,而悲伤的本质就是因为告别。我们能够做的,只有在每次欢聚和告别的时时刻刻里,都再多用力一点点。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能多听一点,就多听一点。能多感受一点,就多感受一点。因为呀,这是经年过后,你彻底失去不能再拥有后。仅留下来陪伴你荒凉岁月的一点点回忆样本。人生这样孤独,没有人会嫌弃记忆丰盛。
就让悲伤再浓烈一些吧,我们都不去回避和忘记它,我们要一字一句,蚀心琢骨的记住它,因为我们怀念的爱的那个人,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