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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Paulsplatz的某个丁字路口看路牌时,我总是要从较长的一段距离开始减速。这跟我早上有没有戴眼镜无关,更别提那天在玄黑深处惊现的几根微不足道的白丝。后来走这条路的次数多了,从我身后传来的鸣笛声也少了许多——那是习惯于在交通方面追求效率的德国人打招呼的方式。那些小轿车多半以两百码以上的时速不耐烦地从后面把我超了过去。它们扬起的阵阵风与尘土,在我车里老鹰乐队电吉他独奏的烘托下,颇有一种好莱坞动作大片的味道。我回忆着在驾校培训时那位长得像海豹的教练,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他讲解右转时使用的一串生硬的、发音专断的单词,货车已经在Kornmark的路上疾行。
刚刚到法兰克福的那一阵儿,我看什么心里都要发慌,做什么都好像走在中非大裂谷的边沿——见天之高,见地之厚,见风雨兴焉,却步步提防着脚边的青苔。一天我和陈若歆一起去看《小妇人》——我们在售票亭前站着时,我猛然意识到哪里出了什么差错,但那是种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的不安。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而她好像还开玩笑说什么,那个演乔的法国女演员的姓氏音译过来跟我的名字一模一样。而很可悲的是,陈若歆说得越多,周围排队的人们的目光就越发让我想呕吐。随后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当我醒来时,陈若歆找来一个会英语的医生。当我听到"anxiety"这个单词后,我便示意他无需多说了。
离开了K807号公路,左转上A5。陈若歆这两天去了柏林洪堡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顺便去多萝西墓园给她心心念念的黑格尔上坟——她的受邀论文就是一篇有关《逻辑学》的研究。最开始听到她的打算时,我的语境还没有从老家的习俗里转过来——我还以为她是要给黑格尔敬酒放炮什么的,甚至还思忖着德国的丧葬行业是否发达到还能售卖中国纸钱这种傻里傻气的问题。
已快到下午五点,高速公路上的黄昏已经色彩丰富到不真实,既是钱锺书的红海的天空,又是莫奈的无数张大草垛的底色被大自然安排在了一张白纸上。只有在这一刻,我才会怀疑自己是否身处家园而非异乡。从前“十一”的时候从北京自驾回东北,我一面欣赏鹤大公路沿途连绵的五花山,一面想象着纳兰性德陪康熙走这条道时,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发出的“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的感慨。
求学北京的那段时间,我遇见了陈若歆。两个表面上大相径庭的灵魂碰撞在了一起。我们的第一次约会赶上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她在馆里逛了二十分钟不到就溜出去看她的《精神现象学》,理由是她钟爱的是蒙德里安,而不是那些花里胡哨的版画和水彩。后来我只好专挑陈若歆赶deadline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出来看展,在一班接一班地铁的风声中不由地感叹皇城之大。
但我还是在读研期间跟这个只喜欢红黄蓝的女孩结了婚。如此仓促的原因之一,是若歆的外公希望能在自己阖眼前看见亲生孙女穿上嫁衣。若歆的外公退休前是个中学老师,教历史的。在婚礼那次的一面之缘后,我与他又见面过几次。病床上的老头子甚至还能流利地背诵出汉朝所有皇帝的谥号。他有个硬面藏青色的moleskine笔记本,是若歆中学时去意大利给他老带的礼物,上面被他写满了蓝黑色的钢笔字。若歆常说他外公身上有种老干部的气质。她说这话时,我正好瞥到床头柜上摆放的搪瓷水杯。那物什让我想到我自己的爷爷。
科学家说,人脑会自动删除掉我们三岁之前的记忆。按这样说的话,我爷爷在我的精神世界里事实上只存在了不到十年。但我时常会提醒自己,是爷爷陪我走过的童年。爷爷是尚武之人,可我家并不像王家卫镜头下的宫家那般肃穆——我爷爷是个体育迷,我常陪他看NBA。曾经他也看国足,但由于许多个夜晚他只有怏怏地关上电视,并大骂“踢什么臭球”的份儿,他说自己可以选择转战除足球外任何一项体育项目。
在若歆准备材料申请德国大学博士的那些日子里,她的外公去世于北京协和医院。可怜的女孩——准确的来说,是我那正在模拟面试的妻子,没能见上她外公的最后一面。而彼时的我距离研究生毕业还有几个礼拜,不再打算继续读书,平时就练Python、突击德语、考驾照,没事时照样看美术展、听音乐剧,整月整月地陪若歆厮守在北京。参加葬礼时,若歆因为从小被说教要“体面”,强忍着眼眶里的泪不蔓延下来打湿黑色纱裙的衣领。事后想起来,她那天的精神状态真是像极了独自为列奥波尔德送葬的玛利亚。
这一点上,若歆就很王家卫,而我可能还是要李安一点。
下B10/B27出口,前往A81 /Vaihingen /Enz /Ludwigsburg——这些路牌上尽管看上去堆满了于我而言完全陌生的地名,我的经验是只看大写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的组合,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很多。如今我也时常午夜梦回十五年前的那个盛夏——一觉醒来,发现睡床那头的爷爷面如死灰。在面对医生时,我坚决拒绝承认这件事会影响我的情绪波动。那医生是个行为意识流派的大师。我全程避免跟他对视,他每周发放的七览表我也从未认真去填写过。其实按理说,歌德的故乡是座十分宜居的城市、身边法兰克福人民的性格也与不喜欢社交的我十分贴合、死亡的阴云并没有时刻在我头顶上盘旋——但又怎么会是anxiety?在黑夜中辗转时,我不断地诘问自己。可身边的人和事大多都陌生得让人无法产生感情。我无法在乏味的生活中知其源,更无法在麻木的心灵里循其本。
那段时间里,我学习楚门在早上出门前照很久的镜子——若是这个世界仅仅是个巨大的摄影棚就太好了。拉碴的胡子,油腻成一绺一绺的头发,以及那双充血的眼球——我以为我会透过这幅恶劣的皮囊看到些未来的征象,可在镜子的那一端站着的却是个孩子——我的意思是,卫生间里的镜子不是厄里斯魔镜。我是个男人,但我看向镜子时,我看见了一个小孩。
有过在冰天雪地的旷野里驾车经验的人都知道,两条整齐的轮胎印在一望无垠的白茫茫大地上是多么渺小。当我成功向那位医生描述出这种感觉时,我想我已经可以与焦虑共同生存了,一直到我驾车的当下。或许这份关系还会延续更久。而接下来只需一直沿B27号公路走,晚霞中的斯图加特就能渐渐出现在眼前。不过当下要紧的应该是今天的晚饭。
若放在平时,工作餐还有若歆的手作便当让人期待。可这段时间特殊,只能临时找个服务区随便对付一下了。暮色不知何时已经深沉到可以打开车前大灯的地步了。光芒随着太阳蹒跚着亲吻大地隐去,远处一堆堆小方糖里的灯光越来越亮。最终,风把什么都带走了,没有了火烧云的天空寂静得如同吵闹的孩子们离开后的街道。
一道黄白色的灯光打亮了前面那辆车的车牌——那是个由“吉A”开头的车牌。我不由得感叹在疫情严峻到我和若歆回都不敢回去的时期,居然还有我长春老乡自驾到德国来,真是不要命了。我一点点地减速,那辆越野车的距离也与我一点点拉近,也许它也要去前面那个服务区——真见鬼!那是我爷爷的车!
我跟着那辆蓝色的路虎到服务区停车场——这个时候,在异乡遇到一辆曾经由自己亲自去卖了二手的车绝不寻常。我想起昨晚无聊时点开的一个物理学纪录片,里面说时间会因为我们的运动而减慢——大概是这么个意思,而这只是让我在沉沉睡意中对科学的玄学本质又加深了一层理解罢了。当下,这种不切实际的理论居然都会被我想起。虽然俗话说,再唯物的人在极端情况下都能相信鬼神,但当我隔着几排汽车看见那两个从路虎上下来的人时,我还是着实吃了一惊——那是我的爷爷和陈若歆的外公!他们的那身衣服,一看就是从欧洲的古着商场里淘来的,像极了麦斯·米科尔森不拍电影时的流浪汉式穿搭。
“爷爷!”我从货车上跳下来,快步追上那两个老头——抑或是两个鬼魂也好,幽灵也好。一声乡音在异域对于归人总是最嘹亮的。我看见我的爷爷和若歆的外公几乎同时停在原地,回头便和跑得呼哧带喘的我对上了眼神。才几步路,我就已经眼冒金星,顿时很后悔肚子里那少得可怜的午饭。凑得近了些,我才看清这两个老头着实像是一文不名的样子。
“你是南南?”“罗南?你怎么在这里?”看到这两个人的困惑程度不亚于我,我催促他们先进到室内,别干在马路牙子上跟我唠嗑。我找了一桌安顿好他们后,独自去买吃的,顺便消化一下自己在德国的高速上碰到已经死去的爷爷和妻子的外公这件事实。
“所以,你们是怎么到德国来的?”我端着三人份的汉堡套餐回到桌前,打破了三个人持久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那天我跟你爷爷玩大乐透——天堂也有这玩意儿,”若歆的外公一边啃下一大口汉堡,一边拿出他的笔记本翻找着什么。而旁边我爷爷像是许久没进过食的吃相更是让我心疼。“在这里。我们抽到了欧洲豪华九天自驾游,就一路这样颠过来了。那你又是怎么来这里的,罗南?”
“因为若歆来这边读一个哲学博士,我就跟着一块儿来了。她今天在柏林做交流。”
我的爷爷已经消灭了手中的汉堡,开始往薯条上挤番茄酱。他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能告诉他们,我之前工作的私人企业在疫情刚爆发时破产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平平无奇的货车司机。
“……我在一个物流公司工作。”这是事实,我不算在骗他们。长辈们似乎觉察出了我含糊其辞之下的难言之隐,也没有再多问。
“这挺好啊,你和若歆都到这边来了。但最近好像那个新冠病毒又变异了,疫情方面还是国内的局势最为稳定。你们在这边一定要注意啊。”
“嗯,我知道。”我喝下一大口可乐,斟酌着要不要告诉他们,我楼上的邻居已经在昨天确诊了。今年已经是疫情第三年。生活在海外,许多人都把新冠肺炎当做一次大感冒一样对待,我们确实也很难再把这当成一回事。
“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我瞄到若歆外公的笔记本上贴有几张旅游地图,断定这两个没有智能手机的人只能依靠那几张纸找路。
“下一站是斯图加特主场,也就是那个梅赛德斯·奔驰的球场;然后就去安联,拜仁主场嘛。”爷爷看了一眼若歆外公的笔记本,确定自己说的都无误后得意地笑了笑。“这些地方都是我当年看德甲的时候知道的。然后我们准备南下去奥地利看看。这个人特喜欢古典音乐。”他指了指若歆的外公。
“你们晚上住哪儿呢?”我打量着老头们身上看上去很久没换过的衣服,真的无法想象这些天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个啊……我们都一把老骨头了,住哪里其实影响都不大。很多时候就找个服务区把车一停,把座椅调一下,就躺下睡了。”
又是很久的沉默。我的爷爷好奇地凝视着与他阴阳两隔了十五年之久的,正大快朵颐着的孙子。我在德国生活时,除了若歆,一直竭力不与其他人产生眼神上的交流。可面对着魂牵梦萦的至亲至爱之人,我还是鼓起勇气,迎接上那对几欲能望穿我灵魂的火焰。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若歆。”我跟她约定出差期间每天在这个点跟我打电话报平安。老头们示意我可以接电话。但这时困窘的反而是我——我无法组织起语言来向她描述我今天傍晚的遭遇。
“喂,若歆,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哎,反正今天开会的时候又认识了几个学术大咖嘛。不过你知道吗,我今天去看黑格尔了!”
“先别提你那个黑格尔了。”我观察了一下两个老头的反应:他们的身体都微微向前倾了些,明显对自己孙辈的婚姻生活十分上心。
“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今天在服务区碰到了我的爷爷,和……你的外公。”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紧接着是一声长久的叹气。“罗南,你觉得需不需要下周再给你约一下之前的那个医生看看?”
我一时语涩,又抬头看了看那两个人:他们都很安分地坐在那里。可面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焦虑症会严重到让人产生幻觉吗,还是我什么时候捡到了卡德摩斯·佩弗利尔的戒指?我低头看见桌上三个被风卷残云后一片狼藉的餐盘,心里总算是舒了口气,逐渐找回了跟若歆说话的底气。
“我让你外公跟你说两句话吧。”我把手机递给若歆的外公,后者用餐巾纸擦了擦手,接了过去。“喂,若歆吗?我是外公……哎……”
周遭的声音渐渐消失,只剩下我和爷爷之间被喜悦和释然填满的空间。他问,“你跟若歆结婚多久了?”
“有四年了。”我大概能猜出老人家在担心什么,低下头去。真没想到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还是要被催生。
“这么久了啊。你们……准备啥时候要个孩子啊?”爷爷一说完,我跟他一起爽朗地大笑起来。我握住那双握了一辈子刀与剑的手,久久都舍不得放下。我知道有暖流在我的眼眶里波涛汹涌,但我还是选择独自去卫生间镇定一下情绪。
而这一次,我在镜子里看见的不再是小孩,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当我回到餐桌前时,那两个老头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一个记载了与若歆通话了十五分钟记录的手机。我把它捡起来,在停车场上车后启动引擎,继续行驶在黑森州的高速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