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空来帮我收拾行李吗?”收到李阅的短信时,我正在做一个采访,我瞟了一眼手机对我的采访对象点头表示抱歉,刚要按home键,手机又一声震动,“我答应了沈庭。”
李阅之前是个自由撰稿人,听起来是个高大上的职业,以为整天过着阳光、咖啡、杂志的慢生活,的确是慢生活,因为赚钱慢所以生活的也慢。她说:“懂我们这行的管我们叫‘地下文字黑工厂’或‘黑把头’,说白了就是用剪刀和浆糊拼凑点文章,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散往各地来赚点稿费。没人管我们,因为压根没人知道我们。”
她说她喜欢北京,于是就真的来了北京,没钱也来了,来投奔我。幸亏我当时交了个能在报社说上话的男朋友,费劲巴拉的把她弄进了我所在的一三流报社当编辑,前线小记者们挖来的芝麻大的花边新闻,她就负责给可劲的吹,尽管已经被报道过好几次,她依然满嘴跑火车的吆喝“独家”,我也不知道前男友到底给总编塞了多少钱,任由她瞎折腾。好在不管她怎么作,总编至今没收到过控告信,她自诩是因为自己用词太妙,总在触及诽谤罪的边缘试探,从没擦枪走火,得意洋洋的管这叫做天赋。或许真的是因为老天爷赏饭吃,我都换了好几轮男朋友了,她还没被开除,一呆就是三年。
她和沈庭结缘于她负责的一个新闻,与其说是她负责的,还不如说是她胡诌出来的。这几年上面反腐反得厉害,政府官员落马也是常有的事,政治问题我们这种小报社是碰都不敢碰的,但挖点残渣废料小报记者还是手到擒来的。本来是一件都快销声匿迹的某官员的落马新闻,李阅愣是给扯到了做生意的沈董事长身上,也就是沈庭他爸。
因为他们这些圈子,本来就是你牵扯我我牵扯你,不用八竿子就能打着的关系。李阅原本只是星星点点一笔带过,可有心的人却行走查访得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没成想还真误打误撞的撞着了。这种事情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便有千千万万个记者蜂拥而上。这一来二去,就有人顺藤摸瓜触及到了要扼。李阅便开始更加添油加醋的对其进行大肆报道,能用“挺”表示的语气她用“非常”,能用“可以”表示的语气她用“必须”。 总编大人十分高兴,难得有不怕死的编辑给他冲销量。于是报纸上李阅的署名出现的频率不断增高。我戏谑的提醒她:“你就不怕晚上回家被人半路暗杀了?”她笑说:“我会天马流星拳,谁能近得了我的身?”然后一边把材料递给我,“反正都要艰难地过一辈子,不做点什么事老了的时候拿什么出来装逼,岂不白遭现在这些罪,尤其是我。”我接过材料,笑。以为是她之前当自由撰稿人经常给人当枪手的经历,让她对此格外珍惜。后来才发觉,这是她骨子里的自卑。
沈庭他爸的事倒没有逮捕抄家那么严重,只是财路有些不干净,本是生意人心照不宣的一些东西,但一经曝光,董事长的位子是不能再坐了。位子虽然丢了,但沈家的生意不能败,于是沈董事长立马把在美国读经济学的沈庭召回来主持大局。沈庭一回来,立刻把在国外学的那套用到重扶公司上,从树立公司形象与信誉入手——做公益。捐钱捐物,建山区图书馆,修社区养老院……与此同时也用了不少手段使各家报纸对沈氏集团的报道板块开始缩小,然而我们这家小报社没能入了沈庭的眼,连个警告都没给我们。这更加促使了李阅不依不挠,含沙射影的将这些公益项目抖搂成负面新闻,俨然成了沈庭的一个黑粉,这种无理取闹的玛丽苏精神终于让她迎来了霸道总裁。
沈庭来报社的时候李阅正在码他的新闻码的正欢。沈庭翻了下她桌上的样刊,然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掰过李阅桌上的电脑看了下内容。然后就连桌子一块儿掀了,让我们没有一丝丝防备。
沈庭其实并不是总裁,也不帅,皮肤甚至有些粗糙,单眼皮,来的时候没穿西装,也没有一个人跟着。或许他爸的公司在北京根本排不上号,所以并没有什么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场,反倒像在街头玩滑板的嬉皮少年,一股孩子气,我甚至怀疑他是来斗殴的。但还是把李阅吓着了,因为我看到她一哆嗦。
“有意思吗?”
李阅不说话,估计吓傻了。
“把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都撤下来,然后做一个澄清。”
“不。撤下来你给我稿费?”李阅一边低头捡地上的东西一边小声说。
“我们谈谈。”然后他弯腰扯起李阅的一只胳膊出了报社。
这完全就是《霸道总裁小娇妻》里的必备情节,但报社里没有人往这方面联想更没有人起哄,因为李阅是残疾人。
我所知道的只是李阅需要靠单拐行走,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就是如此,但她四肢健全,具体是为什么我没有问过,她也没有说过,至今无从知晓。只知道她很好相处,在她面前丝毫不用忌讳说什么话,虽然我时常注意,但天长日久总归会有让她听了不舒服的话在自己不曾察觉时就已经脱口而出了。李阅从没表现出什么,以至于让我觉得自己有时候想多了。
沈庭约她谈了几次后,她终于打电话给我说:“有时间吗?来我家吃饭吧。”我说:“好啊。”我想知道沈庭跟她谈了什么,如果沈庭打算给她钱让她远走高飞那我一定要劝她收下钱,别为了所谓的职业操守让自己受这份罪,如果是沈庭要从上面下手让她走,那我就要开始计划帮她找新的工作了。
“他说要我做他女朋友。”她喝了一口啤酒,咂着嘴。
我靠,还真是言情偶像剧的套路。
李阅没跟我说沈庭是怎么说服她不再在报纸上胡说八道的,直接捡了这个重点跟我讲,我猜她是想让我帮她拿拿主意。可我现在只有惊愕。为了掩饰心里那份意外,我大笑着调侃她说:“哈哈你刚来北京多久呀就要被潜规则了!”
可我转念一想,沈庭现在热衷于做公益,会不会是要拿李阅当噱头,给自己树立一个爱心人士的形象…..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我收了戏谑的笑容,低头夹了一口菜,探寻地看向李阅。
她放下易拉罐,冲我笑。我想她大概也想到了这层。
怕她伤心于是我放下筷子打抱不平气愤的说:“为了几篇报道这么大费周章?在美国待太久不知道中国有种更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吗!”然后试探地问:“你没答应吧?”
“当然没有。”
我点点头。舒了口气。
“但我说我会考虑。”
期间沈庭还约过她几次,她没再告诉我谈了什么。只知道她考虑的结果就是我收到的短信。她答应了沈庭,要跟他飞去美国。我做完采访就立刻赶到她家,她笑着给我开门。看到正在地上摊放着的乱七八糟的行李,我差点哭出来,为了不让她看见忙放下包假装帮她整理。
“你不必觉得难过,我心甘情愿,并且心情不坏。”
我当然知道这无疑是一个好的选择,对于她来说甚至是从天而降的一种幸运,我甚至认为这是沈庭在变相的接济她。但心里还是一阵泛酸,觉得可怜。低声应了一声:“嗯。”
可是为什么非要是李阅呢,他完全可以给她钱,残疾人也多的是,比李阅悲惨的也多得是,为什么是她呢?
“我问他,为什么要和我呢?他说因为漂亮。”她一边收拾一边笑着讲。
我失笑,说:“你傻吗?”
她说:“不只是因为这个,还因为他去报社掀了我的桌子,他还说我的文章简直是狗屁不通。还有……嗯,怎么说呢,反正就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心里挺舒坦的。”
她一边笑一边接着说:“鸨鸨你知道吗,这个世界简直太善良了,真的像鸡汤里说的那样,我被世界温柔相待着。一直以来,不管我做错什么,都被原谅,读书的时候,上课回答问题,天知道我回答的有多烂,但老师却让同学们给我掌声。走到哪里大家也都让我三分,每每刚要起争执,对方便不再说话了,那眼神像是说‘看你可怜不跟你一般见识。’现在工作了,就算我的文章写成屎,大家也会跟我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虽然我已经尽力表现出那种‘你们骂我两句我不在乎完全能承受得住’的心态,但大家依然小心翼翼,好像我除了乐观坚强就没别的优点了一样。”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不言语,我找不到借口辩解,也没法安慰,因为就算是安慰,也不过在强调她的不同。大概是李阅也知道这种话会让倾听的人无措,所以从来不曾对谁讲过。我只好和她低着头一起整理衣服。顺便抬眼悄悄看了看她,弯弯的眉毛,双眼皮,标准的鹅蛋脸,是很漂亮,因为说话时笑着,所以嘴角微微上扬,看得人心里温暖,就好像自我认识她以来,她就一直笑着。
我不打断她,于是她就继续说:“我说这些不是埋怨,你们对我好,我感激。你别有顾忌,我之所以表现的坦然,本就是为了让大家与我相处起来不要有负担的。可是,写文章什么的,我真的可以与大家做的一样好的,不必迁就我。不过我想,如果没有人一直提醒我这辈子不好过,其实我可能昂首挺胸不知不觉得就过下去了。就像那天你来我家,我告诉你沈庭要追我,你很吃惊吧。”
我心虚。的确,我很惊愕。一半是因为沈庭不过才与她认识几天而已,更多的是,沈庭怎么会喜欢一个残疾人呢?原来我心里到底还是低看李阅一等的,不禁鄙夷我自己。然后记起我看过的一个故事。是讲一个小男孩回家对自己的妈妈说他的新朋友吉米如何如何有趣多么酷多么帅气,而当他的妈妈去拜访吉米的时候,却看到吉米是坐在轮椅上的,妈妈回家之后问小男孩,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件事,小男孩说,“因为无关紧要啊。”
我想我现在就是那个妈妈,而沈庭便是那个小男孩。我们耿耿于怀的,在沈庭看来,无关紧要。李阅是“被不幸”的,被我们认为是不幸的。
而正如李阅所说,我之所以与她做朋友,真的是因为她乐观坚强,有时候生活中遇到不如意,就会想到她,对比之后就会觉得自己很幸运,没有不努力的理由了。至于同情,我想每个和她相处的人都会有的,比如我的前男友,比如他们主编。但沈庭我不知道。因为沈庭那天选择了和她谈一谈而不是和主编谈一谈,而且大胆的牵了她。我第一次见李阅时,都不敢碰她。
李阅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因为我发现除了我并没有人知道她与沈庭的事,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知晓,所以我也不便提出去送机。但心想沈庭做公益,应该搞得声势浩大才对。因为不知道李阅与之相处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好胡乱猜测。
晚上下班回家上网补看韩剧,徐仁国饰演的云宰被问为什么喜欢女主,云宰思考了一会儿说:“因为漂亮。因为在我眼中,她最漂亮。”然后分镜头一一闪现,对准剧中所有的男角色,在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们回答都是如是说。伴着音乐响起的,是磁性的旁白声:“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理由,正因为喜欢的是你,所以你做什么都觉得漂亮。”而我脑海里闪过的,是李阅的话。“我问他为什么是我,他说因为漂亮。”想到这里,我不禁要哭出来。
对啊,为什么不能是她呢,她又不是不可以爱,也不是不能被别人爱。就像李阅当初说的,她写文章又没什么问题,为什么要在写文章这方面宽容她呢。她所有的努力,所有想要拼命的证明的心,都被我们那一句“对你来说已经很好了”给击碎了。我们只需要在她走路的时候扶她一把就好了。
一年以后沈庭回国创业,来我们小报社刊登引资广告。我才知道,当时他回来只是给他爸指点江山,指点完了就回美国继续念书了。至于跟李阅谈恋爱,纯属顺带的,果然没我想的那么狭隘,这一年来我也猜到了。
于是我问:“那李阅呢?”
他答:“应该也回国了吧。” 应该?看着我疑惑的眼神,他又淡淡的补充了一句,“我们早分手了。”
what?!我立刻为昔日姐妹义愤填膺:“你为什么跟她分手!”我看到他不悦的皱了皱眉头,意识到我的话语气不对,好像是在说,你怎么忍心抛弃她呢。心想,一年了,我还是没法做到与沈庭一样,大概这种同情心理在我心里,是根深蒂固了吧。究竟是怎么根深蒂固的呢,是从小就被这样教导,还是我自身的问题。来不及细想,我立刻改口弱弱的道:“我是说,你们为什么要分手。”为掩饰刚才的失言,我故意把“你们”加重了一下。
沈庭轻松一笑道:“还能什么,又没什么国仇家恨,无非就是跟普通情侣之间一样,相处久了发现性格不合呗。”对啊,就是普通情侣。
如沈庭所说,李阅的确也回国了,因为不久我就见到了她。在星巴克里,她跟我讲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没回原来的报社,还讲了自己是如何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我打心眼里替她高兴。然后戏谑着打量她,八卦地问:“诶,那你和沈庭,为什么要分手啊。”
她抿了一口咖啡,笑着撇嘴说:“他嫌我做菜难吃。”我惊愕之后哈哈大笑。她以为我笑她,急着辩解道:“不光怨我啊,他还总乱发脾气。”
我听后更是笑,不笑她,也不笑沈庭,我为现在开心,此时此刻,一个普通的女生在跟闺蜜吐槽自己的前男友,我为这种再普通不过的情景开心。李阅要的,不过是这种普通。我们再多给一分,都是累赘。
我由衷的感谢那个与我仅有两面之缘的沈庭先生,不是感谢他恰到好处的爱过李阅,那是李阅的事。而是感谢他教会我如何去爱李阅,即便我不曾参与过他们的爱情。
后来我问李阅有没有看过《请回答1997》,她白我一眼道:“还用问,我可是徐仁国的粉丝。”
原来她是知道的。我心里一暖认真道:“他真帅。”
“是很帅。”她头也不抬的回我。
不是徐仁国,是沈庭,他真帅。我会心一笑,不再多言,反正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