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纸静躺在冷光下,秒针和分针的交触声响在表盘。
咔哒,咔哒。 准时的十点钟。
“大家好,欢迎准时收听《今夜月光》,我是主持人张奥。”
电波里的声音和着手中的笔一起沙沙落入夜里。 苏尹听着张奥如山雪清泠柔和的声音,在脑中勾勒出他的形容,是关于他那清晰明了的脸部轮廓,和远山春水一样的眉眼。
她的抽屉里藏了许多关于张奥的素描,但是她并不知道他的模样,所以只是随心所欲的描绘:有时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古代骑士,有时是穿着公主裙的萌版小人,有时又是西装领带一本正经。
“杜鲁门说,梦是心灵的思想,是我们的秘密真情。今夜月光,今夜主题,让我们一起讨论那些你还保留着的秘密真情。”
苏尹抬起头思考了一瞬,复又低头仔细处理着他面部的阴影。 他的眼睛极其温柔的注视着她,她对着他看了良久,忽然开口喃喃,“梦想啊……”
二
苏尹坐在低矮的山坡上,从这里可以看到火车运行的轨迹,轰隆隆的声音响在寂寥苍白的冬天,云在天上燃烧,冒着惨淡的白烟。 她的膝上放着一沓信纸,都是给张奥写信用的。
她给他写她的日常琐事,学校里的同学或者考试的成绩,当然不可避免的谈到了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应该是个很干净的大男孩吧。”她咬着笔又想了想,“记得你当时调侃自己说,自己大半夜打扮的花枝招展出去结果被邻居误会,然后就开始笑,像是把春天都笑醒了。”
像是把春天都笑醒了。
她哈了一口气暖暖手,抽了一下冻僵的鼻头继续写道“之前你讲到自己的梦想是要当一名电台主持人,而且很幸运的实现了。我的梦想是可以一直画画,我并不期望自己能够像莫奈凡高那样,只要是可以一直拿着画笔就很满足了。我不知道你对着话筒时,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就好像,像是……整个宇宙都在你身旁,你可以任意调配哪一颗星……”
火车轰隆隆的来又轰隆隆的离开,苏尹在冷风中又坐了好久,才把那些信纸小心的塞在书本之间。她拍拍书包上并不存在尘土,收拾好之后踏着渐黑的天色回程。
她并不会把这些信寄出去,所以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在观众来信中读到关于她的消息,很多时候她写这些东西也并没有理由,但就像他在电波中说着,她听着,不必解释,他们却都可以感受的到。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她怀着某种莫名的兴奋回到家时,冷光一言不发的亮着,母亲坐在沙发里,电视机无意义的响着,她叫了声妈之后就回了房,房门开着,灯也亮着,苏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跑过去拉开抽屉时,那里一片凌乱,所有的画稿都已不见了。
“妈!”
三
这是苏尹第一次给《今夜月光》打电话。尽管她已经听了八个月这个电话号码,但这是她第一次打过去。
一个温柔的女声帮她把电话转给张奥。
“你好。”她听到他的声音,和他在电波里听到的不太一样,像是有温度似的。
她站在外面商店的公共电话机旁,那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正坐在柜台后向她看来,也许是奇怪为何这个抽噎的年轻女孩半夜还不回家。
“喂?你在听么?”
“是。” 张奥轻笑出声,她想着他的唇边应该会有细小的笑纹“你有什么故事要和我们分享么?”
苏尹为难的低下头,即使她知道他看不到,但她还是如是的说了“对不起,我并没有在听你的节目。我打电话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
“我喜欢你。”
女人惊诧的抬了下眉毛。
电话那边静了一会,她甚至都听得清电波的丝丝声。然后他又轻笑了下,嗓音醇厚“谢谢。我也很喜欢你。”
就知道会是这样。苏尹深呼吸了一口,尽可能的扯出一个笑,然后说再见。
“再见。”
她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陌生男人的了。是从他开始谈到自己幸福的家庭时么?还是他说起大学择专业时敢同家人里抗争时?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她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是通过那段电波,他说,她听。 明明像是隔着两个世界,她却仍想把握住那像繁星一样多的可能。
四
可是当苏尹坐上了通往张奥所在城市的列车时,她又想起了家里的母亲。
母亲从不许她绘画,她是知道原因的,她小时候就听大院的人说过,那是因为她的父亲曾是名画家,一名真正的无拘束的融在艺术中的艺术家。
那么后来呢?
后来,他无法忍受妻子的粗鄙与市侩,跟着另一位艺术家流浪了。
但这些只是听说而已,母亲一再强调,他是死掉了,是在被城管追逐时不慎被车撞死了。
谁知道呢。
苏尹靠在玻璃窗上,黎明正试图穿透黑夜,远处的灯迤逦成山,她可以在明灭交换见看到自己的轮廓。柔和的像一团光晕的轮廓。 她抽出从商店里买来的纸巾,狠狠的擦了擦脸,然后对着玻璃窗,对着渺茫的黑夜,狠狠扯出一个笑。
经过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颠簸后,苏尹现在坐在这个有张奥的城市的一家小餐馆内,狼吞虎咽的裹着腹。
很疯狂吧。
她吃着吃着忽然这样想,只是因为听过你的节目,就像飞蛾扑火一样的扑过来了,根本没想过找不到你怎么办,明天怎么办。怎么办啊,张奥……
“你怎么还没去学校啊,要迟到啊!” 苏尹抬头看,正见老板娘冲着楼上的一个少年喊。
他和大部分青春期的男孩一样象株瘦竹,匆匆忙忙跌跌撞撞的就跑下楼,店里熟识的人乘机询问几句,老板娘忙着回答,见他已经跑到门口,又喊到“书包哦,小祖宗!”
男孩跑到苏尹旁边的桌子上拿书包,见苏尹在看他,弯起唇角友好地笑了笑,山明水净。
五
苏尹走到街上时才恍惚记起今天是周六。 冬天的太阳蛋黄一样摊在云里,八点多钟,来往车辆熙攘。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广电的地址后,就倚在座背上睡过去了。
到广电后司机将她叫醒,苏尹微哂,付了钱匆忙下车,司机笑呵呵的将她打量了一番,没说什么就调头离开了。
苏尹经常听张奥说广电楼下的天鹅湖。他说他站在六楼的录播室里,常会看见湖边溜弯的人,或带着孩子,或抱着撒娇的宠物狗。他说他也养了两条,他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他们,他叫他们小祖宗,言语间满是宠溺。 苏尹站在天鹅湖旁看了一会,湖畔柳树秃了长发,枝桠扶疏,水面一片茫茫白气,只有闲人三两,慢悠悠的沿着湖堤走。骑着山地车的少年从她身旁路过,黑色夹克映在她的眸中。
她走过去,坐在柳树下的长条木椅上,然后从包里掏出草稿纸,找了支铅笔随意画起来。
冬季寥寥的天鹅湖,疏斜的枯柳,单薄的行人,还有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
刹车的轨迹清晰响在耳边,然后是少年沉哑的嗓音“你在画什么?”
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少年坐在了苏尹旁边。他偶尔伸出手来微微指点,但大多时间都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苏尹有些不好意思,她并没有上过任何一节专业的课程,她所知道的,都是从她父亲留下来,她偷偷藏下来的书上看到的。
“没有上过专业课,就已经达到这个水平,你很不错哎。”少年正处于变声期,这一声赞叹却让苏尹有些惊吓。 “所以说,你以后是想要成为艺术家么?”
这个啊……
苏尹看了他一会,少年脸上带着真诚,她又想了一会,然后把她藏在心灵里的秘密真情讲给他听。
“啊,真美好啊。”他交叉着双手放在脑后。
“那你呢?”
“我啊,我想成为一名电台主持人。”他转过头,见苏尹一脸的惊讶,自嘲的扯了扯唇角“可你也听到我的声音啦。不过我是不会放弃的,我现在已经可以在学师了,平常老师上节目的时候我都有在旁边哦。”他冲她狭促的一笑“不过都是瞒着我妈的。”
苏尹低下头轻笑出声,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他“那你认识张奥么?”
少年愣了一下。
“他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主持人,一个,非常非常喜欢的人。”
“张奥,节目快开始了,快上来!”
苏尹循着声音看去,一位二十多岁穿着白色羽绒的女人正站在门口。
少年已经站起来了,站在她面前,一团阴影投下来,他沉默了有一会,却只是道了一声再见,然后推着车飞快地跑过去。
苏尹站起来,大声问他,“还有其它叫张奥的主持人么?”
他回头,像画儿一样层次分明,对着她笑,像是把春天都笑醒了“独一无二。”
六
“好,我们来接听下一位听众,你好。”
“你好。”
“你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故事要与我们分享么?”
“我今天,见到那个人了。”
“恩?”
“一个我曾经很喜欢的人。我将他奉若神祇,我一直以为他无所不能,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也会冒失,会撒谎,会着急,他很普通,也很平凡。而不是我听到的以为的那样高不可攀。我曾经以为他的所有幸福和成功都来自他天生的好命,我喜欢他,羡慕他,甚至嫉妒他。可现在,我却发现,我一点都不嫉妒他了,我要感谢他。”
“恩,介意告诉大家他的名字么?”
“他叫……张奥。”
电波那头传来他爽朗的笑声,“全国有那么多与我重名的么?哈哈,你这倒是让我想起一桩往事,在我还是少年的时候,因为变声的原因差点不能当主持人,那个时候我遇到一个女孩,她曾告诉我张奥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主持人,甚至帮她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带给她希望和信仰。在往后的那些我几乎要放弃的日子里,每每想起她的那句话,就觉得为了这个名字,自己也不能放弃……”
七
苏尹起了个大早,果然又见少年急匆匆的从店里跑出来,跑到停车蓬时才放慢了速度,悠哉游哉的踱步过去。
“喂!” 她抿着唇笑。
少年回头,呼吸间落出白雾,整个人像是水墨画一样清新俊雅。
“我告诉你哦,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很成功的主持人的。”
“你怎么知道?”少年眉眼笑开。
“因为我……”
因为我曾经遇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