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旅行一年半后,我仍然时常想起琅勃拉邦到万荣途中的那座高山,第一次见到它之前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但哪怕只见过一眼,也永远无法忘记 —— 如果你也曾在那条路上见过它,你肯定知道我在说的是哪一座。因为它实在太特别了,途中没有任何一座山能与之相比。
可那段路其实走得很辛苦,11月的老挝虽然已经进入旱季,我们的大巴驶离车站时还是赶上了一场大雨,雨水让原本就不宽的土路更加崎岖难行,车上的空调也坏掉了,车窗却无法打开,闷热的车厢里塞满疲倦的背包客,每个人都在犯瞌睡,颠簸的盘山路却不断把我们摇醒。苦不堪言的熬到半路,天终于略微亮了起来,我伸手努力擦掉覆在窗子上的水雾,阳光忽然穿透云的缝隙箭矢般射下,还没来得及惊呼,已被淹没在各种语言的赞叹声中 —— 一座耸入云端的孤峰突然呈现,周围的群山因它的傲然海拔匍匐如丘陵,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很难相信这近似中古世界的场景会存在于现实中。
那时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直到几个月后才终于知道它被称为“Phou Phra”。在老挝语中,“Phou"是指山,"Phra"则是敬语。一座像这样的山不需要名字,“圣山”就是它的名字。
其实那趟长途旅行是由川西藏区启程,一路穿过横断山脉由云南南部出境,按理说我已见过了太多的山,甚至沿途还登了两座雪山,可预料之外的才更震撼,尽管Phou Phra在中文游记中几乎从未有人介绍,英文版LP对它也是一语带过,但它真的太美了,这种精灵王国般的美只有草木繁盛的南国才可能存在。
很遗憾我们的大巴不会停留,最好的视野只有短暂的几分钟,不过下半程车里气氛还是轻松了很多,傍晚前终于抵达万荣。因为旅途实在太疲惫,万荣又小得几乎只有一条专门开给游客的商业街,入夜后我只是坐在河边旅舍的小木屋前看书。那是我第一次住只有一层薄薄木板墙的小棚屋,晚上躺在房间里甚至有些紧张,后来走得久了,却反而喜欢上了这种随性的住法——小时候曾神往过的吊脚楼,其实不就是这样的么。
在万荣总共停留了两天,这里比琅勃拉邦老城还小,仅有的中国游客们很容易发现彼此,我却再没遇到可以相处自在的伙伴。当人们互相攀谈的内容在五分钟内就迅速转向“住的房间多少钱”,并为多省了10元人民币欢欣时,尽管也没有多少旅行预算,还是会觉得这样的斤斤计较近乎偏执。但如此挑剔物质环境,又拼尽全力展示自己的节俭,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实在找不到交谈的内容,却以为一定要有话可讲才算礼貌。好在相机是我的掩体,可以躲在后面朝每个目标按下快门,所有的人都很开心,足够原谅我的无话可说和答非所问。
如果说曾经的殖民地历史塑造了琅勃拉邦老城的独特风貌,那么塑造了万荣的,就是旅游业。我无法还原出游客涌向这里之前它曾经的面貌是什么样。或许只是几个村庄交汇处的一个小集市,偶有来往于琅勃拉邦和万象之间的旅人将这里当成中转地。那时的人们也曾赞叹过它的美吗?当地人对它如今的变化是欢迎还是排斥?——了解它要比了解琅勃拉邦更难,因为商业街上的游人比老挝人更多,除了商人,当地人几乎不存在,虽然在地图上被标记为一座城市,可它的市民中恐怕有一多半不会在此停留超过三天。
在这里旅行是更纯粹的寄情山水,寺院与僧侣几乎看不到,旅行社却覆盖了整条街,提供的服务都是轮胎漂流、橡皮筏漂流、洞穴探险、田野骑行等等,每家店铺出售的东西也如出一辙:泳衣泳裤、廉价T恤、拖鞋,河边永远看得到一些等待游人的向导,其中有些人带着孩子,在他们闲聊的时候,孩子们就在河中那唯一一条竹木制小桥下戏水喧闹,算是整个旅游区最有生活气息的场景了。
唯一值得记述的一场相遇,是在临离开万荣的那天清晨。那天天没亮就起床,是因为知道马上要走了,心底却隐约有种不安,觉得在河畔晒太阳在餐馆看日落的方式,让我和这座小城真实的状态隔着一段距离。虽然它坦然的展示出自己的山清水秀,可那两天里我甚至没见到一位不做游客生意的老挝人。但真正的万荣并不遥远,翻过旅舍的围墙,就是一片稻田一直铺展至屏风般的青山脚下。我知道必须去那里看看才能安心,即使不知道有什么,即使只能一个人徒步过去。
清晨的田埂露水很重,因此格外湿滑,泥水不断的灌进鞋里又流出去,才走了几分钟膝盖以下的裙边就被浸湿了,比我预想的更费力,但幸运的是虽然独自出发,却一开始就在田边遇到了一位看上去刚赶完早集的当地阿姨。她虽然只穿了一双最普通的拖鞋,一路却没见一次蹒跚,跟着她的脚步,我花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走到了山脚下。途中几次因为踩不稳而栽进稻田,是她回身笑笑把我捞出来,又拉着我的手帮我跳过几乎坍塌的木桥。如果不是有这样的带路者,一定连三分之一都没走完就满身泥浆的回去了。
虽然绕到了山后走了一会儿,但考虑到时间有限,只好沿着原路返回旅舍。太阳升起后田里气温迅速升高,烈日灼身之前终于回到了住处,但出发时露水打湿的衣服都已经被晒干了。实在不知这样的天气当地的农人如何种田,其中的辛苦只是想一下都觉心焦,山水田园的美好幻想落在现实中却是日复一日的重担,我们以为的恬静或许只是一些人习惯成自然的隐忍。
在车站等待预定的Minivan时,坐在身边的两个西方游客神情忧郁的互相倾诉被tutu车司机狠宰的经历,其中一位还似乎另外被偷了什么,愤愤的说着再也不要来了,这是老挝旅行途中几乎每个人都会遇到的情况,它发生的概率之高,足够让你在启程之前把它列入计划清单,并在遭遇时有种“果然如此”的豁达。显然,那里已经有了许多当地人开始尽一切可能把握“机遇”。仿佛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境况的重现,那时我们也曾以狠宰外国人为荣,如今换位思考一下才能意识到其中的荒谬和荒谬的不可避免。
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个值得去的国家,甚至与泰国相比,我会更偏心于它,不仅因为这里的风景和人文,也是因为正有一场重要的变动在这片土地上酝酿,此刻去那里将有可能成为见证者。也许时间有限只能看到一些零星碎片,但它们有着开发成熟的旅游国家里找不到的真实,很可能不够可爱,却会给旅行者更多的机会去完成属于自己的发现和领悟。
返回琅勃拉邦的路上天气格外明媚,中途休息时风景壮丽得几乎不舍得回到车上,但终归还是得离开。对这个国家我了解得太迟了,所以留下了太多遗憾,许多值得寻味的事和那座Phou Phra山一样,直到在旅途中遇见才知道自己多么想走近。然而看到和抵达之间距离仍然遥远,只能感谢它们曾经闪现,让我知道下一次再去时该怎样调整自己的路线才能离得更近一些。
虽然后来又一次回到了琅勃拉邦,但那几天并没有拍照片,而是彻底让自己漫无目的的在城中又走了三天。遇到了几个旅伴,不够有趣,不说也罢,唯一难忘的,是赶上了一场倾盆大雨。当时我正站在老城尽头湄公河与南康河交汇的那片滩涂地上,雨水摇撼着身后的树木发出轰鸣,刚刚还清晰的河岸瞬间就模糊在了雨雾中,我赶紧回身沿着台阶返回上面的小公园,这时看到一对亚洲人面孔的年迈夫妻手挽手撑着一把伞站在台阶边。我点头致意,他们却仿佛没看到我,连动都没动,只是雕塑般沉默的望着河水,神情中有种戏剧化的郑重。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或许是因这铺天盖地的水而想起来的往事吧。
雨停后我去买了一张前往清孔的长途汽车票,接下来便由那里入境泰国,开始了长达五个多月的旅居漫游。更多见闻,慢慢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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