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范曾趴在老婆身上快要睡着了。是老婆不让他下来,还说多捂会儿,别支着,我不拍压。到最后不得不下来的那一刻,分离的触碰和失去感再次拨动了神经,搞得他俩心里都娇娇的。他跪在床上,虽然分开前有意控了一会儿,但还是担心污垢会弄脏床单,便一手接着,一手去枕边摸索卫生纸。
以前每次做完,范曾都会感到后悔。可能是老了吧,频繁的性生活让他感到力不从心。特别是做完后的第二、三天,腰酸背痛,浑身难受,好像脊髓都被抽空了。有时难受劲上来,他便悔恨交加,真想去厨房拿一把刀,割了了事。
凡是有瘾的,都是害人的。他这样总结。
他每每发誓:“以后一个月一次。”老婆听了便接着说:“一年一次,不弄最好。”他有时也亏心地怨老婆没管住自己,但老婆一句话就把他甩出几条街:“你那劲上来,我能管住你?!”
但这次与以往不同,这次不只是几分钟的欢愉,而是重压之下的释放,如同大坝开闸,痛快淋漓。说实话,这次间隔有点长,都一个多月了。以前是生理需求不饶人,但这次不然,这次身体想了,精神也想了。
【2】
上个月的一次争吵着实把韩春花气着了。多少天,她都没能缓过劲儿来。
她的丈夫范曾把车停在马路边等她下班。他看到她出了商场跟别人打招呼、寒暄,转过脸来对他便又阴云一片了。隔着汽车玻璃,他看到了妻子可怜的样子。春花早已开败,难以形容的脸色以及含怨直怼的双眼,诉说着无法解脱的苦痛和遗恨。
范曾只有低下头,任凭老婆砰砰地开车门、关车门。多少日子了,她已忘记了“开车门——微笑——坐下后哼歌”的习惯。
“去唐人药店。”她说。
她真的病了,或者说即将得病。
几天来,她不愿去想那天的事,但却挥之不去……
那天,商管经理从他们的摊位经过,顺变跟他们提到那两节柜台费用的事情,说完就走了。她的丈夫在里间听到了这话,冲出来,突然像变了个人,追着那个已经走远的商管经理:“站住,把钱给你!”但他却没有追上。回来后两眼如同利剑,说出的话句句像刀子。
“你不是说那两节柜台是白给咱的不要钱吗,怎么现在又要钱啦?!”范曾质问着老婆。
“他当时是说不要钱。”韩春花说。
“不要钱?不要钱人家见着我要、见着你还要?人家已经跟我要过两次了,知道吗?我就奇了怪了,人家商管的既然答应给你两节柜台,还会追着我要钱?!”
“也没准是他们变卦了呢?”韩春花此时有些紧张了。
“你别遮了,我还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你为啥说人家不要钱?你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为了显你能,显你到哪儿都能办成事儿,因为临走的时候你说过,你能要来!”
“为了维护你的信誓旦旦,你撒谎!至少,你以为给人家两盒中华,就能把这事摸糊过去了!”
“或者,你觉得人家看你脸儿白吧?……”范曾突然觉得言重了。
“范增奎,你居然这么说我,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他接了我的烟,让我捡好的挑两节,他当时就是这样说的!”
“那人家也没说不要钱啊!”范曾又顶了一句。
“我的感觉就是他不要钱!!!”韩春花已经气的发抖了。
“以后啥事啊,该咋着就咋着,实实在在的。你说这点儿钱,让人家追着要,我也是烦。”
“范增奎,你就这么对我,你就这样吧!……完了,咱俩完了。”
“我现在就去找那个姓林的。”她把手机摔向了他,然后跌跌撞撞地走了……
【3】
范曾那天坐在我的办公室,让我帮忙劝劝韩春花。他跟我讲述事件的过程,我以为出了多大的事儿,后来终于明白了。
他们在南湖电子商场新租了一个摊位,需要添置两节柜台。而商场地下一层正好有一些闲置的旧柜台,别人家也有用的,据说是二百元一节。两节柜台吗,买新的挺麻烦的,价钱贵不说,尺寸、样子还不一定合适。旧的只要没啥毛病,擦擦能用就行。生意不太好,能省点儿就省点儿嘛!
“那我去看看?”范曾对妻子说。
“还是我去吧!咱们租了这么大的摊位,他们还不赠两节柜台?实在不行,我这儿还有两盒烟呢,给他算了。”
“喂,丈丈,你跟小刘赶紧去抬吧,说给咱们两节。往南走啊,北边都是人家挑剩下的。”过了不长时间,韩春花高兴地打来电话,而把丈夫亲昵地称为“丈丈”是她多年来的习惯。
不一会儿,柜台抬了上来,还真不错,都是好柜台。这不又省了四百。是,四百块不多,但只要有便宜占,总是令人高兴的。
可谁成想,几天以后,商管小林见着范曾就跟他要钱。范曾纳闷,也就没有给他。可过几天范曾去交电费,小林又跟他提到柜台钱。范曾这就有些不快,但回家又忘了问老婆,直到那天小林见到他老婆又要钱,他才急了。
“还说不要钱,却让人家追着要,你说这事办的。真不是钱的事,我这么大摊都租了,买不起两节柜台?关键是人家要钱,她为啥说白给,我当时就是较的这个劲。”范曾似乎竭力想跟我说明白。
“现在想来,可能真是个误会吧,但我当时不知怎么了,非要那样咄咄逼人、不依不饶。”
“呵呵呵,你是冷酷无情吧?”我笑了。
“其实我说完就后悔了,后来我打住了。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后悔也晚了。”
“嗯,感到莫名其妙是吧?人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我说。
“我这次又捅马蜂窝了。我承认,我不止一次地伤害过她,也伤害过女儿,甚至还说过丈母娘。”
他说到这里,仰起头,用手抹了一把脸。
“老范哪,咱俩这关系,别的不说,我问你,你心里真的有她吗?咱不说爱,有吗?”我开始跟他说。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是说你家老韩在你心里分量有多重,跟你当年的那个张斗相比呢?不提那些细枝末节,就说你当初凭什么娶的她?打个比方,你一直喜欢苹果手机,但你买不起,后来你买了个三星。当然,三星也不错,你也挺喜欢的。但你不给它贴膜不给它加外壳,摔坏了也不足惜。但如果你买了苹果呢?你一定会加倍加倍地小心。这就叫诚敬。你对韩春花缺乏诚敬、发自内心的尊敬。”
“当然,你喜欢较真这我知道,当年你就很愤青嘛。但较真也得分对象啊,跟真正恭敬、真正佩服的人你还较的起来吗?”
我这样说,他一直默默地听着。
“好较真的人不仅跟家人,跟谁都较真。生活上你会较真,工作上你会较真,开车在路上你也要较真。你会看这不顺眼、那不顺眼,凡不合你心的就烦、赌气、嚷嚷甚至骂街。人不都是这样吗?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随波逐流,沉沦自失。”
“最起码,你不该跟家人、跟老婆较真吧?其实你老婆已经很优秀了,当然她是个好脸儿的人,这我知道。哪个女人不虚荣?我们男人不虚荣吗?”
“所以,我说尊重很重要!尊重使人心胸开阔,尊重使人公正无私。同时,我们也应该尊重一切的不幸和苦难,这是对生命的考验。尊重这个世界也是对自己最好的尊重。一个人如果能够摆脱自我的局限,就会活的很好。本性的傲慢、贪婪、易怒、抱怨,这是愚痴的表现,是负能量的发源地。”
奇怪,对于我的大放厥词,他还是默默地听着。
其实我哪有资格教训别人,是我的职业病又犯了。说教的同时,我的心里也是发虚的,我还没有修炼到纯善的境界。但我还是想继续说下去。
“知足吧老范,谁不说你娶了个好媳妇,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说她‘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也不为过吧?这么多年,是谁给你支撑着店面,是谁把你从头到脚收拾得利利索索,是谁带头孝敬公婆改了你家的门风?还有,听说你家的钱都让你把着,她对你是一百个放心,还天天‘丈丈’地叫着。那是因为什么,那不就是爱吗!不要羞于谈爱,爱就是爱。你想怎么着,你想让女人像男人一样逻辑清晰、钢筋铁骨,还要她满腹柔情、洗衣做饭,这现实吗?老天爷不会这样不公平吧?”
“夫妻吵架,往往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前我那脾气你也知道,你看,现在我改得怎么样?现在学佛了才明白,是烦恼习气左右了我们的行为。有时候我们也知道后悔,但改过的力量极其薄弱;因为智慧浅微,不足以把我们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人类的悲哀的根源或许就在这里。……总之,男人嘛,不能老是把家里搞得火药味十足,而要让家里充满阳光!”
“你怎么不吭声啊?算了,不说了……”
【4】
我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了。他瞅着我,露出了刮目相看的神情,脸色微红,欲言又止。随后便若有所思地说:“还有吗?”
“唉,你呀……”
我仔细端详着范曾,仿佛又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模样,头脑中那业已封存的记忆也渐渐地清晰起来。
范曾本名范增奎,69年出生,是我的高中和大学同学。我们本是农村的苦孩子,但幸运的是我们都在80年代考上了大学。我们俩同在北师大,他学中文,我学哲学。进校门不久,同学们就开始管他叫范曾了。我也有外号,叫观音山,也叫我菩萨,这跟我的大名关玉山谐音。后来大家发现,这个范曾还真是能言善辩,才思敏捷。受我的影响,他也一度对哲学感兴趣。他跟我借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后来又看尼采。严家其的《首脑论》、北岛的朦胧诗对他影响最大。我知道,是我的这些书把他给害了。愤世嫉俗以及涉猎之广必然导致了他在学潮中的激进,随后也影响了他的分配。91年毕业的他没能继续深造,被分配到老家附近的一个农场,也不得不跟他心爱的姑娘张斗分道扬镳。后来他跟家在农场的一位姑娘结了婚,就是他现在的老婆韩春花。韩春花中专学历,学的微机应用,跟我一样分到了老家所属的市里。但她的父母是农场的领导,他们爱才心切,对范曾十分器重,最终选定了这个女婿。岳父岳母在物质上对他们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当然对他的前途也寄予厚望。后来听说在一次农场职工拔河比赛中,因为对裁判结果不满,他还跟他们那位跛脚的工会主席吵过一架。又过几年,范曾停薪留职也来了市里,跟老婆开了一家电脑公司。
哦,我似乎找到了范曾不敬之举的根源:孤傲、偏执,追求完美!或许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么多年,他的孤傲之心一点也未曾磨灭。当然,他那善良和真诚的本性也未曾改变。我知道,他一直为壹基金捐款,为轻松筹中需要帮助的人慷慨解囊,对亲戚朋友的支持就更不必说了。
我起身走到窗前,突然抡起胳膊给了他一拳:
“我永远的范增奎啊!你还是那个你,你的性格中就不允许别人对你有任何的非议,特别是对你人品的否定。你是那种宁可吃亏也不耍赖的人,你不想让人觉得你是个喜欢占小便宜的人。”
“欸,关校长,要不你当校长。”范曾腾地站了起来,用手点着我,那表情俨然是个孩子。
“慢!你的性格中还有一种叛逆,这影响了你对别人的尊重。”听了这句话,范曾又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对你老婆,这么多年,你早就喜欢她了。她总是在你最落魄的时候给你力量,你们有过曾经的相濡以沫,现在也是难分难舍的夫妻。”
“但我不适应她的急脾气,对她总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求全责备,她洁癖、夸张、好面子。”范曾主动交待了。
“还有,你是否潜意识里总觉得她缺乏那种小女人的娇美,对吗?”
“别说了,我的亲哥哥!要不怎么管你叫菩萨,活菩萨!走,今天我请客,咱哥俩一醉方休。”范曾从身后抱住了我的肩膀。
【5】
那天,我俩都喝高了。我们共同回忆起大学的美好时光,想起了那些为一件事情争得面红耳赤的场景。我最后还跟他提起了张斗。我说我当年也暗恋过张斗,我说我特别喜欢她穿牛仔裤背书包站着的样子。说风姿绰约也好,就是她的两条腿很好看,笔直的但又让人觉得软软的,正正好好的身材,马尾辫……
他什么也没说,反倒醉意盈盈地唱起了那首邓丽君的《忘记他》:
忘记他
等于忘掉了一切
等于将方和向抛掉
遗失了自己
忘记他
等于忘尽了欢喜
等于将心灵也锁住
同苦痛在一起
从来只有他
可以令我欣赏自己
更能让我去用爱
将一切平凡事
变得美丽
忘记他
怎么忘记得起
铭心刻骨来永久记住
从此永无尽期
......
这些日子,韩春花发烧、咳嗽、嗓子疼,血压也上来了。范曾先是每天陪着老婆到医院输液,后来又经过老中医把脉,抓中药调理,最后总算治熄了这股无妄之火。大概有一个月,花了将近一万元,他们的生活终于回到了往日的平静。
唉,这个春天,生病的人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