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扇故人来
晚上八九点的光景,电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停了。我赶紧打开门窗通气。燥热的气浪围拢过来,空调的冷气维持了几分钟就消散殆尽,皮肤开始发粘。热死人了,儿子在房间里坐卧不安。妻子打着电筒,寻到一截蜡烛,点上,房间里泛着一团橘色的光晕。妻子忽又记得家里还有两把扇子,咚咚咚地下楼,不一会儿,又咚咚咚地上楼,带来两把扇子。
一把是棕叶扇。棕树与蒲葵同属棕榈科,制成的扇子学名都被称作蒲葵扇。但在乡间还是保留了棕叶扇的叫法。棕叶扇制作简单。从棕树上取一张初年带柄的叶子,剪成圆形,放在水里浸泡一二十日,出水暴晒,叶片发白。为了避免开裂,祖父在叶片周围缝一圈布条。 扇子拙朴而又实用。
火烧云慢慢龟缩到边角,像石榴裙裾。天空呈现出大片的青黛色。祖父来了,摇着棕叶扇。外公也刚吃好,他俩坐在院子里,一长一短地闲聊着农桑、家长里短。祖父很健谈,只身去过鹰潭,见过一点世面。那时交通不好,他挑着一大担的斗笠边走边卖,沿途经过很多村庄,走了很多山路,来到大城市。然后带着一大叠的角票和一路的见闻返回。祖父说,他生平第一次看见火车,头上不断喷烟,像个钢铁怪物。贵溪一带是很难见到大山的。山有,光秃秃的,抹了油似的,没有草木。这是典型的丹霞地貌。但对于那时的我们算是稀奇物。还有这种山?嗯,土是红色,比黄土硬,没有黄土粘,当地人切豆腐样切成一块块,用来垒房子。我偎依在祖父身旁,望着他清瘦的脸。祖父是慈祥的。他的扇子摇得轻缓,悠然。
印记里,祖父喜欢把身体埋在躺椅里,摇着棕叶扇。躺椅是竹木椅,竹片为底面,架子是木头,有两个可以活动的扶手。椅子常放置在后门,后门口风大。夏天,把身体贴着竹片特别清凉。我不知在那躺椅上睡过多少个甜美的觉。躺椅是祖父制的,他善于学习。在外头看到这个好,祖父就会仔细观摩、悉心请教。有时会搭上一壶酒或一两顿饭。他还会制狗气杀(一种喂鸡的器具),会制摇摆的睡篮。我想制棕叶扇对祖父来说,是没有难度的。他没给我制一把,是不愿意,还是忘却了。
二姐夫的母亲今年也有八十多岁了。人老了,脸部干瘦成松树皮。脊柱也变形,走路睡觉,都弯成一张弓。她的手还是巧的。家里仅有一把棕叶扇就是她送的。她制作的棕叶扇,细嫩洁白,轻巧耐用,抓柄处还配饰着五丝线。有次,好友来家住,看见花格子上的扇子,乖乖,你家还留着这个古董?!颇有爱羡之意。
亲家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即使一把扇子,她也做的一丝不苟。采来新嫩的棕叶,撕去叶肉,留下叶肺,浸泡晾干,用手将叶肺撕成均匀的丝条,编苇席一样,将丝条编织成鸡心形状。她听我说家里蚊子多,慢慢移动着小脚,拿出一把扇子,他娘舅,给你。我推辞不掉,收了。
另一把扇子,是用麦秆制的。四五月份,布谷鸟四声一度的促鸣声起了。小麦也已发黄,颗粒饱满。农民用镰刀收割后,还能赶上早稻。农村有“割麦插禾”的俚语。
收割后的小麦剪下麦穗,挑选粗壮的麦秆,除去包衣,杆子白皙修长。把麦秆放入水中浸泡数日,出水晾晒。麦秆干了就可以编织扇子了!清王廷鼎《杖扇新录》:“麦扇:以麦秆编成扁带,广寸余,圈作规形,如盆大,用竹片两面夹之为柄,中心贴五色绫缎一小圆,绣山水、人物,极细,麦色金黄而润,轻灵便捷。江苏浙江一带有名。其实村子里也不乏这样的高手。
水莲奶奶都八十五了,架着副老花镜,银丝飘动。闲着无事,她老就爱编织麦秆扇。一个人坐在大门口,一根麦秆接一根麦秆,扎成扁平的“辫子”。她速度不是很快,却很有耐心。一两天后,身边盘着一大团。见我来,她会脱下眼镜,章小的儿子来了,然后又把眼镜戴上。奶奶,你还认到我?怎么认不出,一边同我闲聊,手指掐着麦秆在动,一个村子里的,你同我孙儿新才同一天出生的。奶奶,你记性真好。你制这么多扇子拿来卖?卖,也送人。
水莲奶奶的扇子编的用心,一根一根衔接紧密,不容易散脱。为了美观,她在扇子中心蒙上塑料花的图案,旁边用红绿的塑料边带锁住,比较美观。可惜,水莲奶奶编织的扇子没有收藏一把,等有这个意识,她已经驾鹤西去。享年91岁,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寿。没时像睡着了,没流露出一丝苦痛。
家里的麦秆扇是岳母编的,送了我一把。没有花哨的色彩、图案,却很耐用,三四年,除了扇面发黄,还没有多大破损。
现在,夏日一样炎热难当。消夏的工具除了,电风扇,还有空调。扇子也有,但是大多数都成了工艺品,成了摆设。即使买来了农家扇,但那是陌生的没有故人温纯的,留着金钱的腐尸味。我轻轻摇着扇子,像驾着一叶扁舟,陪着故人,抵向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