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诀(讽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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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城的西北角有两棵对峙的大柳树,至南向北,相距约有十米宽余,树干约有一米粗,需三人合抱才能将其围住。两树枝叶非常繁茂,落错的交汇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门,唤作柳门。夏天无论阳光多么充足,树下都透不过一丝阳光,人们或三三两两提着茶壶纳凉聊天,或端着棋盘杀上一局,一阵微风拂过,好不惬意。

穿过柳门,便是著名的柳磁巷,巷子里有一十八院三十六户,计以打铁为生。说起这柳磁巷的来历,具有一番渊源。相传原巷子里住着两异姓兄弟,均以打铁为生。大的姓陈,叫陈子航,小的姓郭,叫郭子翔,两兄弟出于同一师门而性格迥异,待老师傅去世后两兄弟因为意见不合而又各立了门户,后二人年迈之时因感念同窗习艺之情,故于巷子口种了两棵柳树,一则考虑两家人打铁热了,可到树下纳凉喝茶,相互交流,二则也可以相互照顾生意。而起初这条巷子,也只住着陈郭二家,铁又以磁石打造,故名起做柳磁巷。后有童谣唱到:陈家柳,郭乘凉,郭家茶,陈家品尝。及至今日,已三百年有余。

如今这柳磁巷已成了著名的铁匠街,各地的人也望风而至,铁匠们也以能落户柳磁巷为荣。其中,以陈家郭家手艺最为著名。其因有二,一则与其他铁匠铺相比,两家都是柳磁巷的老前辈,根基深厚,实力自然不差;二则两家都曾在铁匠会上夺过魁,自然声名在外。而若论两家哪个手艺更为高超,据当地人讲,“陈家高,毕竟连着三次在铁匠会上夺魁的,打铁肯定有秘诀。”久而久之,陈家打铁有秘诀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了。所以去陈家求艺的人,也络绎不绝,而陈家仅收了一个弟子刘俊涛,再无其他,使得秘诀的消息更加准确了。

(二)

夕阳渐渐落下了山脊,把西侧的天烧得通红。而夏日的傍晚天气尚热,加之柳磁巷的炉火烧了整日,把巷子烤得蒸炉一般。陈立新师傅站在大柳树下,伴着当当的打铁声,向巷子深处望去,几家打铁的伙计们个顶个黝黑锃亮的肌肤,光亮得好像挂不上一滴汗水,健挺的肌肉棱角分明,锤起锤落,身上的每一块儿肌肉无不跟着颤动。陈师傅正望着巷子出神,徒弟刘俊涛走了过来,说:“师傅,收摊儿了。”陈师傅不由一阵叹息,“哎,走吧。”

陈立新是铁匠陈子航的第七代传人,已五十有余,膝下无子。铁匠铺的日常营生以让本来就很瘦弱的陈师傅吃不消,加之近年来打铁行当的不景气更是让陈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而毕竟以打铁为生的,身上的棱角到还算分明。而身子羸弱不能自己打铁,让陈立新不得不变得格外的精明。

“俊涛啊,今儿个生意怎么样。”陈立新问。

“今天不怎么景气,春种完了,历年都这样。”刘俊涛绷着脸说。

“恩...祖宗的手艺不能丢啊,不能丢啊...”陈立新自言自语的往家里走去。

柳磁巷的繁荣已延续了三百年,随着光阴的流逝,工业的崛起,打铁的行当日渐走向了衰落,农具已经越来越少出自铁匠之手。陈家和郭家的繁荣和衰落也见证了时代的变迁。按说,柳磁巷陈家和郭家的手艺是最好也是最快的,而如今市井不景气,陈家和郭家的手艺又过得硬,便每天都很早收工了。

“陈哥,干嘛去?收工啦,走喝酒去。”对面郭延章红光满面的走了过来。

“怎么,又喝酒去。”陈立新面笑心不笑的说。

“啊,不喝酒干嘛去,收工了,干完活也该享受嘛!”郭延章笑嘻的说。

“兄弟啊,听哥哥一句话,如今这行当不景气,手头该紧紧了。再说你天天喝对身体也不是个事儿啊。”陈立新语重心长的说。

“咳...想那么多干嘛,喝过一天算一天。走了,老哥,那改日再喝。”郭延章是郭子翔的后人,如今操持着郭家的铁铺。郭延章为人随和,不计较,一身的好脾气,手艺出众。而这脾气太好的人,便没了心机,所学的打铁的诀窍悉数交给了徒弟。如今这郭氏的铁铺炉子由一个姓王的小伙子操持,郭延章每日在铺子里只是喝喝茶,下下棋,看看账目,后来索性连账目都不管了。

“哎。”陈立新望着郭延章的背影,叹了口气。

(三)

岁月荏苒,柳磁巷前的大柳树为铁匠们纳过几次凉,又枯萎了几次。这一年眼见盛夏来临,而柳树再没有从前长得茂盛,柳磁巷打铁的声音再也日渐窸窣了许多,铁匠炉子也熄灭了许多,唯独陈家和郭家的生意还算火热。陈立新也日渐消瘦了许多,郭延章喝得更是变本加厉,铁匠铺里的事更是一概不知,身子也憔悴了许多。

一日傍晚郭延章喝得酩酊大醉,摇晃着走进了自己的铁匠铺,见徒弟王健打起了行李坐在门口,郭延章纳着闷儿,将要问怎么了,徒弟王健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哽咽着说:“师傅,我要走了,以后铁匠炉子该您自己把持了。”

郭延章摇晃的身子一下子挺了起来,瞬间又窝了回去,摇晃着向前走了一步,问道:“怎么了,师傅带你不好?”

徒弟王健慢慢抬起了头,眼里已噙着泪水:“师傅,对面儿孙家的铁匠炉子倒闭了,我瞒着您收了过来,以后不在您这干了。徒弟不孝。”

郭延章双眼布满了血丝,想说些什么,又无从说起。郭延章妻子去世的早,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几年前就远嫁他乡,每年不定期的来看望他几次,郭延章便一直与徒弟王健相依为命,他视徒弟跟亲儿子一般。如今这徒弟大了,可以独挡一面了,想要出去单飞,是好事,可是,徒弟就这么不言不语的说走就走,郭家的铁匠炉子怎么办?这些年郭家的事一手由王健操持着,郭延章连自家的小工都不认得。对他来说,这徒弟的离开,就好比死了儿子一般,他心痛,惋惜,甚至有点儿恨...可是,小鸟大了,毕竟是要离巢的,他也只能痛惜的跟徒弟作别,他别无选择。

“啊...有自己的事业了,有事业了好啊,师徒替你高兴。去吧,好好施展施展咱郭家的手艺,别让手艺失传了,啊...”郭延章略带颤抖的说,几年来从未如此的清醒。

“师傅,徒弟走了,以后不能常来伺候您了,有什么事儿到对面儿说,我管保尽力。”徒弟满是愧疚的说,走出了铁匠铺。

“走吧,走吧,以后常来看看为师,啊,哎......”

第二日孙家铁匠炉去了牌匾,换上了王氏的匾额,院子里张灯结彩,放起了鞭炮,王健的铁匠铺开了张,郭延章早起拿起了铁锤敲起了铁坯。

(四)

“嘿,你听说了吗,郭延章就是在这儿上吊死的,听说死的时候两眼一直流着眼泪。嘿,都没干,邪了门儿了。”一铁匠指着大柳树说。

“哎,走吧,去他家看看,毕竟都是同行,活时冤家死了也算半个知己吧,去看看。哎,多好的人,哎。”

说着,一阵喇叭声响了起来,一行穿白戴孝的人从郭家走了出来,四人抬着棺椁,一人提着袋子沿街撒着纸钱。为首的是郭延章的徒弟王健,双眼腥红,明显已经哭过,而多年的生活历练使得王健更加持重,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他知道,他必须主持这场丧事,安葬好自己的师傅。吊孝的是郭延章的女儿郭嘉,穿着粗布白袍子,带着孝带,由两个郭家的小工搀扶着,已经哭成了泪人。人流越聚越多,最后填满了整个巷子,不时能听到有人说起“多好的人那,白瞎了。”之类的话。

因为郭延章膝下无子,时值黄昏,丧礼草草结束,留下的一大堆人聚在柳磁巷深处的饭庄喝酒。酒过三巡,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郭延章生前的为人如何好。只有坐在西北角的陈立新瞪着腥红的双眼,不吭声的喝了几口闷酒,徒弟刘俊涛陪在身边。许久王健举着杯子摇晃着走了过来,“陈叔,师傅走了。”

陈立新瞪了王健一眼,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愤然起身离开了饭店。

(五)

夏夜的风吹着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陈立新呆呆的站在郭延章的坟前感到丝丝凉意,想着昨日郭延章抡起锤子砸到自己手的样子,和对陈立新说的话:“陈哥啊,兄弟后悔啊,三年没上作坊了,一身的好手艺白白给扔了。现在跟废人一样,好容易抡起锤子到把自己的手给砸了。后悔啊,不该喝那么多的酒,以后连吃饭的营生都没有了。”陈立新感到一阵晕眩,他知道,郭延章的死并非因为酒,而是因为王健。他在心中盘恒着:如果郭延章没有将王健当亲儿子般看待,如果他没有把自己的手艺悉数教给王健,如果他也没有把家中的所有事物全部交由王健处理...这只是如果,他,郭延章,毕竟一直把王健当作亲儿子看待。

他也看清了自己。自己也何尝不是膝下无子,也何尝不是把刘俊涛当做亲儿子看待,也何尝不是把平生所会的东西悉数教给了刘俊涛,也何尝不是因为身体每况愈下而家中的事管得越来越少?或许刘俊涛不比王健,但是他不得不防,他清楚的明白,或许今天的郭延章,便是明天的自己。对,他有秘诀,他有同行们所说的、又不清楚的打铁秘诀,或许,这也是保命的秘诀。

又是一阵晕眩,陈立新努力站稳了身子,喉咙里一阵狂热,一口血红的鲜血夺口而出。

(六)

陈立新摇晃着回到了家中,见刘俊涛屋子的灯还在亮着,便晃晃荡荡的推开了刘俊涛的门。

此时的刘俊涛脑子里翻江倒海一样,思索着师傅走后王健对他说的话。

“刘兄,怎么样,出来干吧,如今这行当不景气了,咱们俩联手或许还能吃个饱饭,以刘兄你的手艺也总不能替人干一辈子啊。”

对于自己的手艺,刘俊涛绝对自信,近年来无论陈家事务的大小也都由刘俊涛一个人处理,唯独账目师傅从不让刘俊涛过问,想到这里,刘俊涛也是一阵心寒,嘴上却说:“师傅待我不薄,我总不能撇下他一个人不管吧,哎。”

“哎,也是,算了,刘兄,啥时想出来干了来兄弟这,兄弟五五分成,随时欢迎啊。”

“咳咳咳。”一阵咳声,把刘俊涛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师傅踉跄的走了进来,“俊涛啊,师傅老了。”刘俊涛直直的盯着师傅,师傅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岁。

“师傅老了,干不了几年了,从今那,账目师傅也不管了,全由你负责吧。现在啊,你还不到火候,等你再熟练熟练师傅把秘诀教给你,管保你年年能在铁匠会上夺魁,到时你自己飞吧。”

“师傅,我...”陈立新竖起了手示意徒弟不要再说,转身走出了房间。

(七)

二十年后:

刘俊涛站在陈立新的坟前,手里拿着一把锤子一张纸条,想起师傅死时自己气恼的样子,一阵轻笑。

“师傅,咱们的铁匠铺子壮大了,我吃了整个柳磁巷,我有二十个徒弟,个顶个的为我卖命,赚钱。咱们的铁匠铺子大了,全靠您的秘诀。如今我把它还给您了,还有您的锤子,您在地下也好好温习温习,别忘记了。我把它全放在这儿了。”

刘俊涛一副轻蔑的样子,把纸条放在地上,把锤子压在了上面,吐了一口吐沫,转身离开了坟墓。

一阵风吹过,抽起了地上的纸条,把纸条吹向了今已枯死的柳门。两个孩童嬉笑着经过,捡起了地上的纸条,稚嫩的声音读起了上面还算清晰的字:铁烧红了千万不能拿手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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