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花 (1)

图片发自简书App


太阳快落山了,落日的余晖将天边的云层染成一片玫红和金黄色,像是从织女的机杼上落下的一片华美的锦缎。我开着车,飞快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副驾的座椅上放着一盒蛋糕。今天是志远的十五岁生日,也是他中考结束的日子,我本来已经答应了他要早些回来,到考场外去接他,可是公司临时有事,需要我去处理,耽搁了许久,以至于现在还在路上。志远是我的好朋友莫小白的儿子,也是我的干儿子。小白在十六岁的时候就生下志远,做了妈妈。我现在三十一岁,还没有自己的子女。

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依旧有些刺眼,像是要用尽最后的力量,洒下最后一抹光芒一般。我迎着光,眼睛被阳光照的有些疼,微眯着眼睛开车。

超过一辆黑色奥迪,又行驶一段距离,前面是一辆货车,车上装满了纸板,外面用油布罩着,司机开的很快,从我的位置看过去,在风中翻飞的油布就像是车上长出的一对翅膀一般。因为前面有这样一辆大车,太阳的光芒被遮挡了许多,我终于不用再半眯着眼睛。太阳眼镜就放在我的手提包里面,手提包就在蛋糕的旁边,离我一臂之遥的位置。我减慢速度,伸出手去拿包里的眼镜。拉开拉链,摸索一阵,就在包里摸出装眼镜的盒子。我舒了一口气,将眼镜盒打开,拿出眼镜戴上。

这时,从前面的货车上,飞下一块褐色的纸板,纸板落在我的挡风玻璃上,遮挡了视线,我一慌,条件反射地将方向盘右打,并用脚踩下刹车。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然后嘭的一声,撞向右边的防护栏。

我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朦胧中似乎一直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叫我的名字,焦急的声音有些熟悉,但是却想不起来是谁。

当我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医院特有的充满药水味的阴冷气息传入鼻端。我的嘴巴动了一下,却干涩的说不出话来,从喉咙里发出的是嘶哑干涩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趴在我右手边的沐曦被我的咳嗽声惊醒,惊喜地说:“春晓,你终于醒了!”

见我咳嗽的厉害,连忙坐到我身边,扶起我的半个身子,轻轻拍打着我的背。这时小白和志远也走了进来,见到我醒来,脸上纷纷露出高兴的表情。小白走到柜子边,将放在那里的水杯端过来递给沐曦。“早上的时候,医生就说你今天应该会醒来,沐曦想着你醒来后会喝水,就倒一杯水在杯子里晾着,等水凉了的时候又把水倒了,重新倒一杯。都倒了好几次了,你才醒过来,现在这杯子里的水温,刚好合适。”

我又咳了几声,终于停了下来,有些头晕眼花,身上也冒出许多汗来。沐曦将水端到我的面前,我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水,这才觉得好一些。我休息一阵,等头晕的感觉过去了,又想喝,他却已经把杯子放到柜子上去了。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现在不能一次性喝太多的水,身体会受不了的。”见我不悦地垮着脸看他,他解释道。说完,脸上又露出心疼和自责的表情。

“都怪我那天没有早些回来,让你一个人开车回去,要是我回来的早些,你就不会受伤了。”

我笑着说:“这可不一定呢!我的开车的技术虽然没有你好,但是也不是太差,我一个人发生意外,你还可以照顾我,要是你那天和我一起,说不定现在躺在医院的人就是两个了。”

“你的技术是好,就是太笨了,明知道那辆车装满了纸板,又没有密封好,还要走它的后面。如果没有走它后面的话,就不会发生意外了,你别狡辩,行车记录仪我都看了。”他生气地看着我,眼睛潮红。

我自知理亏,不敢再看他,垂下眼帘看着白色的床单,小声地说道:“我以后会注意的,不会有下次了。”

“是啊,那些大货车很危险的,春晓,你以后开车的时候可不能再走大车的旁边了,要隔得远一些。”小白说。

听到小白的声音,我又想起自己错过了志远的生日。抱歉地对他说:“对不起啊,志远,干妈错过你的生日了。”

“干妈,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生日每年都过,可是干妈可就只有你一个。你为了赶回来给我过生日,都出车祸了,我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志远哽咽地说道。

看着他哭,我心里很是内疚,看来我这次把孩子吓的不轻,急忙安慰道:“干妈出车祸和你没有关系,是干妈自己不小心,干妈太笨了,那么宽的路不走,偏要跟在大货车的后面。还好,伤得不严重,也算是给我上了一课吧!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以后就知道要珍爱生命,远离大货车啦!”

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头又有些晕,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我闭上眼睛,努力忍住不适的感觉,可是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志远急忙跑去找医生,医生过来为我做了检查后,说我有轻微的脑震荡,需要静养,要少说话。叫家属都回去,只能留一个在这里陪护。

小白带着志远回去了,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好好静养,不能随意下床走动。我想问志远考试的情况,又怕增加孩子的压力,就没有问。这孩子学习一向很努力,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既然现在已经考完试了,就应该让他放松下来,好好休息。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父亲,那年中考结束的时候,他穿着那件白衬衣来学校接我回家。我问他,为什么不问我考试的情况,他回答我说只要我尽力了就好,结局不是最重要的。

想起父亲,心里不免又有些伤感,他离开我已经有十年了,这十年是这样漫长,又是这样短暂。每次想起他,一切都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可是在昨天和今天之间,又仿佛过去了许多年。

沐曦为了我能好好休息,尽量不和我说话,在身边静静地坐着陪我。过了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我又陷入了睡梦中。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沐曦熬了些粥,温在保温桶里,盛了半碗给我吃。我仍然有些恶心,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看到沐曦失落的神色,不由有些内疚,我又让他担心了,好像自从认识他以来,我就一直是他的一个包袱。总是在不断地制造麻烦,让他担心烦忧。

见我落寞的样子,他却笑着安慰我。“没关系的,医生说你的情况不严重,静养两天就没事了。用不了一个星期,你又可以恢复生龙活虎,活奔乱跳的样子了。”

“对不起啊,沐曦,我又让你担心了。”

“不想让我担心,以后就要照顾好自己。”说完,他又皱眉说道“其实我不能怪你,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要是我那天和你一起回去的话……”听到他又开始自责,我急忙打断他:“沐曦,你别自责了。我以后出门的时候会记住你的话更加小心的,所以,你就不要再内疚自责了,你这样我反而会更加难过。”

他这才笑了起来,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过了三天,我头晕的症状好了许多,从加护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医生也准许我下床走动了。我只是撞击到头部,身体其他部位都只是擦伤,所以就将沐曦赶走了。他最近手上有两个项目,工期都很赶,因为我受伤的原因,手上已经堆积了很多工作。他再三确认我一个人可以照顾自己之后,才不情愿地走了。但是每天忙完工作后,都会来医院陪我。晚上,就睡在医院的折叠床上。

这样又过了三天,第四天的深夜,我旁边的那张病床上来了一位新病人。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很瘦,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的颜色也淡到似有还无。听护士说,这个女孩在卧室里割腕自杀,幸好被她奶奶及时发现了。

她被抢救过来后,在床上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在这期间,她年迈的奶奶一直守在病床边默默垂泪。老人家一头花白的头发,身材微微发福,一副慈祥善良的面相。听她说,她家住在富水县的农村里,儿子和儿媳在孙女淑婷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外面打工,每年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淑婷打小就很乖,很听话,学习成绩也很好,从未让她操过心。可是这次中考却考的很差,这简直出乎他们的意料。拿到成绩的那天,淑婷直到天黑了才摸黑回到家里。她和老伴做好了晚饭一直在等她回来,儿子和儿媳也打了几次电话回来问她的成绩。虽然在打听她的成绩,但是大家都很放心,笃定她一定会考一个很高的分数,如愿考进县一中。之所以一直打电话,仅仅是因为想要尽快听到如期而来的好消息而已。

可是,当淑婷回到家里时,老人家却看到她脸上风干的泪痕和红肿的双眼。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知道孩子心里难过,于是勉强笑着对她说:“你总算回来了,我和你爷爷在等着你吃完饭呢!”为了怕她难过,她没有问她考了多少分。

淑婷却主动从书包里拿出成绩单递给她,用沙哑的声音对她说:“对不起,奶奶,我没有考好。”

虽然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她看到成绩单的时候,还是不由地冲口而出地说道:“怎么才考这么一点分。”话刚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看到大滴的眼泪从淑婷的眼里涌出来,又急忙安慰道:“没关系,念镇上的高中也是一样的,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你只是没有发挥好,以后在镇上读书离家里近,还可以每天都回来。况且,老话不是说嘛,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你在镇上的中学读书,那一定是独占鳌头的。”

她的安慰却并没有起到想象中的效果,淑婷的脸上却浮现出悲伤和绝望的神色。

“奶奶,您不懂,这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当天晚上,淑婷没有吃晚饭就回到卧室去了。刚开始的时候,老人家隔着房间的门还可以听到她压抑的啜泣声,她想进去安慰她,又觉得她这样哭出来反而要好一些。所以,虽然心里担心着,心疼着,还是没有进去打扰英子,只是每隔一会儿就悄悄站到门外去听一下屋里的动静。

到了十点钟的时候,老人家有些困了,临睡之前,她又到卧室门外去听,这一次里面没有了哭泣声。她欣慰地笑了笑,准备回房间去睡觉,转身走了几步,却没原由地一阵心慌。她又回过去,想要打开房门,进去看看。卧室的门被反锁了,她站在门外叫英子过来开门,里面无声无息地,安静的可怕。她急忙叫来老伴,两人用斧子劈开了房门,看到淑婷躺在地上,手腕边流淌着一滩殷红的血迹。

淑婷醒后,就一直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她因为失血过多而畏寒,奶奶将被子拉到她的脖子以下去盖着。她常常会将头转向一边,静静地看着窗外,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就只能看到一个后脑勺,有时候她将脑袋也往被子里缩,这样我就只能看到一缕黑色的头发,她又很瘦,如果不是知道她在床上躺着,会以为那里没有人。

她就像是一抹游魂一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她奶奶每次和她说话,她都拒绝回答,她的父母打电话过来,她也不接。有时候,她奶奶出去买东西,就托我帮忙照看她。我坐到她身边,试着和她说话,安慰她分数考的不好也没关系,高中的时候用功一点,以后也一样会考到重点大学的。并引用很多名人的经历来开导她,从卧薪尝胆的故事讲起,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来激励她。又讲到结局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过程,并引用我高考发挥失常的经历来鼓励她。我自顾在那里讲的唾沫横飞,自己先将自己感动了一波,她却不为所动,回我以沉默。

眼看我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她却依旧是无知无觉万念俱灰的样子。心里很是着急,这孩子眼里满满的都是灰败绝望的神色,分明是花蕊一般美好的年纪,却枯萎成一朵即将凋零的花,看着让人很是心疼。

下午的时候,她的奶奶要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拜托我帮忙照看她。老人家走后,我又搬了椅子坐到她面前去。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表示出一点我挡住她视线的不满。我坐下来,清了清嗓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自说自话。

“淑婷啊,上次阿姨不是向你说起阿姨以前高考失利的故事吗?现在阿姨来告诉你,阿姨为什么会高考失利吧!”

于是我就将当年在高考之前发生的事情,详细讲给她听,讲完之后,我才发现泪湿了衣襟。我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用手去擦脸上的泪水。却惊喜地看见她从床上坐起来,从床边的柜子上拿了纸巾递给我。虽然她依旧没有说话,但是这已经是这些天来,她对我做出的第一次回应。而且,我看见她眼里已有了一些松动的神色,有些想要向我打开心扉的迹象。我心里有些高兴,小心隐藏着兴奋,试探着对她说:“淑婷,阿姨猜你中考发挥失常也是有原因的吧?你可以告诉阿姨,是什么原因吗?”

她垂下眼帘,曲起腿来,用双手抱住膝盖,将头埋在了膝盖里,久久地沉默。我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压抑的啜泣声响起,肩膀抖动着,像是在隐忍着莫大的悲痛。我坐到床边,将她瘦小的身子揽到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在我的怀里慢慢恢复了平静,又过了半晌,我听到她极小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

“阿姨,我没有考上县一中,就只能在镇上上高中,这样我就不能远离村子了。”

“你之所以伤心,是因为自己不能到县里读书,而不仅仅是因为考的不好吗?你不想在镇上读书?”她的话令我很是疑惑。

“阿姨,我想离村子远一点,离家里远一点。阿姨,您可以带我走吗?带我出去打工,我不怕苦,不怕累,我什么都可以做,阿姨,您带我走吧!好吗?”她抬起头急切地向我哀求道。

她的请求让我更加疑惑,也有一些哭笑不得。“淑婷,你还小呢!你还未成年,有哪个地方敢雇佣你呢?而且,你现在正是读书的时候,你的成绩一向那样好,这一次失败又不能代表什么。阿姨相信你以后会考到重点大学的,你要好好读书,以后才会过你想要的生活。”

她沉默了半晌,又把头埋回膝盖里,过了很久,才绝望地对我说:“阿姨,我的人生早就毁了,再也没有任何美好的可能了。”

她的话这样熟悉,让我一下就想起了一些早已尘封的往事。我心中一动,不好的预感从心里升腾起来。我试探性地问她:“淑婷,你不想在镇上读书,是因为想要避开什么人是吗?”问出这个问题后,我就一直紧张地看着她,我多想她抬起头大声地否定我。可是,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惊惶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匆忙地将头埋进膝盖里。过来许久,一个小小的声音回答道:“阿姨,我觉得自己好脏啊!我厌恶我自己,想要将这样肮脏懦弱的自己杀死,可是我这样做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勇气。我不想爷爷奶奶伤心,我舍不得他们为我心痛流泪。”

我怔住了,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渐渐涌出泪水。在模糊的泪眼中,那些我以为忘记了的往事像风干的苔藓,被眼泪浸泡后,又鲜活生动起来。

我听见自己用轻柔的像是害怕吵醒往事的声音说道:“淑婷,阿姨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我出生在四川西南部的边远山区,在我的家乡,人们常说“男儿是树,女儿如草”。林子里的树长大之后可以成为栋梁之才,可修建房屋;差一点的也能用作做家具的材料做个蠢笨的木椅;最不济也能作为烧火的燃料,做出一锅喷香的饭食。而草呢?庄稼地里的草,只会争夺阳光雨露和养料,长成再葱郁茂盛的样子也仅仅只是一颗毫无用处的草而已。

我叫春晓,春眠不觉晓的春晓。

  我出生在慈云村草长莺飞,樱花盛开的三月。细碎温暖的花朵茂盛地盛开,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在慈云村的上空堆积成一片粉色的云海。远远望去,恍若梦境。

  母亲生我的那天清晨,南飞的燕子回来了。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着,兴奋地盘旋飞翔。像是在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像是在庆祝自己的又一次平安归来。在燕子的歌唱声中,母亲有了要生产的迹象。父亲连忙去请来了接生婆。奶奶在院子里欣喜地看着飞翔的燕子说:“燕子归,是吉兆。看来今天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

  那时,计划生育抓的如火如荼。新中国虽已成立多年,但几千年重男轻女的思想仍然根深蒂固。父亲是长房长子,所有人都希望母亲这胎能给家里添个男丁。

  然而,我让大家失望了。我在母亲肚子里整整折腾了一天,才慢腾腾地从她肚子里爬出来。不用接生婆打我的屁股,就自己咧着嘴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清脆嘹亮,中气十足,像是个男孩子。奶奶在堂屋里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兴奋地磕三个响头,感谢列祖列宗保佑。磕完头,喜气洋洋地往产房走,要去抱她的大胖孙子。刚走到门口,一只脚跨过门槛。接生婆对她说:“恭喜你,何大姐,你们家添了一朵花儿。”添花儿,就是添女娃的意思。

奶奶愣在那里,脸上的笑也僵住了,似乎忘记该怎么将那喜气的笑容收回去。隔了许久才缓过神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仿佛刚刚听到的这个消息将她一大半的精气神都抽走了一样。她颓然地转过身,怏怏地说:“好,好,辛苦你了。”慢慢地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扶着墙,回到她的房间,睡下了。

  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天就下地了。按照传统,生孩子是需要坐三十天月子的。条件最不好的人家也是半个月。但是,母亲生下我之后,奶奶就病了,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怨自己命不好,福薄,抱不上大胖孙子。心疼她一表人才,身强力壮的大儿子竟然得了个女娃,这辈子就要断了香火了。以后老了,死了,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我们这里的习俗,出嫁了的女儿上坟是不能给祖先上香的,只能烧些纸钱。)

她这样的情况自然不能照料刚生产的母亲和我,那些脏衣秽物却需要人来清洗整理。父亲端衣服去洗,她看见了。把拐杖拄在地上砰砰作响:“这是女人的污秽之物,男人怎么能碰得?碰了之后,是要走三年霉运的!”硬拉着父亲放下装衣服的盆子,又去寻了柏树枝和祭拜用的青香来,点燃之后,用袅绕的青烟为父亲祛除身上所谓的“不洁之物”。

母亲在屋子里将外面的事听到了心里,心里有太多委屈和辛酸,却不能发作。只得让这些辛酸和委屈都化作泪水在脸上流淌。

生下我的第二天中午,天气晴好,暖阳熏风,母亲就从产房里走出来,去清洗那些脏衣了。洗衣服的地点,是在村口的小溪旁。溪水清澈,潺潺流淌。些许凋零的樱花花瓣漂浮在水面上,像一叶叶浮萍飘向远方。给宁静的山村增添了些许凄婉之味。那些在河边洗衣的妇人看到刚生产三天就出来洗衣服的母亲也并没有惊讶。那些生儿子的,看母亲的眼神很自然地带了些得意而怜悯的神色,生女儿的,则投以同命相怜的悲戚之色。

又过了几天,播种的时节到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农民靠土地吃饭,就得春种秋收。奶奶终于从床上起来,到了地里。

满月那天清晨,母亲在吃饭的时候对父亲说:“水根,昨天妇女主任来说该给丫头上户口了。今天刚好满月,你去把户口给丫头上了吧!而且,丫头还没有名字,你想好给娃取啥名了吗?”

父亲刚想说什么,奶奶就重重地把筷子放桌上说:“我看这户口就不用去上了。再养她两个月,寻一个好人家,送人了吧!水根是长子,长子怎能无后?你们得有个男娃继承香火。”

“妈,孩子不能送人。这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我不同意送人。要是你们想要男娃,不想要丫头,那我就带着她一起走!”母亲惊讶而愤怒地看着奶奶,眼神炙热而凶恶,像山林里护崽子的母兽。

“你这是要让水根绝后!”奶奶气的直拍桌子,似乎有谁在捏着她的心脏,她用手捂着胸口哎呦哎呦地边叹气边抹眼泪。

父亲连忙去给奶奶端茶过来。“娘,您喝杯茶吧!别动气。娃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换谁都不舍得骨肉分离啊!淑贤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您看,我们都还年轻,再过一两年等淑贤调理好身子,我们一定给您生一个大胖孙子!”

奶奶听他这么说,神色舒缓了些。半晌,又担心地说:“可是超生抓的严呐!村口李大柱家就因为超生,交不起罚款,房子都拆没了。”

“没了房子可以再盖,再说他们不是得了大胖小子吗?”

商量好我的去留和日后生儿子的大事之后,便再没人提起我的名字。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不过也确实是件小事。我那读书只读到小学二年级的母亲,用她一生中仅会的一首诗做我的名字。

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母亲认为,这是一个生机勃勃,温暖美好,充满希望的名字。她常常对我说:“春晓,你出生的那年,樱花开的比往年都早,开的格外灿烂茂盛。生你的那天清晨,南飞的燕子回来了,在我们家屋檐下叽叽喳喳欢欢喜喜地唱歌。燕子归,是吉兆,妈妈相信你是一个特别的孩子,你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母亲坚信她的孩子是与众不同的存在,会有一个璀璨耀眼的将来。这是一个善良的母亲对孩子最真诚的爱和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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