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从父母家里出来,我的生活恢复如初:上班下班,看书看电影,每天写点东西,特别烦的时候会抽烟,睡不着的时候也喝点酒,但从来不让自己醉。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是在睡梦中一次又一次地见到秋实,他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变得消瘦沉郁。在梦里我感到坐立难安,这份焦灼蔓延到梦境之外,我抽烟越来越厉害。
与其说我在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不如说我将自己封闭起来了。我并没有刻意为之,可是我的生活里没有了秋实,如同地球失去了太阳,没有光,没有热,我独自停留在冷寂黑暗之中,并在日复一日中渐渐适应。
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所做承担后果,离婚前虽没想到自己会是这副德行,可还是义无反顾地认为离开秋实已是最坏的结果,之外的一切都应当能够承受。
光源偶尔会发来微信,我依旧沉默,不知如何应对。
秋实离开家什么都没拿。你看着处理吧。他扔下这句话就走了。为了抹去秋实的痕迹,我曾经把他的所有物品都收了起来,后来还是忍不住都拿了出来,拖鞋、浴巾、牙膏、剃须膏,照片……全都放回原处。
每晚睡觉前我都会看着秋实的照片,他的笑容如一道温暖的光,我在他的柔光里躺下,想起那句歌词:你一定要很幸福很幸福,才不枉我狼狈退出……
21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秋实摁响门铃的时候,我正抽着烟,在键盘上敲击着文字。
秋实的样子疲惫沉郁。他进门后什么都没说,像以往回到家一样脱下外套挂在门厅的衣架上,去卫生间方便,洗漱完毕后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一切都没有变,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他轻车熟路。我们在这套房子里住了好几年,离婚时他执意把一切都留给我,这是他同意离婚的条件。
我可以再挣。他这样说。
我说我有能力养活自己。
你可以暂时不工作,出门旅行,做自己想做又没时间做的事。他语气坚决,不容反驳。
离婚后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小富婆,有数目可观的存款。我没有理财观念,是秋实存在我名下的。拿着这笔钱,我真的可以去环游世界了——那是我们之前的憧憬,攒到一定数目的钱,去做环游世界之行。
不想动秋实留给我的钱,没有去环游世界,我只是换了工资低但很清闲的工作。我同意阿甘母亲说的话:钱够用就行,多余的就是用来炫耀的。
我总觉得活着有使命在身,要写出点什么才不虚此生,有一种东西在暗自发光,我将它称之为梦想。
我需要工作来维持生计,写作又足以使我善待工作之余的清冷孤寂。
我倚着书房的门看着秋实兀自做着一切,他消瘦憔悴,面无表情,我心里难过又虚弱,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只能静静看着他。
他往沙发上一躺,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嗯,我今晚要睡这里。不同意的话,我睡醒之后再赶我走。
他闭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去。
我装作什么都不在意,坐到电脑前,脑袋里却一片空白。
我站起身,在书房徘徊,再去看秋实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我走近前去,给他脱了鞋,盖了毯子,在我要转身离去时,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别离开我。
他声音嘶哑,眼睛并未睁开,睫毛微微颤抖,眉头猛然一皱,有泪水从他的眼里缓缓溢出,从眼角处迅速滑落。
我的手被他捏得生疼,除此之外我停止了一切——血液的流动,心脏的跳动,还有大脑的转动。我在原地呆立,喉咙仿佛被紧捏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突然松开了我,手垂落到地板上。
我在原地站立,许久才恢复意识,秋实已继续沉沉睡去,刚才的举动更像是在做梦说胡话。他睡觉的样子像个孩子:柔软宁静。
在注视着秋实的时刻里,睡意如飓风般朝我袭来,我走向卧室在床上躺下,一直到天亮。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实,强烈的睡意席卷着我,我体验到了久违的深沉睡眠之乐。
我醒来时,秋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如果不是客厅仍有秋实留下的气息,我几乎又要怀疑昨晚的事是否真实了。
我满怀失落地坐到昨晚秋实睡的沙发上,那里有被秋实的身体压出来的皱纹,我抚摸那些皱纹,想到秋实的些举动,理不出头绪。
茶几上躺着一张字条,是秋实流畅有力的字体,只有一句话:我出差,三天后回来。
22
这三天虽然在疑惑不解中度过,但折磨我的焦虑不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路过花店,我买了一束百合,虽然当时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单曲循环那首好久不听的《I will be sillent》,听了好久,才发觉那是秋实最爱听的曲子。
累了的时候,我坐下来想自己,有点明白了:嗯,秋实好好的,我可以安心了。三天后他会不会来我这里,我不得而知。我希望他有新的生活,又在心底隐秘地饱含期待。
这使我感到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危险信号,我们结束了,该怎样做,我应当有数。
我关了音乐,把百合扔到了垃圾桶里。
我刻意忘掉秋实离开的时间,可我还是知道:秋实应该是今天回来。
晚上九点,我接到了秋实的电话。
看到手机上显示的那一串熟悉的号码,我迅速地重新在脑海里复述了要说的话:我们已经结束,不要再见面了。
然后,我按了接听。
秋实,我们——
听我说。他语气坚决。春华,我要见你。
不要,我们已经离婚了。我说。
我两分钟后下车,半小时后见,就这样。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他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呆立原地,突然发觉对于现在的秋实,我什么都不能做,他如瀑布一般倾泻,我只能随波逐流。
或者原本我就如此:在强硬的秋实面前从来都没有骨气,柔弱得一塌糊涂。
我开了门。
与其说我不能做到狠下心来将风尘仆仆的秋实拒之门外,不如说,我的清醒和理智无法在那一瞬间战胜情感。
我的心随着敲门声的想起而急剧跳动,门外的秋实如一块巨大的磁石,我已在他强大的磁力之内,我身不由己,打开了门。
秋实进门便将我抱起,径直走向卧室。
我的挣扎更像是在做样子。被他的双臂紧紧挟裹着的我头脑一片混乱:我明知应当闭门不开,我明知应当严词拒绝,可我竟无力抗拒,身体的背叛之力如此强大,之前支撑我的那些信念瞬间坍塌,我只想被他紧紧抱着永不松开。
我放弃了挣扎,任由他将我放到了床上。
如果需要我,尽管要好了。我这样想着,怀着自以为的无私和崇高,放任了自己。
时隔多日,秋实的身体和气息对我来说竟如初次接触般新鲜刺激,肌肤之亲如此美妙,我羞于承认,但这是事实。
结束之后我们什么都没说,彼此缠绕,相拥入眠。
面对对方,什么都是难以启齿的,我们之间为何会走到这一步,这一点难以言说。
那个夜晚,我重新认识了自己。
23
之后的每个周三的晚上九点,秋实会来到我门外,摁响门铃。
在其它时间里,我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和大多数人一样不露破绽地度过每一天。
我们重复做着同一件事,他有时会放音乐,把灯开得很暗,或者关掉一切,我们陷入黑暗之中,只有呼吸声在空气中颤抖。
有时他喜欢把大灯打开,明亮的光芒晃着我的眼睛,产生异样的刺激。
我完全放弃了努力和挣扎,还有自以为是的献身精神,享受着每周一次的恣意纵情,像一个恬不知耻的放荡的女人一样,把每次都当做末日般寻欢,可能是因为我知道这样的关系并非常态,不会持久。
这样在一起一个月后,我们之间有过一次交谈:
秋实,为什来找我?
和别的女人睡不成。
不是和很多女人上床么?
是。但睡不下去。
……你需要时间。
只想和你睡。
我们……都需要时间。
可能吧。
我们这样,是什么关系呢?
管他呢。
炮友?
哈!哈哈!可以啊,是什么都无所谓。他开心地笑起来。
你会再结婚的。我说。
我不会——你会么?
我没有回答,起身去抽了一支烟。
你一定不会。我回来时他说。
我什么都没说。我们成为炮友之后的第一次谈话到此结束了。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按我的设想进行,不见得自己就一定了解自己,所以不要自作聪明。抽烟的时候,我想清楚了这个道理。
我这个人,对于已经发生无法改变的事会无条件接受,我不知这样是好是坏,只能说这就是我,我有时自作聪明,有时告诫自己不要自作聪明。无论怎样,我都必须接受这些不同的、甚至自相矛盾的自己。
24
就这样,我们每周三晚上见面,重复同一件事,体验难以言喻的快乐。
我们互称炮友,一点都不觉得亵渎某种神圣情感,曾经的失去使我们更珍惜相聚,空间的距离又使我们更加亲密。夫妻如此,或许会产生怨念,可我们却沉迷其中,乐此不疲。
作为夫妻的我们已经结束,作为炮友的我们快乐异常,这就是事实。比起长相厮守的麻木,我更喜欢现在的我们。
这一切看似荒谬,其实是因为我们心底都有一个共识。
一次我们开了一瓶酒——我决定此生不会再让自己喝醉了,但那次我还是喝了不少。我举起酒杯对秋实说:如果人生苦短——
那就让我们及时行乐吧!
他说完和我碰杯,那正是我想说的。这是一切的根源,如果有什么能解释我们之间这种奇异关系的话,这就是最根本的原因。
然后,我们一饮而尽。
在独自醒来的夜晚,我许多次看他熟睡的样子,人前坚如磐石的人此时竟如婴孩般纯净柔软,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侧躺在他身边看着他,内心升起无限柔情:我曾自以为是地想为成全他而离去,也曾在不知不觉中对他产生倦怠,曾在和光源的聊天中产生异样的刺激,曾破釜沉舟般和光源上床,曾拒绝想念,但过得了无生趣……
那时我才知道: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我所渴盼的,正是身旁的这个男人。
已经恢复了同光源的联系,这期间断断续续收到他发来的消息:在学校放假时回家看望父母,约见朋友并喝到大醉,与昔日恋人开房……
山上天堂,山下人间,两者我都爱。
光源曾这样说。
但我不会受困于任何一处,我将随心所欲,游荡在两者之间。
这就是光源身上最吸引我的特质——他只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坦荡无忌地按自己的设想活着。在别人看来巨大又无形的阻力,对于他来说都不值一提。
我及时回复光源。如何面对他,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我和光源如多年老友一般联系,对于我那段时间的沉默,对于那晚的事,他只字未提。
秋实不在的晚上,睡觉之前我会看着他的照片,他的笑容如一道温暖的光,对着这道光,我会轻轻地说:喂,秋实,亲爱的炮友,我爱你!
是的,我爱秋实,这一点已经无法改变,只是我那时才知道:这一点从未改变。
尽管一周的七天之中我们只有一晚是在一起的,牵挂却使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越疏离,越亲密,我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是一段异常快乐的生活,有如新婚,更似偷情。我们尽情享受自己,又竭尽全力愉悦对方,随着身体的快乐而来的,还有灵魂的狂欢。
似乎回到了最有活力的青春时期。
25
如此过了两个月,一天清晨醒来,我看到窗帘开了一条细小的缝,有光流泻进来,将卧室一分为二,一半沉在黑暗之中,一半,是恣意放纵的灿烂光明。
身旁空空如也。秋实总是先起床离去,工作依旧那般努力。
餐桌上一定端放着早餐,他们受秋实所托来照顾我的胃,一如既往。
我躺着一动没动,看着窗帘上的那道光缝,我想:是时候了,是时候该结束了。
在这样的一个早上,没什么不同,只有我心里做出的那个决定。不为什么,情欲不能持久,久则无味,我只想赶在索然无味之前戛然而止,既为秋实,也为我自己。
为秋实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体验俗世的快乐。为使秋实在以后的任何时间想起我时,都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而且,光源的事我还没有同他讲,若他介意,事情可能会变得狗血,那是我不想看到的。
晚上,我准备了烛光晚餐,红酒也已在醒酒器里。我想同他做倾心之谈,然后结束我们之间的一切。
九点已过,没有熟悉的脚步声,敲门声也没有响起。九点半,十点,十点半,我终于忍不住,拨通了秋实的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再打。
电话已关机。
已关机。
关机
关机……
我匆忙换了衣服,一阵风似地冲出家门。
启动车子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知到哪里去找他,不知他住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我去了他的公司。
吃了闭门羹,可我在门卫处问到了他同事的电话。所有和他有关联的电话在离婚之后都被我删掉了。
得到的结果是:他去出差。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电话为什么打不通,谁也不知道。
我开车回家,我只能等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紧握方向盘,可我的手还是在颤抖。不知什么时候,有雪花在飘落,开始是一片一片的,很快就成了一团一团的,棉絮一般。雨刷不停地左右摇摆,眼前的一切看起来还是有些模糊不清。
我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发起了呆。
九年前,同样的雪夜,我和秋实在漫天飞舞的雪地里狂奔,他用手拢住嘴唇,学着狼的嘶吼。
我说秋实你就是一只狼。他说是啊,我他妈的就是一只狼。
他将我抱起转了好几圈,我头都晕了他才放下,他盯着我的眼说:春华你记住,我是一只注定要守护你的狼,我这一生只会守护你。
他还说:我只要你知道我爱你,我以前从未爱过别人,以后也不会爱上别人,我只爱你,爱到我死……
那些场景仍历历在目,鲜明如初。可是秋实,你到底在哪里?我不要你爱我到死,我只要你好好站在我面前——你马上出现好不好!
手机响了起来。陌生的号码。
大雪,交通堵塞,我换乘飞机,刚到。
是秋实的声音。我长嘘了一口气,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手机为什么一直关机?我声音颤抖着,泪水滚滚而落。
手机没电了……我想给你惊喜。你在哪?我现在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车窗外愈加肆虐的大雪,在心里默念:秋实,就让我们始于雪夜,再止于雪夜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