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只铁皮盒子,刚好可以容下一本小书,其他的便再也容不下了。
什么样的书才算“小”呢?大概就是你十七八岁、还是个小朋友时读过的那本书。说起来,我的年龄其实也绝对不算大,左不过二十有三。现在网络上总是有很多“90后”戏谑自己老了,我却全然不担心所谓老之将至,亦不担心逝者如斯,甚至有时候看到同龄人才迭出,惊叹之余,无非是感叹自己仍然混沌未明。
这只淡绿色的铁皮盒子,是我18岁生日之后的几日,专程从网上买来存放那本小书的。如今带锁、又充满“少女心”的储物盒太少了,我必须要保证它不会被任何人随意翻看。
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平静的生活》。我不准任何人评述那个年纪我们的是与非。
“ 活到这个年纪,长成这个模样,
不是我的责任。
这个模样得到认可,它就是我的模样。
我欣然接受,也别无选择。
我就是这个女孩,一经确定永不改变。
”
上月5月20日,网络为其赋予一个浪漫的含义“我爱你”。一大早,为了蹭热点,前往重庆某区婚姻登记处采访新婚燕尔的良人。出门瓢泼大雨临城,达到登记处红艳艳的大门,它慢慢明媚为太阳雨,再过渡到雨后清新,甚至有丁达尔效应透过叶片间隙。
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到婚姻殿堂的伊始。虽然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虽然我只是一个记录者,按理说,应该不要掺杂个人情感偏向,但场内的氛围,着实让我也几近感动落泪——大多数前来登记的情侣都喜极而泣,那种表情与利益和金钱无关,因为和利益、金钱挂钩的感情,你的内心是感受得出来的;领到鲜红证件后,他们互相快慰拥抱,有人精心打扮,有人朴素衣着,华美或淳朴,这样的拥抱都各自动人。
办理注册结婚,在重庆市这家婚姻登记处,整个流程大概需要40分钟:预约、排号、出示各样证件、签署协议、拍照、宣誓、领证。
40分钟,换作另外的等待,人群或许早已火冒三丈。但在这里,这40分钟或许就是一辈子,大伙儿还嫌短呢。
我拿着小采访本,坐在大厅的角落观察着他们。甚至还有“黄昏恋”的老夫妻,大妈系着明黄色丝巾,盘好“狮子头”,一旁大爷双肩驮小书包,给大妈扇扇子,他还有些秃顶。
看着他们,我觉得人世可爱。
这天下午回到家,本是伏案工作,吃几只精致的点心,泡一壶清冽的茉茗香,天气虽不大热,空调也要开足,这样才够“夏天”,一季简单、满足又平静的夏天。
闲来翻看社交平台,翻到一条朋友圈:
他是老重庆爱好者、曾经我的采访对象@山城记忆 赵爽。以前,他朋友圈的定位我都会点开仔细查阅地图,看看能否跟随他的脚步去寻找城市之美。但是今天,原本闲适、惬意的午后,这条摘自木心诗歌《从前慢》的配文,着实令我难受,甚至不能自已,不得不停下手头的工作,只有把这些情绪写下来方能喘息片刻。
2015年,仿佛是某位歌手凭借《从前慢》红遍中国,一时间,大家都在念叨:
“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最初知道木心,是2012年末——那会儿我们整日囿于《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诸如此类,同桌T却一下课就捧出各种诗歌或外国文学。因为他不仅要阅读这类书籍,还要在平时绝对“诗歌除外”的考试作文中写下一行行自由诗,我们都笑称T是个“诗人”。
因为要准备高考,我从6人寝室搬出来,在学校后山租了间教师公寓,从卧室的窗台,刚好可以看到班上教室门,学校太小,也可以一眼望到操场那边的男生寝室楼。
高考前半年,年级最后一次分班,我是从年级几乎最差的一个班挤进当时所谓“状元班”的——班主任教过曾经重庆市高考文科状元——也正因如此,我们一同挤进去的几个老班同学,或多或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也或许是我自卑的心理作用如此。
T成了我的同桌,他后来跟我说,我分班当天穿的那件带铆钉的皮夹克,看上去特别傻。当然我那时也觉得,他格子衬衫+运动鞋的形象特别傻。
课间,T经常在给我解答完一道很难的几何题后,分享他那些冷门的诗歌。大学之前,我都只有一部“小灵通”,T发着冗长的短信跟我解答题目,一道题编辑成4、5条短信都是常事。
那还是2012年。我也给他分享还没有火起来的民谣歌曲,《安河桥》《卡比巴拉的海》《南山南》。对着窗台,听着歌,看他晚上十点十五分准时从教室走出,十点二十五分走进男生寝室大楼。刚好是三首歌的时间多一点点。也刚好是阅读三首诗的时间。
我是一个极重仪式感的人。18岁生日那天,呼朋唤友来高中聚餐,热闹非凡,甚至同一天生日的十年姐妹,在来的路上摔伤了腿,但这些都无法阻止我们的狂欢。
T因为要学习,也因为羞于出现在我一帮子朋友面前,他没有来。许完心愿、回到教室,正要开始准备晚自习,T突然风风火火地跑出教室——他这种“乖娃娃”从来不翘课的啊。
返回时,他递给我一本书:《平静的生活》。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高三我还只知道偶像苏童,对外国文学一无所知,因为总感觉语法不通,读不懂外国作家想表达的真实意思。
原来他是去取快递去了。扉页,数行钢笔字工整、明亮。
事与愿违,T所说的“平静的生活”,在那个年纪并不属于我。2013年6月8日,一走出高考考场我就崩了。学生时期最喜欢拿来提神的“何氏薄荷糖”,一颗就可以沁凉到胃里,为了麻木自己,我一口气吞了一条6颗,但也没能平静下来我的情绪。那天傍晚和今天清晨的天气一样,暴雨倾盆,至今仍历历在目。
后来,T作为我们学校的高考状元去了广州某一流高校;我差不多是倒数几名,去了山东省会某二流大学。
后来,我们一起去迪庆骑行,翻越金川被洪水冲断的国道,在晋中恢弘厚重的古院里吃恶心的猪皮冻,一人穿着两件军大衣夜爬岱宗,甚至此生第一次拜谒天葬仪式、差点从色达的山坡脚滑滚到天葬台去。更有甚者:T还因为我特别喜欢猪,养了一头宠物猪在家里,后来才发现买成了肉猪,长到了一米多长。
但这些都抵不过山远水远。平静、幸福的生活,那会儿不属于我,许是因为年纪太小,生来恶人,糟蹋美好所得来的因果报应。
后来,循序渐进地,我和T断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前些日子得知他即将去耶鲁攻读人类学硕士的消息,虽然和我再没有半分瓜葛,心里却由衷地为他欣慰。这欣慰一来是为他终于某些桎梏,二来,是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之所向的那条路”。
对T的这种欣慰和喜悦、感动,与今日上午在婚姻登记处感受到的那份情绪,是一样的:与我无关的感同身受。
之前的年纪,还是个小朋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完整地读完《平静的生活》,原由还是读不通外国语法。今日,随意翻开一页,每一个字都足以让我恸哭。
“ 经历过孤独的日子,我终于喜欢上自己的无知,与它们相处我感到惬意,如同那是一炉旺火。这时就该听任火焰缓缓燃烧,不说一句话,不评论任何事。必须在无知中自我更新。”
“ 厌倦还在,只有厌倦不时会袭来。我每次都以为厌倦到了头,可是这不对,厌倦的尽头总是另一个厌倦的源头。”
“ 我每天都以为这是我最孤独的一天,可是我错了,我一天比一天孤独。每个早晨我都对自己说,在这块领地上我不可能再往前一步,到了晚上,我却发觉我又走过了一篇孤独的处女地。”
“ 如果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有一段历史,我会做出选择,活得更加细心,使这段历史美好而真实,让自己喜欢。现在为时已晚。这段历史已经开始了,它随心所欲地不知道要把我引向何方,我与此毫不相干。我拼命想推开它,但它紧追不放,一切都已定位,一切都化为记忆,再也没有创造的可能。”
END
图文 | April春夏
2018.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