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我对面,手指上深深凹下去的疤痕令我触目惊心。
我们吃着火锅,喝着白酒,他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清晨。
他们开始打点行装,村庄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女人说,记得带上妈给的霉菜干,还有换洗的衣服。
他推了推高度眼镜说,都装好了。
他们背好行李,匆匆出门。
今天,他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广州。
这一年的刘志诚,二十六岁。女人叫娟子,是高中同学,嫁给了他。
初到广州,一切都是陌生的。
娟子好不容易在一家公司谋得一个文员的工作。
虽然薪水低微,只是做端茶递水的杂活,但起码也算是一个体面的工作。
她羡慕写字楼里那些浓妆艳抹女人们的生活。
刘志诚进了一间印刷厂搞印刷。
每天,对不同的颜色、排版仔细查看。
他做任何事都相当仔细。
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他将母亲接来帮忙照看女儿,两人则继续拼命赚钱。
每天,他走上工作岗位,看着一本本花花绿绿的书从流水线上下来。
利用闲下来的时间,他看了很多东西。
因此爱上了这些文字。
他觉得,在里面,就有另一个世界。
日复一日上班,下班,时光一天一天过去。
每天忙里忙外,两人仍然窝在城中村的一间小房子里。
娟子开始厌倦这样的生活,为琐事而争吵的情景每天都在上演。
对于娟子来说,她对于自己当初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比起老总对她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刘志诚就像是刚从土里爬出来的山药蛋。
他只会偶尔在菜市场买上一只鸡或是鲫鱼给她煲汤喝
她想象着的城市生活不是这样的,刘志诚身上找不到半点“浪漫”的影子。
虽然住着城中村的出租房,她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很精致。
而刘志诚一身牛仔服总是沾满色彩,头发蓬乱。
看起来似乎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岁的样子。
小心翼翼维持着的生活终究会起波澜
那天晚上,娟子回来得很晚。
打电话给刘志诚,让他帮忙收拾衣服。
他以为她又要去跟老板出差。
但那天她走后,半年都没有再回来。
其实刘志诚知道很多事,包括她走的那天。
他从窗口看到楼下狭窄的巷子里停着一辆车
一个男人探出头来还朝上面望了望
随即娟子就一头钻进了车里
而刘志诚终究选择了沉默。
2011年6月14日,他们终于平静地坐下来.
娟子对刘志诚说,我们离婚吧。
孩子归他,帐户里的钱一多半归她。
他说,这样你以后要嫁人也容易些。
一个再坚强的男人,终有脆弱的时候。
他在她收拾东西走后的那晚
终于哭了。
他对我说,那些日子好像一下子就掉了深渊。
虽然他知道往前走,终有一天会掉下去。
但他觉得只要那一天没到来,日子就还能过。
起码孩子还有妈妈。
他说,也许,我们真的合不来。
每星期的对话超不过一百句。
或许,二十几岁的我们都不懂事。
她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只是有一年的圣诞,她偷偷地去见女儿。
一个离异男人,下班后,先在厂旁边的菜场买好菜,然后接女儿放学。
女儿说,同学都早早地走了,爸爸总是最后才来。
对于女儿的抱怨,他是内疚的。
给女儿买个面包,让她先填填肚子再写作业。
他忙着煮饭,洗菜,炒菜,陪女儿吃饭。
等女儿睡下后,他坐在昏黄的台灯边。
想着如果娟子还在,女儿也许就会快乐许多。
只是因为自己太穷了,没有办法给她更好的生活。
因为文化低,他实在有些无能为力。
他有了记日记的习惯,刘志诚说,那时候找不到人说话,就只能写下来。
等女儿睡下后,他拿笔写上两个小时才睡,因为有太多堵在心里的话想说。
如果不是那天中午,他也许仍在黑暗的生活里徘徊。
中间吃饭换班的时间里,照例翻阅刚从线上下来的杂志。
这是一本文学期刊,他读着入了迷。
合上书的那一刻,他拿笔默默地记下了上面的联系方式。
他试着将日记上那些夜晚一字字写出的文字,转化成小说。
最后他将稿件寄给了这家杂志社
女编王茹看了这些文字,心在微微颤抖。
随即她打电话给刘志诚,约他面聊。
这是刘志诚第一次走进咖啡厅,他穿着一件旧的白T恤和牛仔。
这是刘志诚最好的行头,跟随了他多年。
王茹微笑着对他说,你写的东西我看了,很好,
某些词句的句法上我做了一些小小修改。希望你别介意。
这一期我们会将你的作品排上去。如果可以的话,能跟我说说你的过去吗?
看了看眼前的这位高级知识分子,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烫,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双手紧握着咖啡杯。
王茹说,别紧张,慢慢说。她的轻柔语气让他稍微轻松了些。
清了清喉咙,他慢慢地说来,她静静地听着。
他不同寻常的经历让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与震撼。
她说,这样的生活维持了这么久,你一定有想过会去改变,对吗?
以后你写的东西可以直接寄给我。她微笑着说。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有人跟他这么投缘。他觉得。
以后的每个夜晚,安顿好女儿后,他更加勤奋,写下了更多文字。
为了女儿,他不得不做好印刷厂这份工,每天起早贪黑。
遇到厂里加班的时候,他只能请邻居在接孩子放学时顺便接女儿一块回家。
他说,我真愧疚,邻居帮了我实在太多了。
后来有一天,他听到邻居的老公在与她吵架。
你是不是和别的男人在外面生的啊!他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请求邻居。
他为了照顾六岁的女儿,只能白天抓紧时间把工作做完,晚上早点回家。
但似乎老天并没有眷顾刘志诚。
刘志诚在加班时,一不留神他的手就夹在了机器里。
两个手指已经皮开肉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厂里马上把他送去医院,打麻药的时候,他的脑袋恍恍惚惚。
被轧伤的右手被包裹得像个粽子。
躺了几个小时后,他猛然想起,女儿还在学校等他放学呢!
他爬起来就冲出医院,他赶到学校的时候,女儿趴在栏杆边已经睡着。
他用左手揽着她的腿,背着女儿,慢慢走回家。
厂里给报销了医药费,但班是没办法上了。
因为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厂里给了笔慰问金。
刘志诚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用左手写尽可能多的稿件,用左手做好两顿饭。
因为午餐女儿在学校吃,他就用早餐剩下的鸡蛋、面条对付一下。
他说,反手写字太久,疼的都抬不起来。
好像自己成了个双手残费的废人了,做一顿晚饭要花了两个钟。
等他终于做好饭,左手已经拿不起筷子。
豆子他试着夹了几次,总是夹不起来。
女儿用勺子弄了一些豆子放到他碗里,说,爸爸,你吃。
他看着女儿天真的表情,突然想哭。但是他忍住了。
他知道,不能在女儿面前哭。
洗澡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夹杂着流水声,声音哽咽。
因为有王茹的推荐,他的很多东西在杂志上发表。
刘志诚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
经王茹的介绍,刘志诚结识了北京某知名文化出版机构的负责人。
虽然后来,这名老板锒铛入狱,但很多年后刘志诚仍然感谢他。
那个冒着不赚钱的风险替他出第一本小说集的人。
他说他在刘志诚的文字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同时他也看好他的文字。
当然这样的文字放到市场上去就两说了,但这位老板毅然出版了他的小说集。
2013年12月,省作协年度作品评选颁奖典礼上。
刘志诚作为年度新锐上台领奖,并作了简短的讲话。
他记得,接到电话的那天,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母亲已经回家,女儿没有人带。
他换了件新衣服,抱着女儿就出门了。
女儿因为后背起痱子,一起在不停哭闹。
直到他到会场的时候,才停下来。
他与其它知名作家并排坐在一起,他很拘谨。
裤脚是路过菜市场时被水浅到的痕迹。
当主持人念出他的名字,邀请他上台讲话的时候,他的眼眶有种湿润的感觉。
面对几百名观众,用手轻轻拭了一下眼睛。
他只是说,谢谢你们,谢谢!
女儿轻轻环住他的脖子。
“因为一个偶尔的机会,我今天才有机会站在这里,我要感谢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特别要感谢王茹编辑。”
他随后列举了很多人的姓名
包括厂里的同事领导们,邻居,孩子老师等等。
全场对于他抱于最为热烈的掌声。
宽大的客厅里,娟子坐在电视机前默默无语。
刘志诚的女儿上小学了,像她父亲一样,她也学会了写歪歪扭扭的日记。
偶尔看到他女儿会买些吃的给她,她总是笑着叫我林叔叔。
我说,我有那么老吗?
她说,不是呀,你跟我爸爸一样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打开那些包装,给她吃。
她说,不要,我带回家等爸爸回来一块儿吃。
我看着她善良天真的表情,拍拍她的肩膀,说,爸爸很快就来接你回家。
她说,好。
我看着照片上的他,拿着获奖证书,在镜头前灿烂的微笑。
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明显的皱纹。
再后来,他成为了我的同事。
是好些年来我们杂志唯一破格录取的编辑
我想对他说,刘志诚,不管怎样,你都是一个打不倒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