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鹿鹿
她叫父亲把车停在下坡出来的马路边等,自己开门下车,一个人走上坡去。
“十一点之前下来?”
“好。”
路灯很暗,不远处的夜场KTV传来饮食男女的嘶喊,三两个烟头在黑暗的角落一闪一灭,围成一圈的青年佝偻着背,夜猫一样的眼睛看向这边。
她有些害怕,攥紧手机加快了脚步,拐弯钻进小区走上楼梯。夜归的人不多,随便遇见一个都能吓死彼此。
到了楼层中的塔台上,他的身影从楼宇后出现了,右手指端也闪烁着小火光,随后被两根手指弹开,跌落水泥板子上,跳跃两下暗淡下去,偃旗息鼓。
她就这样看着他走过来,两个人刻意沉默着。
“请我上去坐坐吧。”
“别了,你回去吧。”
“就喝口水也不行吗?见一见你姐你爸,跟他们说一声再见。”
“别来这套了,他们都是小老百姓,没你那么文艺。”
她觉得被冒犯了,可今天并不打算生气。他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走过她,自顾自往楼下去,她没有马上跟上,于是他停在了楼道拐角处,回身说:“走吧,我送你下去。”
“为什么?”她跟着他走到了楼下,出了大门,站在两栋楼中间的路上,高高架起的白色路灯只照亮了直径五米的范围,他们站在光的边缘,好像九十年代的文艺片。
她站近他,突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强迫他很近地看着自己,问:“我今天好看吗?”
他的眼睛里反射出光,直视着她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点头:“很好看。”
“那你为什么不抱我?不亲我?我们这么久不见了。”
“我说了我们没办法了。不是感情不好,是没办法——”她不等他说完就亲了上去,还是一股香烟的味道,她停下来在他的衣服上擦去了口水渍。
他终于挣脱,走到了阴影里,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抽了一根,再掏出一只打火机擦火点燃,猛吸一口,又吐出浓雾来。
“你瘦了。”
“我现在吃得很多,放工了一顿能吃两大碗。”
“可是你瘦了。为什么不戒烟?”
“不能戒。戒不了。”
沉默。沉默是在浪费来之不易的、下一秒可能就会消失的这一秒,她舍不得。
“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了,你亲口对我说吧。”她不依不饶,走到跟前,盯住他。
“说什么?”
“说分手。”
“你别逼我。”
“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他背转身去。KTV里突兀地响起男声跑调的高音,起起落落,隐隐绰绰,不绝于耳。
她笑了,皱起眉:“好难听啊。”
“是啊。这背景音乐不行。”他也笑了。“你知道吗,我在上海最后悔的事情,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把那帮朋友叫了过去。”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早就劝说过他。那似乎也是他们的一个转折点。
下晚自习的高中生零星从上坡的拐角处出现,穿着换了样式的校服,有的还拎着便当盒。平头的小男生骑着自行车按着铃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轮胎在刚下过雨的地面上摩擦出粘腻的声音。她不觉看了一会儿那男生青涩的带风的背影。
“他们换校服了。”
“是啊,你的学弟们。”他把烟头扔进了路边的水沟里,哧啦一声熄灭了。
两人沉默。他掏出手机翻看着。
“我能看看你手机吗?”
“不能。”
“有女人的照片?”
“你管不着了。”
又是沉默。她觉得这沉默马上就要吞噬自己了。她觉得周围的光都不安全,黑暗倒是诱人得紧。
手机响了。爸爸的电话来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往下走了几步。
“不,再等一等,十分钟。”她摁掉了手机,“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你知道的,这么远,见一次不容易。”
“你说的最后一次,就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他停下来,“你知道吗,其实你比我绝情多了。”
“是吗。可是我会想你。”
“我也是。”
“我不信。”
她紧走两步又抱住他,踮脚亲了亲脖子。脚步声响起,一对中年夫妇,挨着肩膀走了上来,发现了他们,朝这里望着。
他们都松了手。
“这里的人都认得我。走吧。”他推搡着她的肩膀走出拐角,往下走去。
“你别推我。”
“就是要把你推走。”
他突然顿了一顿,仿佛暴露了什么。“这里不安全,我有时候都怕,你一个人来——不要回来了。”
她回身还想抱他,他抱住又松开,纠缠了一路,终于下了坡,到了路口。
“给你爸打电话吧。”他松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车就在对面。我走了。”
“别走,你好歹跟他打个招呼。”
“不行——”他听上去有些焦急和紧张,边退走向上坡处边说,“你别总是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的一颗心像是被整桶水泥闷头浇下,死死拍在地上,凝固成桩。她终于不再说话。
车来了,她开了车门准备上车,身边闪过影子,他居然又走了回来,站在马路边上侧低身子对着车里的人打招呼:“叔叔。”
爸爸招手回应。她突然好难受。
车开了,她看见他双手插进裤兜,脚步沉重的样子,慢慢跟了几步又停下,眼睛盯着她的方向。后来她看不见他了。
她不敢回头,怕父亲责怪。
可她忍不住哭了。父亲问怎么回事。
她让泪流了一会儿,并不说话。
她想起毕业那会儿,众叛亲离最难过的那段日子,有他陪着。他刚去那座城市一无所有的时候,也有她陪着。
谁都知道没办法,路不一样。可是还是会难过啊,毕竟是付出过真心的感情。
这大概,就是向来和章嘉杰,此生所见的最后一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