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眼泪入睡的梦境总是苦涩的。和男友发完最后一句话,他没有回复。用被子裹紧自己,我抑制着喉咙里的声音,闭上发烫的眼泪,又是一串眼泪淌下。之后倦意袭来,我昏沉入梦。
走马观花地梦见追杀、逃亡、流浪、别离,梦境繁复而易碎,一触便碎如粉末。只依稀记得他在和友人交谈,我走在前面,突然跑起来,突然想逃离。我跑到一个诡异的地方,被周遭的事物困住。而后他款款而来,说如果我不介意的话,他可以再收养一个妙龄少女,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我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不停地流泪。我不清楚这个梦境的寓意,如果硬要解释,应该是喻指潜意识里的嫉妒。
之后我就梦见自己回到了过去。
梦非常像是回忆,依稀而模糊。孤独的童年像零星的碎片一样走马观花地在我眼前翻过:在老家的堂屋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坐在炕上围着我,一支吊着的橙色电灯泡下,我穿上新做的连衣裙开心地转圈;一个雨后的白日,我趴在门上数木板上的虫洞,奶奶说你妈妈来了,我扭头,看到远远的院子尽头,妈妈握着一把伞,温柔地望着我.....
有人把我摇醒。
上课了上课了别睡了。
赶快起来。嘻嘻。一阵女孩的嬉笑。
四面吵吵嚷嚷,又很快安静下来。木头的桌面硌得我手肘发痛。我揉揉眼睛,看清了旁边的人,心里一惊。是几个齐刘海打扮漂亮的豆蔻少女。也是曾让我又惊又怕的几个女孩。我们四个并排坐在一个教室里,满教室都是绿油油的桌子和半大的孩子。我下意识地看看左前方的那个座位,那里空着。
我怅怅地望着那个空位。
有人从讲台快步走下来,走向那个空位,他落座之前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瞥见了他的脸,夏末的风吹响了所有树的叶子。
我是回到初中一年级了啊。
中年女老师走到了讲台上,我从斜跨书包里翻出语文课本。
跟我隔了一个座位的女生石杰扭过来脸对我说,我忘带课本了,你把你的借给我吧,要不老师该吵我了。
我俩座位之间的雷秋秋说,借给她吧。
我说,那我怎么办。
石杰说,你到底借不借!
我跟多年前一样无力,不再吭声,顺从地把书递过去。
谢谢你,你真好,我就知道古亦你最好了。石杰欢喜地说。
有一个同学站起来领读了课文,同学们都跟着念起来。老师走下讲台,缓缓地挪着脚步在教室里走动巡视。
她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你的课本呢?
石杰雷秋秋海燕看着我,或许后桌的杨凯露也在看着我,我似乎感受到了石杰的紧张和其他人的幸灾乐祸。
我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忘带了。
我瞟着他,我看着他的脖子和侧脸,似乎有着期待他扭过来头,但他没有。
女老师用指头使劲拨了一下我的头,愤愤地骂了几句。我无动于衷,她又让我站起来。
我就站起来,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避免难堪的羞耻感。
下课后,老师前脚出门,石杰就把书塞过来,说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太讲义气了。四个女孩都看着我笑,她们清一色的全是齐刘海。我摸摸自己的头,也是齐刘海,是我自己用剪刀剪的。
我也扯了扯脸颊。
这时他站起来瞥了我一眼,走向外面去了。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惊喜?丢脸?惭愧?
这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我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和他有一段短短的恋情。他个子高高的,干净俊朗,沉稳话少。他的长相是那种已经成型的英俊,是那种只能在电视剧电影里找到的脸,是那种会在骗人的少女小说里出现的脸。是我先暗恋的他,当他开始看我写在自制小书上的小说,我就不停地写悲哀的告白故事。然后有一天,我告白了,用写在纸上的字,四个女孩令我的告白在全班瞩目的情况下进行。他回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所有人都开始起哄,我无地自容,有想哭的意思。他突然又夺过本子,写了一通,又递回来。上面歪歪扭扭的稚气笔迹写得很认真:啥也不说了,喜欢你。
这段恋爱的长度是一个月还是三个月呢?我忘了。我只记得我们对话不到三次,我跟他说的话没超过三句,每句没超过三个字。没拉过手,没亲吻过。最亲近的接触是指尖和手指的触碰。
我们的恋爱结果是上百封的交换情书,上千条的短信,还有无尽的期待的快乐,但最后都变作了一摊灰烬。我的情书和小说被妈妈看到,在她的威压之下,我挣扎,而后屈服了,我转了学。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说,彻底和这里的所有人切断了音讯。
离别就是抛弃。这样的事,我也对后来的男友们做了。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事后如何。
我抽屉里的斜挎包,是看到了他的斜挎包,才跟妈妈要的。当时她在小市场里和拖儿带女的女商贩砍价砍得双方都面红耳赤。我在旁边看得心下惊怕,可是得到这样的挎包时,就感觉像恋爱成功了一半似的。
我不清楚自己此时是回到了哪个时刻,恋爱之前,还是之后。但是那也无关紧要。我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反正是梦境,不必承担什么后果。
我穿过水泥过道,绕过其他的同学,走到教室外面,夏末阳光迸发着最后的热量。他正在栏杆边上,和旁边的男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在他身后站住了,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其他男生往旁边退了退,但是更多的人凑了上来围住我们起哄。
我有点怯,但想到是梦境,我又大了胆子。走到他跟前,他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我贴近他的脸,他不躲,也不闭,于是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迅速在他脸上啄了一下。
众人的起哄更像卷起的浪潮了,即使是做梦,我也感到羞怯了。我正要钻出人群,不料身后有几双手猛的一推,我撞向他。手在栏杆上裸露的裂口上猛的一划,一阵尖锐的疼痛直逼头顶,血慢慢从划开的口子里印出来。
这么痛,我不是在做梦?
他好像还没从吃惊里回过神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也很震惊,如果这不是做梦,那我是回到过去了吗?
这些半大的孩子还在吵吵嚷嚷地起哄瞎喊,我闷声回到了座位上。
那四个女孩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
古亦,你没疯吧。
古亦,你怎么这么大胆。
我的天啊,刚才吓死我了。
这四个女孩,看起来天真无邪人畜无害,但是在我和她们相处的半年时光里,从陌生人到看似好朋友,我从她们身上感受到了人类最原始的恶。尽管此刻,那些事情都还没发生。
闭嘴吧!我说。记忆里相处的那半年,我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从来没敢反抗一下。
她们立刻一凛,瞪了我一眼,坐回去。
给她点脸就不是她了!
真不要脸!
铃声响了,同学们嬉笑打闹着回座位。他迟疑地回来,看看我,我一抬头,他立刻目光收了回去,坐下了。
女孩们再没跟我讲话,放学了,她们气哄哄地拿出书包,从我背后出去时,一个挨一个的故意撞我一下。
几个男生经过我座位时笑嘻嘻地看我,由于不熟,他们也没说什么话。人渐渐走光了,他还留在座位上。
他是不是要问我什么。我也无法解释,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回到了表白前的时刻,还是表白后的时刻。
窗户上有个男生趴着看,我直直瞅过去,他笑着走开了。
他开口了。你刚才......
我抢着说。我有没有跟你表过白?
啊?
那看来是没有了。我们应该连一句话都还没说过吧?
是,是啊。
我想跟你说,我其实已经长大了,我已经二十一岁了。
你二十一岁?
我上初一的时候过于腼腆了,都没能跟你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能跟你好好告别。
告别?
是啊,有一天,我跟你告白了,你也接受了......
哈?
我们就在一起了,我们给彼此写了无数封信,手都没牵过,我就走了,转学了,连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挺像的。
我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就不信呢?你不信我,我也没办法。总之,我想跟你好好道歉,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好几年以后从一个同学那里得知你高中是在一高上的,追上了一个可爱漂亮的女朋友。
哈哈哈,你真是在逗我。
你老家是在焦作对吧?!
对,对啊。
你住在良苑小区,是独生子,对吧?!
对,怎么了?
你看,我都知道。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我开始搜肠刮肚,探索幽深古老的记忆。我和他之间传过那么多的情书,却不了解也想不起他的故事。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这个男孩,我那时也还不懂恋爱。
你好像真的没跟我讲过多少你的故事。我说。很多事我也忘了,这都过去十年了。我们写信的时候,我一直用树称呼你,因为你名字里有木。我数过你名字的笔画,跟你买相同类型的书包,还怕别人发现。噢,对了,我们交换恋爱礼物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个情侣手机链,我给了你一支情侣圆珠笔。还有,还有什么来着,你过生日时我送给你的沙漏,你嘴上说喜欢,可是我看你好像不太喜欢。
他皱皱眉头,疑惑的脸上开始露出晴空般的笑容。那样子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