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 父亲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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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九期“温暖”主题活动。


从“天富酒店”一出来,西北风就袭面而来,让人直打趔趄。慧雯赶紧取出口罩戴上,顺手将衣领拉起,又缩着脖颈回头去找父亲,见他拄着拐杖走得颤颤巍巍的,便赶紧过去搀扶住。母亲也跟在父亲后面出来了,她身体比父亲稍好,走路还算稳当。慧雯便搀着父亲向停车场走去。亲友团里所有家住市上的舅父、姨妈、姑姑姑父以及表姐表哥已先到了,他们是刚才给母亲过完生日先从酒店出来的,已分三拨坐在各自的车上,只待跟他们道别后就返回市里。 

风忒大了,刮得人话都说不出来,母亲拉着姨妈的手叮嘱她们慢点开车。父亲走得喘吁吁地,停在姑姑的车跟前,对着打开的车窗要说什么,可一开口就咳了起来。

姑姑摆着手催道:“看你咳嗽的,别说了别说了,赶紧上车回去,我们也回了。” 父亲一手拄着拐杖,一手伸进车窗说:“好不容易回来了,咳,咳,在家住几天吧?今年暖气热,你住不受罪……”

姑姑右手接住父亲伸进来的手,用左手轻拍着父亲的手背道:“不了不了,我身子不方便,还是回去安稳,你放心,下月你过生日我一定回来!”说完,她轻轻将父亲的手推出车窗,转头催促表哥道:“快走,别让你舅舅站在风地里,看给吹感冒了!”

就几分钟时间,慧雯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吹透了,便也劝父亲:“爸,你看我姑他们都要走了,咱们也回吧。”

母亲也过来道:“姐姐姐夫,那你们就回吧,路上慢点儿,等他爸过生日时你们可一定要回来呀,到时做好准备,在家里住几天!”

“好好好,快回去快回去,看冻感冒了咋办!”姑姑一迭声地答应着,催着表哥发动了车。

望着几辆车次第离去,父亲感喟道:“唉,见一面少一面了!”

母亲也应和道:“是呀,姐姐姐夫都八十岁的人了。”

看着几辆车都离开后,慧定道:“爸、妈,我还有个事,先不回去了。”又转头对媳妇叮咛道:“丽丽,你先送爸妈回去吧。”

“你有啥事呀,慧定?”母亲问。

“嗨,你就别管了,天冻的,快回吧。” 慧定回了一句。

慧雯扶着父亲上了车,又回头对慧定说:“哥,那你早点回来哈!”

母亲也叨咕着上来了:“不说啥事,肯定是喝酒去了!”又埋怨父亲道:“你也不管管,看把身体都喝坏了!”

“咳,咳,我能管得了吗?!”父亲喘了口气:“算了,儿大不由娘,随他去吧!”

“就是,你们也不管管,经常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家里啥事都不管!”丽丽边发动车边抱怨道。

“你那么厉害,家里啥事都是你说了算,我哥能管个啥?!”慧雯腹诽道。

“咋莫管?管不下么。”母亲赔笑道:“再说,也不是啥事都不管,今儿我这生日不是他张罗的嘛!”

丽丽没接茬。

慧雯心想,这个“天富酒店”不错,环境好,关键是房间暖气好,也不用上楼,下月父亲的生日酒宴也可以订在这里。

正想着,母亲道:“今儿的饭菜还可以,味道好,量也足,慧定说给你爸过生日也放在这儿。”

“好呀,我赞同!”慧雯表态。

母亲就问:“那,你们准备请谁哩?”

“那要看我爸咋想的,他想请谁就请谁呗。”慧雯答。

“让我想想……”父亲陷入了沉思。

“这给老人过生日不光是我们的事,儿女应该都有份!”丽丽接话道:“比如我爸去世后,他的丧葬费我俩哥说由他们平摊,我说老人把咱们都养大了,还供咱们上学,费用应该我们三人分摊,没想到最后算账时收的礼够用了,我们都没出钱。”

“是吗?”母亲犹犹疑疑地说:“你娘家门户大,人多,事情也办得好!”

“就是嘛,老人供儿子上学来,难道就莫供女儿?凭啥就光让儿子给过生日?!”丽丽反问道。

慧雯一股气顿时“蹭蹭蹭”直往上窜,心想:“你平常欺负我哥也就罢了,现在又来欺负我!父母要息事宁人,不跟你计较,难道我还给父母过不了个生日?哪回不是你们在前面装面子摆酒席收礼品,我在背后给他们实实在在地买东西办事情。”

她张口正准备怼回去,却被母亲剜了一眼:“慧雯,我们到了,你赶紧带甜甜回去吧,娃儿还要写作业哩。”

慧雯知道母亲不想生事,父亲肺心病严重,也不敢见一丁点儿气,她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呆了半晌,一扭头拖着甜甜的手下了车。

慧雯的家在县城最偏僻的五福小区。想当年,之所以买到这里,又是顶层,图的是价格低廉。那时,甜甜刚满一岁,丈夫就出了轨,慧雯心气高,受不得背叛,没同父母商量,自己作主离了婚。直到搬回娘家后,父母才知道。母亲看着她直叹气,父亲却责怪她太轻率,问她以后咋办,难道一直要住在娘家?她明白父亲的言外之意,但这话也让她很伤心,哥嫂在市上工作,为给他们买房子,父母把自己的积蓄都掏空了,她现在有困难回家住,难道就不行?!

母亲曾经私下对她说:“不是我们不让你在家里住,甜甜才一岁,有我们照顾,你也能放心去上班。可你嫂子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会认为甜甜花了我们的钱,那就等于是花了她的钱呀!”

“妈,我嫂子生下方方,她连一块尿布都没买过,还不是你们一手抓养到小学毕业?若不是上中学转到市上,你们还不是继续养着。再说,甜甜她爸一次性把抚养费给清了,我也能挣钱,又不用你们花钱,你们就帮忙经管经管么。”慧雯道。

“方方是我们孙子,养他是应该的。”母亲道。

“方方是你们孙子,难道甜甜就不是你们孙子吗?!”

“唉,好娃哩,我们也为难呀!不帮你吧,你有困难,帮你吧,你嫂子要给我们气受啊!”母亲双手交叉拧在胸前,在地上摇摇晃晃直打转转:“唉,娃碎着,盼娃大,娃大了,我们却恓惶了……”

父母为难,慧雯心里也明白,自己的父母人家不心疼,自己总不能不为他们考虑。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对比了全县当时看盘的楼盘后,找到这个价格最低的五福小区,交了房子首付,又用住房公积金办了按揭,按月还房贷。

独自养孩子还房贷自是吃力,父母明明可以帮忙却不能帮忙,这常常使她陷入纠结之中。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越懂事的人越不被重视。为了这套84平的两居室,她省吃俭用倒无所谓,但甜甜小时候因看护不力出过几次意外,眼下都十岁了,她一个人还是经常照顾不周,孩子本身就缺少父爱,父母难道不应该多疼疼孩子吗?但父母,尤其是父亲,只看重孙子,不把这外孙女放在心上,这让她心中始终是意难平。哥嫂两个人挣钱,不买房子先买车,只顾自己享受,房子几乎是父母出的全款,市上房子又贵,他们还买了120平最好地段最好楼层的。嘴上说的好听说父母来了好住,房子买下十年了,父母住了几回?就去过了一次年,父母还给了他们几千元的花销!哪有到儿子家过年父母花钱的道理?!可自己呢?独自带着孩子,父母帮个忙还要偷偷摸摸的,就怕丽丽知道,怕她跟他们生事。说穿了,父母其实也偏心,尤其父亲,总说女子是别人家的人,媳妇不管好坏,总是自家人。自己都单身多年了,甜甜跟着自己姓,不就是跟着父亲姓嘛,可父亲始终将她和甜甜视作外人,说不让她给家里添乱。但这些年来家里的大事小情,还不都是她在管,人家一家三口半个月回来一次,就跟客人一样,哪会沉下身子解决家里的问题呢?哥哥给家里干活,就像算盘珠子一样一拨一转。可父母稀罕儿孙,舍不得说他们一句。不像自己,干得多也说得多,就遭人嫌。

慧雯越想越伤心,眼泪就控制不住,不由得拿起纸巾蘸着眼角抽抽噎噎起来。

但伤心归伤心,日子还是按部就班地在向前推进。

一周后的星期六,吃过早饭,母亲过来了。慧雯正准备去单位加班,就对母亲说让她陪护甜甜。

母亲却让她等等,并从包里取出一沓钱,放到她面前说:“这是2000块钱,下月你爸的生日,你给过吧!”

慧雯一听,心里就明白了。她伸手把钱推回去说:“妈,我再困难,给我爸过生日的钱我还有。问题是不是我不过,是我爸不让。你记得不?去年你七十岁生日时,我就想给你过,跟婚庆公司都谈好了,想着热热闹闹地给你们办一次,结果回去给我爸说了半天,他都不吱声。最后,我问得急了,我爸才说,这不是我该管的事,要看我哥咋办!”

“你爸啥意思?”

“啥意思?!不领我的情,嫌我是女子么!”

“胡说!你莫听上周你嫂子说的那话,那不就是说给你听的嘛!把我们气的,你就给你爸过,钱我们掏!”

“妈,你咋还不明白哩?我爸认为他有儿子,就应该儿子给你们过,儿子出面,他脸上才有光,不是钱的事!”

“谁过还不一样,女子也能过!”

“我说妈呀,你跟我爸生活了几十年,咋还不了解他?我爸现在是越老越固执越顽固,他认为儿子是顶门立户的,只有儿子出面,才能给他长脸。他有儿子,却让我这个女子出面,那不是打他脸吗?!”

“哦,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了,这个老封建!”母亲恍然大悟。

“妈,你知道我有多为难,不管我给你们过不过生日,我都里外不是人。再说,每年你们过生日,我该买的东西该办的事情,哪一样都没缺,平日里也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是,知道是知道,可你嫂子总觉得她吃亏了呀!”

“哼,不管我咋做,她都不会满意,她恨不得把你们的工资卡都捏在手里呢,要是啥事都依她,我看我也甭活了!”

“行了行了,先不说她了,关键是你爸的生日到底咋过哩?”

“我也不知道,看我爸的意思办吧。”慧雯边穿外衣边说:“妈,时间来不及了,我得走了!”

忙忙碌碌间,日子过得飞快,转瞬就到了腊月初三。清晨,慧雯将甜甜送到学校后就给父亲打电话:“爸,明儿你的生日,咱们还放在上次那个酒店怎样?”

“明儿是星期三,你哥他们回不来,等星期六吧!”

“那也行,但得提前把酒店订下,你得把要请的人算好,咱们该订多大的包间心里就有数了!”慧雯强调。

“咳,先不急,我看,还是,还是等你哥回来再说吧。”父亲回复道。

“爸,等我哥回来再订就来不及了,双休日人本来就多!”慧雯急道。

“你急啥?订不上就不订了!”父亲似乎忽然就生了气,加重语气挂了电话。

慧雯拿着手机的手直哆嗦,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父亲这是真的把自己当旁人呀!她不由地泪水汹涌,又拨通母亲的电话哭诉道:“妈,我想给我爸过生日他都不让,我还是不是你们的女子?你们到底要让我咋做?!”

“慧雯,慧雯,你再不哭了,你爸那个老封建我说也不听,你先不管了,等星期六他说咋办就咋办,你快上班去,啊,快去!”

一看时间都过八点了,学校门口人来人往,有人似乎还特意看着她。慧雯对自己的失态很是气闷,楞是眼皮向上,硬生生逼自己收住泪水,同时以手抚胸,深呼吸努力顺平了气,才跨上电瓶车往单位驶去。

事再难,都得过。周五,慧雯提前订了蛋糕,想着明天不管咋过,蛋糕总是必须的。

周六一大早,她就取上蛋糕领着甜甜回到家,却不料,家里没有任何动静。

她问母亲:“妈,我哥啥时候回来?”

“说是这几天要下乡,回不来了!”母亲拉着她来到客厅,压低嗓音回道。

“真下乡还是假下乡?恐怕是我嫂子不让回来吧?”慧雯狐疑道。

“哼,谁知道!你再不说了,你爸正生气着呢。”母亲边说边向里屋瞟了一眼。

“那,我爸这生日咋过?你们不是还盼着我姑他们回来,在家住几天吗?”慧雯不由也压低了声音。

“就说呀!我们一直都盼着哩,谁知道你哥会这样,唉,你爸气得心脏病都犯了,你再不要跟他提这事了……”

“那,这样吧,妈,这事你也再不提了,你就给我爸说,我保证让我姑明天回来,还留她在家住!”慧雯略一思忖,心中有了主意,拍板道。

“你?你有啥办法?”母亲奇道。

“妈,你啥都莫问了,今天来不及了,明天12点你们准时到“天富酒店”,穿好衣服,哦,就是前段时间我给你们买的那两身!”慧慧说着,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周日12点,父亲在母亲的好说歹说下,俩人穿着大红唐装来到“天富酒店”门口。

等他和母亲一进酒店大厅,只见头顶彩灯闪烁,只听耳边鼓乐齐鸣,厅里的人们同时起身向他们鼓掌致意。父亲顿时愣怔不已,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母亲一看这阵势,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不由微笑起来。这时,方方和甜甜像两个欢快的天使一样,跑过来一人一边拉着父亲和母亲的手把他们拽到台上第一排座椅上,座椅两侧和身后已坐着姑姑姑父和父亲的几位老朋友。

父亲糊里糊涂地跟他们打过招呼后,回头再看厅里,都是自己和老伴的知己亲戚亲朋好友,有个别多年未见的人甚至连模样都变了。

他不明就里,侧过头对着母亲耳边悄声问:“今儿这么大的场面,是……?”

母亲伸手推了一下他的鬓角,起身转头向着大厅人们大声道:“各位亲朋好友,这是我闺女慧雯给他爸办的寿辰典礼,欢迎并感谢你们的到来!”

听闻此言,父亲眼睛瞪得老大,不相信似地怔了老半天,又拧过身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横幅,“王老先生七十五岁寿辰庆典”的红色大字直入眼目,“咳,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说啥,竟又咳了起来。

“好了好了,老头子,再不咳了,好好听着,司仪让咱干啥就干啥,可不要辜负咱闺女的心意哦!”咦,奇了,一向唯唯诺诺的母亲今儿这话中竟有命令的意味。

“哦,哦——好,好!”父亲连连应声,他似乎还未反映过来,眼角有点发红,脸色也微微泛红。

“第一项议程——”

随着司仪的声音,慧定稳步走上了台。

“咦?你不是?”父亲惊奇地问。

“爸、妈,对不起,我回来晩了!”慧定说着就跪下给父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爸、妈,以前我总是得过且过,今儿慧雯给我上了一课,我以后不这样了,一定好好孝顺你们,让你们有个幸福的晚年!在此我祝父母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台下顿时掌声雷动。

父亲颤抖着双手弯腰扶起慧定:“好,好,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嗯——你妹妹呢?”

“爸,我来了!”慧雯应声跑上台挽住父亲的一只胳膊。

“慧雯,好闺女,爸谢谢你,你这事办得好,好,办到我心坎上了!”父亲一手拍着慧雯的肩膀,一手抹着眼角。

“哦,办得好呀?!那,爸——,你还说女子是外人哩不?”慧雯笑着揶揄父亲。

“这女子——”父亲抬手抚了抚慧雯的头发道:“不说了不说了,儿女都是自家人!”父亲朗声应道,竟然没有咳嗽。

台上台下一片哗然,有鼓掌的、有夸慧雯的、有调笑父亲的,热闹无比。

晚上,父亲问母亲:“今儿慧定咋会回来的?”

母亲答道:“慧雯说,她给她哥打电语了,说她哥不是糊涂人,是咱们一味息事宁人,慧定也就顺水推舟图个安稳。慧雯说她要好好给你过个寿,问她哥回来不,慧定自然也就回来了。”

“哦,是这样!”父亲若有所思。

“慧雯把姐姐姐夫也留下了,是不是顺了你的心?”母亲问道。

“嗯,那当然……”父亲有些心不在焉。

“想啥哩?老头子!”

“嗯——,老婆子,我是想,咱们这两年还攒了点儿钱,要不,先取出来,帮慧雯把房贷还上?”

“哎哟,你舍得了,不把女子当外人了?!你这个老封建!”母亲用食指点着父亲的额头说。

“我啥时候把女子当外人了?!你这老婆子,可不要冤枉我!”父亲抬手拨开母亲的手道:“不说了,睡觉!”一翻身给母亲给了个脊背。

“噫,这个老顽固,还死不认账……”母亲小声嘟囔着,也闭上了眼睛。

因为陪姑姑姑父说话迟了,慧雯当晚没回五福去。夜清如水,听着父母房里的说话声,慧雯眼里就起了水雾,她不由伸手抹着眼角,抹着抹着,她就笑了,眼前一片春光明媚,花团锦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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