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散步经过这片荷塘时,我总会听到一阵“咕咕咕咕”的声音。这声音听着像是蛙鸣,但是又不似蛙鸣那么清脆有力,沉沉的、闷闷的,就像是怕被人听到一般,与其说像蛙鸣,不如说像含着一口痰的喘息声更恰当,听得久了,莫名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虽然已经听到过很多次,不过我总觉得是我幻听了,毕竟日暮时分光线不好,人的听觉多少会受到视力的影响而变得不那么准确。
直到有一天傍晚,再一次经过这片荷塘时,我看到有一个男人坐在荷塘边的一方石头上,出神地看着一塘荷叶发呆。
好奇心促使我多看了两眼。男人约摸四五十岁的模样,长相有些憨厚,发福的肚子因为坐着的关系显得很大,将衬衫绷得紧紧的,他的头上有点谢顶,晚风吹拂下稀疏的头发在头上软绵绵地一起一伏,怎么看怎么滑稽。
我鬼使神差地坐到了他身边,主动与他攀谈道:“老哥一个人在这儿乘凉吗?”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呆愣愣的,盯得我有些不自在。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里才逐渐泛起诧异之色,似乎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道:“你是谁啊?”
我尴尬地挠了挠头说:“我看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发呆,就想过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哦。”他点了点头,复又将视线移向了荷塘。
“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你,难得来这个公园吧?”我又问。
“以前经常来,后来······我搬到了附近的城里开水果店,就很少来了。”
男人慢悠悠的声音夹裹着时断时续地“咕咕”声一同钻入我的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天色渐渐暗下来,火红的晚霞与幽蓝的天空相互吞噬,混杂出一种妖异的美感。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六点半了,不出半个小时天就会黑透,公园里的路灯不知为何到这会儿还没亮起。
我有些想回家了,可是就这么突然走掉似乎又不太礼貌,于是便继续扯起话题:“老哥,你坐在这儿这么久了,有没有听到这荷塘里有‘咕咕咕咕’像蛙鸣一样的声音啊?”
男人闻言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他的脸一半掩映在暮色中,另一半泛着浅浅的红。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了我一句:“你是这镇上的人吗?”
我点了点头。
“看你的年纪,应该跟这个公园的年纪差不多吧?”
“恩,这个公园建成的时候我也就几岁的样子吧,还没开始上学。”我如实道,心里有些纳闷他问这个干什么。
“公园入口处那片池塘,早些年有很多小孩子都喜欢在那儿喂鱼玩。”男人似乎陷入了回忆中,看着眼前的荷塘,慢悠悠地说道。
“对,我小时候也喜欢在那里喂鱼,还有池塘里的假山,我也经常爬,那时候大家还会比赛,看谁爬得高。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全凭胆子大。”我也跟着陷入了回忆里。
这座公园就是我们这一代孩子的童年,虽然它现在几近荒芜,但是对于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来说,它依然是一份抹不去的情怀。
“我儿子小时候也最喜欢爬那些假山,别的孩子都在喂鱼,就他闲不住,三两下就蹬着石头攀到了最顶上。”男人的声音里带起了一丝笑意,侧脸隐在更深的暮色里看不真切。
“那时候池塘边是真热闹,大人们围坐在一起吹牛,小孩子扎堆喂鱼爬假山······”眼看着天色又暗了几分,我有些坐不住了,硬着头皮回了一句,想要结束谈话。
可是我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冷冷的声音打断了:“那时候的大人真是心大,往那一坐就不管孩子了,一点没有考虑过会不会有危险。”
“是啊。”我讪讪地接过话头,“那个年代的人还是单纯,不会想这么多,不过我们这些小孩子也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地长大了,也算是一种人生体验吧。”
“不,不是单纯,是蠢才对!”他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弯下腰,一双手掌懊恼似地覆上脸庞,不停地上下揉搓着。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来后退了一步。眼见着指缝中泄出的呜咽声和着时断时续的“咕咕”声一起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就听见男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那天傍晚,有人带了一副牌,说反正坐着也无聊,小风一吹,打几轮正好,我就鬼使神差地加入了,等一回过神,假山上看不到人,池塘边也看不到人。问其他人,没人注意到,最后是几个一起玩的小孩子说听见他说要去采荷花,就一个人往公园里面去了。我就一路走一路喊,其他人也都帮着我一起喊,一群人浩浩荡荡,一路寻到了这里。”
他突然停下了,维持着屈身捂脸的动作,雕塑似的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
“后来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昏暗中颤巍巍地飘散开去。
男人抬起头盯着我,眼神呆愣愣的,跟他第一次看我时的神情一模一样,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良久,他才如梦初醒般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说,听到这荷塘里有‘咕咕咕咕’的声音?”
一阵夜风吹过,惊起一阵沉闷的“咕咕”声,听得人喉间一紧,几近窒息。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离开公园的,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了。只是明明才七点多,大街上却反常得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影,异常的冷清。
仓皇离开时撞入耳中的伴着古怪笑声的话语在我脑袋里挥散不去,听得人头皮发麻。
“能听见就行了,能听见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