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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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衣衣

34  圣诞

衬衫的硬领卡着脖子,我觉得憋闷,透不过气,伸手拽了拽领子,扭动下脖颈。

“你怎么了?马蒂。”母亲问道。语气中有明显的责备,那关切呢?

“没什么,母亲,领子有点紧。”我放下手,恢复原样。

“是吗?可我觉得你瘦了。”母亲给父亲喂了一勺汤。

“没有啊,我不觉的。”

“保罗,你说呢,你们看他是不是瘦了。”母亲问话时没有抬头。

“是的,夫人,确实瘦了,非常明显。”

“你看,马蒂,我没说错,你精神也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没,母亲,我很好,只是有点累。”

“真的?”

“真的,母亲。”

“那就好,你在外面,自己要当心。”

“谢谢母亲!”

我只要了一小块鹅肉。“谢谢!赖宁格先生,可以了。”我还是对酒比较感兴趣。

“你吃得太少了,马蒂,味道不好吗?”母亲问道,还是有点责备。

在我的教育中,尊重别人的劳动,是一种美德。当对方的社会地位比你低时,尊重他就更显出你的高贵,这是我们维护自身优势的一种重要而实用的武器。

“对不起!母亲。”我有些烦躁,但还是马上道歉。“对不起,赖宁格太太,味道很好,只是我今天真的很累。”

“那就别喝那么多酒,你这样马上会醉的。”母亲用餐巾擦去父亲嘴角溢出的汤汁。

“是!母亲。”我放下酒杯,磨捏手指,好想马上抽支烟。

“吃些甜点吧,今天是你喜欢的醋栗蛋糕。”

蛋糕很美味,我突然非常想让昭也尝一尝,于是就问赖宁格太太:“这个还有吗?我想带点回去。”

“当然,少爷,您什么时候回去,我可以再给您做。”赖宁格太太立即回道,嘴角控制不住地露出幸福的笑容,分着蛋糕的手微微打颤。

维尔马走了,约瑟夫走了,我很少回家,庄园里的年轻人走了一多半。偌大个庄园和这座宫殿因为缺少活力而变得死气沉沉,有时就如坟墓一般。我一句随意地赞美和小小的请求,竟让赖宁格太太如此激动和幸福,为什么?因为她的爱需要释放,因为她希望为她的孩子们做点什么。只要她还能为她的孩子们做些事,就意味着孩子们还是好好的。我的鼻子有些酸涩,我的心在颤抖。在这暮霭笼罩下的庄园,在这静谧、古老的宫殿,在这些矜持、漠然的外表下,有一道暖流在静静流淌,有一种激情在悄悄涌动。点亮煤气路灯,装点圣诞的气氛,烹制丰盛的晚餐,只为了等我回家,只为了感受活力与希望,我是那些漂泊在外的孩子们的代表,我是父母们的安慰和寄托。这种感觉既幸福又沉重,被爱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用麻烦了,赖宁格太太,我明天一早就走。”我露出最迷人的笑容。

“明天一早?”母亲重复道,少有地流露出她的真实情绪——失望。

“是的,母亲,营里人少,都外出过节了。我住得近,要早点回去。”我有些愧疚,但是没办法,昭更需要我。

“明天几点走?”

面对母亲真情流露,我有点犹豫,但还是说道:“凌晨六点。”

“那好,妮娜,我们在六点前把蛋糕烤制好。”

“是,夫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明天早晨,母亲会跟赖宁格太太一起做蛋糕,就像今天一样。母亲是个孤傲、冷漠,感情不轻易外露的人。面对儿子的叛逆,家族的变故,命运的磨难,她始终保持着美丽迷人的外表,和蔼、镇定的态度。我几乎没见过她哭,她也很少发火,很少开怀大笑。也许是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像母亲,我才开始体会到她平静外表下的激流,她冷漠假面下的温情。


晚餐后,我在书房、卧室之间来回多次,寻寻觅觅,最终也没有找到一件适合送给昭的圣诞礼物。他一无所有,但是不论送他什么,又都好像是多余的。如果我都觉得勉强,他就更不会收了。

“你在找什么,马蒂?”

“没什么。”听到母亲的声音,我在书橱前直起腰,回过头来。

“这是约瑟夫的信。”母亲把信放在书桌上,“东西准备好了?”

“是的,母亲。”钢琴上有一堆我带回来的东西,我拿出其中的一只眼镜盒子递给母亲。

这堆东西是恩斯特帮我去慕尼黑买来的,老花眼镜也是。刚到营里报道那会儿,我回过一次家。离开柏林前,我去看了维尔马。维尔马让我带封信和他们全家新近的合影回来。当我把信和照片交给赖宁格先生和太太的时候,他们激动地双手颤抖。赖宁格太太偷偷地抹眼泪,赖宁格先生拿着信纸,一会儿凑近眼睛一会儿又拿得老远。母亲注意到了,把自己的老花眼镜递给他……后来母亲让我去慕尼黑帮赖宁格先生新配一副老花眼镜。这些日子,一直忙着昭,我差点就把这事忘了,还是恩斯特提醒,圣诞节了,是否该为家里人准备些礼物。

母亲打开盒子,拿出金丝边眼镜来看了看,又将老花眼镜反过来拿到眼睛前面,翻开钢琴上的一本乐谱试了试,满意地点点头。“嗯!这下保罗能看清楚了。”母亲把老花眼镜放回盒子。“我去包一下,晚上放到圣诞树那儿,明天保罗会开心死的。”

“还有这些,母亲,你帮我分一下吧。”我把钢琴上的那一小堆东西推给母亲。这些都是恩斯特买的,是什么我可搞不清楚,好像是面霜、油膏之类,说是冬天保护皮肤,防皲裂、防干燥挺管用的。

母亲一一拿起来,抬头看看我,苦笑一下,只说了声“好吧”,就走了出去。

在柏林,维尔马告诉我,约瑟夫休假时去柏林看望过她,但是没有来找我。这对我已经不是什么打击了,我已经习惯了。我慢慢打开信,心中没有一丝期待。约瑟夫的信是写给母亲的,写给家里人,庄园里的所有人,不是写给我的,信里找不到一次“少爷”或者是“马蒂”,不会对我说一句话,我也已经习惯了。尽管如此,我依然认认真真地看完信,至少我可以知道约瑟夫很好,这我就满足了。

我把信纸放回信封里,把信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上,明天母亲会收起来的。我离开了书房。


第二天一早,我在7:40回到营里。

我轻轻推开病房的门,埃伦就迎上来,压低声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道:“圣诞快乐!长官。”

“圣诞快乐!”我有点奇怪,看看病床,“他还没醒吗?”

“是,长官,大概是昨晚上累了,他一直睡得很香。”

我点头,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把带来的包袱放到桌上。

埃伦有些迟疑道:“对不起,长官,我想还是不要叫醒他,所以,我还什么都没做。”

医院的日常工作中,交接班时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好,这是规矩。尽管我从来没有对埃伦或恩斯特这样要求过,但十年的执业经历已经让埃伦养成了习惯,即使在集中营,自身沦为囚犯,他工作起来仍然一丝不苟。而现在,他因为不愿打扰昭的休息,早晨该做的检查和护理工作,都还没有做,为此,埃伦很是抱歉。

我一边脱着大衣,一边微笑着轻声说:“没事,你是对的,这儿交给我吧。”

“那我下去了。”

“去吧,马上就八点了。”埃伦走到门口,我又叫住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只用格子花布包裹着的醋栗蛋糕。蛋糕已经不热了,从格子花布中飘出浓浓的香味。“这个给你和你的朋友们。”

“这是……”埃伦捧着蛋糕,有些疑惑,眼前的事情叫他难以相信。

不要说埃伦不能相信,就是我也不相信自己会这样做。

“这是我母亲今天早晨烤的,很新鲜。”

“那您……”尽管隔着镜片,还是可以看出埃伦的眼圈红了。

“你放心,我带了两个。”

送走埃伦,我心思又回到昭身上。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睡得这么死。虽然今天是圣诞节,但是营里的犯人并不放假,早点名也是照常进行。在这间病房里,尽管隔着一段距离,窗子也关着,但是早点名的喇叭声一直都听得清清楚楚。事实上,集中营的任何一个角落都避不开这喇叭的刺耳尖叫,我就总是被它吵醒,但是昭……

我这样想着,转过身来,不禁吓了一跳:昭一手撑在床上,支起上身,正冲我笑呢:“嗨!圣诞快乐!”

“你怎么……”我快步跑过去,扶住他。“是我们吵醒你了。”

“不,我早就醒了。”

“早醒了?什么时候?”

“早点名的时候。”

“那埃伦……”望着昭如雨后春色般明媚而稚气的笑容,我也乐了。“你一直在装睡?”

“嗯哼!”昭点头承认,样子可爱之极。

“为什么?”

“你说过会一早回来的。所以我……我希望还是……”一抹红云飞上面颊,昭吞吞吐吐,没有说下去。

难道你是想说,希望还是一睁开眼睛就能见到我。我心里想着,甜蜜得有些惊讶。

“你这样装睡不要紧,却是苦了埃伦了。”

“嗯?”昭不明白。

“埃伦刚才直向我道歉,因为不愿叫醒你,早晨的护理工作他都没做。”

“为这个……”昭顽皮地咧嘴一笑,那钩起的嘴角美得直接勾走了我的魂魄。“不是还有你吗?”

“哈!你这就赖上我了。”

“你说过的,愿意永远照顾我。”

这是昭说的吗?千真万确,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哪,你都听到了,这下完了。”我假装懊悔不已。

“怎么?你要反悔吗?”昭竟然很认真。

“不敢!”我继续逗他。“只是,你还听到些什么?”

“不知道,记不得了。也许到时候就会想起来。你说过的话,不会不认账吧。”

“当然不会。”我信誓旦旦,忽然一丝颤痛滑过心尖。我能信守诺言吗?我差一点就无法兑现对昭的承诺,还有我面对国旗、军旗发的誓言呢,我能够恪守吗?

“你怎么了?”昭盯着我,脸上写满关切与不安。

我的情绪变化太明显了,这可不好。我定了定神,解开格子花布,把蛋糕捧到昭的面前。“你看我带了什么好吃的,我母亲今天一大早烤的醋栗蛋糕。喜欢吗?闻闻有多香。”

“喜欢!”

我从包袱里拿出一打熨烫过的白色细纹棉布衬衣。“昭,你现在身体虚弱,出汗多,一天得换好次衣服,我从家里拿了几件衬衣来。”

昭忽然拉住我的手,愣愣地看着我。

“怎么了?”

“马蒂,你对我太好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

我一摆手,很不自然地说道:“嗨,你胡说什么。”

“真的,今天是圣诞节,但我一无所有,没有东西可以送你的。”

“你已经送我了。”

“我送你?”

“你苏醒过来,就是给了我最好的圣诞礼物。”

“可这……这,是你给了我重生才是。”

“所以我们扯平了,我们互不相欠。”

我受不了这种气氛,赶紧抖开一件衬衣,帮他穿上。

“对了,有样东西,你等等。”我想起那枚铁十字勋章,于是跑去办公室拿。

回来时昭正打算扣袖子,却发现没有纽扣。

“这是你的衬衣?”昭摸着左袖克夫上两个连一块儿的白色哥特字体的M,那是我名字的缩写,我所有的服饰上都有,衬衣、西服、手绢,甚至是袜子、内裤,都是手工绣上去的。

“嗯哼。我来帮你。”我帮着昭,把袖子卷起来。“我找了半天,才发现我的衬衣都是这种法式的双袖口,如果扣上袖扣,肯定不舒服,就这样卷着吧。领子也太硬,领口的纽扣就不要扣了,总之,凑合着穿穿吧。现在是熨烫上过浆了,把浆洗掉就柔软了,只是我这次回去太仓促,没来得及。”

“这么好的衣服给我当睡衣穿,不是糟蹋了吗?”

“我本来是想拿睡衣的,但睡衣都是丝绸的,你现在出汗多,还是棉质的衬衣合适。这些衣服,我现在不穿,放着也是浪费,给你穿,真正的物尽其用,一点不糟蹋。”

我帮着昭扣上扣子。虽然,粗糙的灰色条纹囚服掩盖不住昭的勃勃英姿,但是现在,雪白、挺括的衬衣,衬着昭白里透红的皮肤,清隽、秀美的五官,使他更有了一份洒脱、高贵的气质。我不禁啧啧赞叹:“真漂亮!我应该带件礼服来。”

“怎么?难道你们可以不穿军服吗?”

显然昭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样最好:直接、坦诚地赞美,表达爱意,在西方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昭是中国人,要含蓄、腼腆得多,跟昭说话,必须注意这点才是。但我又很喜欢跟他开玩笑。

“不是为我,是给你穿。”

“我?在这儿?”昭更加迷惑。

“嗷,不!是我非常想看看你穿礼服的样子。你穿过礼服吗?”

昭微笑着摇头。

“以后有机会,帮你定做一套。”

“干嘛?我又用不上。”

“你总会有用的,你还要做新郎呢。”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昭瞄了我一眼,随即垂下眼帘,小声嘟哝道:“不。”长长的睫毛下,红晕又爬上面颊。

我不知道昭的否定是不愿穿礼服,还是不愿当新郎,但是我不敢再问下去。

“你刚才说什么东西?”

“哦,我忘了。”我从衣袋里拿出那只蓝色的盒子,托在手上,郑重地打开,送到他面前。“这是你的,你还不知道吧。”

“我的?”昭怀疑地看看我。

“是的,在你的档案里。”

“我的档案?”

“是。”

昭慢慢地接过蓝色盒子,盯着那枚闪亮的勋章看了很久,再慢慢地盖上。

我以为他会拿出勋章,他根本没有碰一碰。我以为他会把盒子握在手里,他把盒子放在床头柜上。我以为看见这枚勋章,他会非常激动。他确实很激动,抬起头,他的眼中含着泪水。

“我不想要……”声音从喉咙底部溢出,那么无力,那么悲伤 ,完全没有喜悦、兴奋和自豪。

“为什么?”我很吃惊。

昭摇摇头,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话说出来。“那是侵略,我不该去的。”

“你是说这枚勋章是表彰你杀人?不是的,你知道勋章表彰的是你的勇敢。”

“我知道。”

昭神色黯淡,我原打算给他惊喜的,却不想事与愿违,我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就先把勋章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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