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刘牧仁站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平静地说道。
刘牧仁的妻子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药,刚要张口说什么,窗外一道闪电穿透窗户,照亮了原本昏暗的小屋,接着,一声震撼的响雷在天空中炸开来。
“爸,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还出去?”坐在书桌前的刘元抬头看向刘牧仁,年轻俊秀的脸在台灯白光的笼罩下,显得有些泛白。
“我一会就回来,你不用这么努力,早点休息,都保送了。”刘牧仁拿起手中的雨伞,拧开门把手,继而回头提高声音说道:“刘嫣,你少看点小说,多做点题,看看你哥的学习成绩,再看看你的。”
房间内一个卧室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知道了,爸。”
随着刘牧仁的关门声,窗外又传来滚滚的雷声。刘母身体微微一颤,举着杯子将药喝了下去。
刘元转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2006年5月20日,星期六,距离高考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了。作为全校唯一的保送生,刘元没有松懈自己,他还想再努力一把,冲刺一下清北。
他不知道父亲这么晚了还去忙什么,难道作为清昌第一中学的总务主任真的就那么忙吗?刘元轻轻摇了摇头,把目光移回到书本上。
刘母放下手中的杯子,她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疲惫,她伸手擦拭着自己额头上细小的汗珠,随即在沙发上躺下来,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上发出微弱光芒的那顶灯。
当初和刘牧仁结婚的时候,他还是一名普通的数学老师,个子高大,身形挺拔,说话时总是一脸严肃,逻辑缜密。那时候,和刘牧仁一起参加工作的另一名老师叫周德诚,教语文的,两人是大学校友。周德诚不像刘牧仁一样毫无情趣,他总是一脸乐呵呵地说着一些人们不知道的奇闻轶事,经常惹的同事们或惊奇或开心的张大了嘴巴,现在,周德诚已经是清昌市第一中学的校长,刘牧仁却只是个总务主任。说起来也只能怪自己,早早地从工作岗位上病退下来,还养着两个孩子,在经济上一直拖累着刘牧仁,逢年过节,人家都提着大包小包往教育局领导那里跑,而刘牧仁却总是提着一包又一包的药往自己家里走。好在孩子学习成绩出色,哥哥刘元每学期都是全级第一,今年还拿到了全校唯一的保送名额。妹妹刘嫣学习成绩一般,但她生性活泼,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当年,自己的妹妹妹夫一家人遭遇车祸,年仅8个月的嫣嫣奇迹般地存活下来。比起学习成绩,有时候快乐地活着才是人生的最大追求。
刘母心里盘算着往事,渐渐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雷声停了,只有淅沥淅沥的雨声。房间里只听见沙沙的书写声和偶尔的翻书声以及墙面上那面笨硕的老钟发出的“滴答滴答”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用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墙上的那面钟:“都十二点了,你还没回来?”
“没有。”书桌前的刘元停下手中的笔,侧身看着妈妈。
刘母起身走到窗户前,自言自语:“雨下这么大,他去哪里了呢?”
“你赶紧睡吧,不早了。”刘母说着转身走进卧室,看到已经熟睡的刘嫣,轻轻地把她手中的书拿过来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走出卧室。
刘元已经关了台灯,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卧室。
看到刘元关上了卧室的门,刘母拿起了放在沙发上的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刘母默默地望向窗外的黑暗,再次按下拨出键。
“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
这一夜,刘母再也没有合上眼皮,她不断地拨打着那个熟悉的号码,而手机里不断传来关机的提示音。
凌晨的时候,刘母放下手机,开始为两个孩子准备早餐。
一切都有条不紊,当刘母准备好早餐的时候,看到墙上的日历才赫然发现今天是周末。
刘母把早餐从餐桌上小心翼翼地放回锅里,拿出手机再次按下拨出键。
“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刘母担心地望着窗户外面,窗外的雨虽然停了,但天气却显得异常阴沉,刘牧仁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还把电话给关了?
刘母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这一天,刘牧仁没有回家。
这一晚,刘牧仁还是没有回家。
星期一的一大早,刘元和刘嫣陪着妈妈来到学校。
在校门口,刘母向门房的老程打问:“这几天有没有看到我家老刘?”
老程看着刘母:“没有,这两天周末嘛。”说着扫视了一下刘元和刘嫣,然后一脸疑惑地问,“刘主任不见了?”
刘母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里满是焦急地望向教师办公楼。
“你们俩去上课,我去问问其他老师。”刘母手里攥紧自己的衣襟,朝 着教师办公楼走去。
刘元和刘嫣回到各自的教室。
一路上,刘元心里盘算着,也许父亲的手机没电了,他此刻应该就在教师办公楼,这么多年,他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开始忙碌的一天。
刘元刚迈进教室,就看到周晖向他招手。
周晖是刘元的好友,两人从小玩到大,算是教师家属院里比较调皮的孩子。初二暑假,两人在游戏厅和别人起了冲突,面对五六个社会小青年,两人大打出手,得亏当时碰到周晖的表哥陈文康,一声喝下,那几个社会青年一看是陈文康,立马住了手。两人鼻青脸肿地笑嘻嘻从地上站起来。再后来,周晖的父亲周德诚升了校长,他们一家就从家属院搬出去了。而刘元随着母亲患病,也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么随性,变得沉默寡言,做事谨慎。两人的关系无形中变淡了。直到高二分文理科,两人又成了同班同学,关系又亲密起来。
看到周晖,刘元已然忘记了失去联系的刘牧仁,他走到周晖跟前,淡淡一笑:“怎么,又想到超越我的方法了?第二名同学。”
“我倒是想,哎,谁叫你都被保送了,就算被我超越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周晖斜着眼睛,随即,他一拍刘元的肩膀,脸上一股神秘的表情:“听说前天晚上昌民桥下死了一个人。”
刘元一愣,前天晚上?不就是刘牧仁出去…
周晖没有注意到刘元的懵怔,继续说道:“听说那人是铲车司机,那么大的雨被自己的老婆赶出来干活,结果从桥上滑下去,这女的真狠心,你上了大学可不敢找这样的女朋友……”
听到不是刘牧仁,刘元白了一眼周晖。两人说话间,上课铃响了。
三天后,清昌市第一中学总务主任刘牧仁失踪的消息在整个学校传开来。
“听说刘牧仁的失踪和一个女人有关?”
“是呀,听说他一直在资助一个女大学生。”
“他就是受不了自己病重的老婆,才丢下妻儿和那个女大学生远走高飞了。”
“刘主任半辈子英明,没想到到头来毁在女人手里。”
“真没想到,这么正直的一个人,居然做出这么令人不齿的事情。”
……
刘元面对人们刻薄的议论,再也没有心思坐在教室里,他主动向班主任请假休息一段时间,等到高考时直接参加考试。
当刘元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还没有开口提请假的事情,班主任便主动招呼他坐下:“刘元,我正要找你呢。”班主任说着,脸上浮起一丝难堪的笑容。
刘元有些莫名奇妙。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老师希望你要坚强,你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班主任扶了扶眼镜,扫了刘元一眼,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你的…保送资格…被,取消了。”
刘元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身体“嚯”地从凳子上抽离,眼睛死死地盯着班主任。
班主任可能早已预料到了刘元的举动,他安慰地拍了拍刘元的肩膀,叹着气:“哎,作为全年级第一名,这也不是老师希望看到的局面,可老师也是无法控制……”
“谁?”刘元脸上挂着泪水,颤抖着身体轻声问道。
“你是第一名,周晖是第二名……”
刘元挤了挤眼中的泪水,他只想看清楚办公室的门在哪里。
班主任在身后喊着他的名字,可回应班主任的只有楼道里快速而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天空中传来一声炸雷,牛眼一样大的雨滴落在了地面上。
大雨中,一个穿着清昌市第一中学校服的男孩,向清昌市汽车南站跑去,他浑身湿漉,双眼被雨水淹的浑浊不清。在车站门口的一辆大巴前,男孩擦了擦眼睛,回头望了一眼雨雾蒙蒙的城市,登上了这辆开往南方的大巴车。
此刻,刘母正躺在女儿刘嫣的怀里低声抽泣着,她的眼中已然没有了泪水。刘嫣目光呆滞地望着电视机旁那张全家福,搂着妈妈的手更加用力。
此刻,周晖和同学们坐在教室里上着自习课,书页上写着大大的“对不起”三个字,他隔着窗望向操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指挥着工人们,雨水冲刷着泥土,整个操场坑坑洼洼,积满了泥水。周晖把目光移向远方,雨越下越大,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只能看到窗台上两只蚂蚁拼命地爬着,继而就被雨水冲走了。
时间就像生活的孙子一样,不管是宠着惯着还是打着骂着,它都会在经意间悄然长大,并把你埋葬。
刘元再次回到清昌市的时候已是十三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