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论中国园林空间艺术,说,“望”最重要。一切美术都是“望”,都是欣赏。
所以,我一直认为,父母在老家的这栋自建宅院,连同周围的居住环境,可算作一种小小的园林。“能够望出去,望到一个新的境界,得到和丰富对于空间美的感受。”
尤其春时。
楼下。坐在厅堂里,透过窗,望院中的柚子树。金黄的果,早下了树。鸟比果多,一只鸟就是一片叶,扑簌簌起落。叫得在屋里听不见屋外的人声。
为了防潮,地基架空了一层,所以我家的廊檐比邻舍的高出一些。站在这个位置,视线很容易跃过院墙,看到远近的树冠和屋檐。桂树和红叶石楠芽叶新出,树冠发得厚了,像是小座芽丘。一座嫩绿,几座老红色。听说桂树会自己休整树形成球团状。回忆了一下,我家屋前的桂如是。
墙头草一天长三丈。隔壁凉亭和松柏还是老样子。村道旁的水杉最高,不知不觉返了青。一只大蜂窝和一只大鸟窝串在同一棵树的梢上,蜂窝空了,鸟窝还有鸟进进出出。再远的尽处,都是绿。浅绿叠着深绿,一夜间,填满了所有缝隙。
院子有大门。朱红漆的大铁门。上半截镂空,下半截实板。父亲喜欢这样的大门。我们这里大多数的院子为了隐私性,安的是全封闭的大门,里外互不相见。父亲讨厌这样的大门。他不爱深锁。关于宅院的一切,他的原则是亮堂和开敞。镂空,园林艺术中常用。红花繼木的红,万年青的青,油菜花的黄,影影绰绰,透过大门镂空的部分送至眼前。且大门平常开侧耳门,耳门框住了一幅画。这样的大门,在我眼里,是具有审美性的。
上楼。前阳台未封窗。凭栏远眺,视野宽阔,满目明媚。池里的红鲤鱼溅起水花。白狗,黄狗,黑狗,田里,沟堤,村道上,边叫边跑。刚学走路的娃娃扔石头吓狗。有人在菜园里锄草,脱了衣,扔在一旁,和蹲着择菜的人交谈着。一只鸟俯冲下来,影子放大,像鹰,骇人一跳。一群鸟从天边铺洒过来,像一窝蝌蚪,飞到屋顶后面去了。这里的人说话很大声,有时候突然吵嚷起来,很激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跑出去听才知道,他家来了客人。有时边下雨边出太阳。春天的阳光晃得人心焦心慌,总觉得不该这么坐着,总觉得浪费了什么。
晚间,人们来散步。一路走,一路看,游园一般。我看他们拍照或者找野菜。他们在看风景,我在看他们,都是这个小园林里的一部分。
屋前是阳面,屋后是阴面。后阳台离山很近,像一个安静的小岛。被山包围。亦未封窗,与山风相连。山色日渐翁郁。我在岛上,呼吸山气,耳目明净。望山和树的轮廓,和深寂中的每一种细微的变化。紫藤的穗子慢慢变紫,枇杷的新叶月白转翡翠。屋后的鸟种类更多,穿阳台而过,我得以与许多鸟擦肩、对视。落几片灰黑色羽毛或几点白色鸟粪。各家的屋顶,前后高低错落,或藏或露,纵深幽曲。
我家的同一个窗子,从不同的角度看出去,景色都不相同。比如餐桌前的那扇大窗,荷儿的角度坐着望去,发现了几只长尾的鸟。母亲的角度站着望去,最早看到那树灼灼的桃花和李花。画的境界就这样无限地增多了。
这个宅院把万般景致都吸收进来。方寸见天地。这个春天,它教会我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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