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懿德三年，罗马历2790年8月30日。

　　历经38年的38次否决之后，被媒体称为“万年不通过提案”的《教育平等法》，今天再度提交国会上议院表决。

　　身穿藏青色西服的梁牧远，神情肃然的端坐在议长席上，目光透过金丝边框的眼镜，投向椭圆形会场里的四百多名议员。

　　在他正对的灰色大理石墙壁上，十四张巨幅画像呈圆弧形排开——自立宪制度实行以来的历届议长们，正从四周默默的围观着自己的继承者。

　　梁牧远的父亲梁国英，也在他们之中。头发花白的前议长，气宇轩昂，装饰着金色嘉禾花纹的黑呢大礼服，将他衬托得伟岸挺拔——当然，那是艺术家的美化，梁牧远记忆中的父亲，微驼着的身躯，总是带有几分疲惫。只有那凝望自己的眼神，出奇的相似，这是梁牧远熟悉的严厉目光，几分温和之中，充满期待。

　　可今天的梁牧远知道，父亲将对他失望，因为父亲和他在这座会场里所维系的秩序，正在不可挽回的崩塌。

　　想到这里，他不愿再去面对父亲的面孔，低下头默默把玩着手里的钢笔——陈旧的黄铜笔身上，原有的图案已然漫漶不清，只有笔帽上蚀刻着的“上议院”三个正楷小字，依稀可辨。

　　会场中开始有掌声响起，起初是零落的，但短短几秒钟后，就仿佛迅速扩大的涟漪，响成一片，充满穹顶下高大而空旷的空间。梁牧远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了眼墙面上的巨大显示屏：235票赞成，224票反对，12票弃权，数字在屏幕上定格。

　　尽管会场里仍有许多人像他们的议长一样，继续以静坐表示自己对这一结果的不满，但其余人热烈的掌声已足以让场面沸腾。在嘈杂的声浪中，梁牧远慢慢的拧开笔帽，打开手边的文件夹，沉吟两秒，签下名字。

　　与此同时，国会大厦另一翼的下议院，议员们也纷纷起立鼓掌。媒体席上的记者们飞快的发送着消息——他们早已准备好稿件，现在只需要填上投票结果的准确数字。

　　“《教育平等法》已获通过。”

　　当新闻标题开始在手机上推送的时候，国会大厦前的国家广场上，围绕着宏伟的建国千年纪念碑，数以十万计聚集等待的民众立刻化作喧嚣的海洋。

　　首相的目光，透过办公室宽大的落地窗户，望向广场。厚厚的安全玻璃让她听不到人们震耳欲聋的欢呼，但那种气氛仿佛已渗过窗棂，将她感染。她闪动着长长的睫毛，感觉自己眼睛里有温热的液体泛起。

　　一片安静之中，提示音响起，首相顺手按下办公桌上的一个按钮。画着精致妆容的年轻秘书，面带笑意的出现在壁炉上方的屏幕里：“阁下，您召集的内阁会议将在十分钟后召开……另外，请允许我以个人名义向您表示祝贺！”

　　“谢谢。”首相微笑着说。屏幕再次转换为电视新闻画面，全国各大传媒的报道主力此时都聚集在首都特区，男女新闻主持人面孔，以及国会大厦、国家广场和首相府的现场画面不断交替闪过。

　　一座殿堂巍峨的东方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出现在电视画面里。这是位于一百多公里外首都卫星城“未央”的显德宫正殿，也是大周皇室的象征。站在大理石台阶前的电视播报员，紧捏话筒，表情夸张，声音亢奋而急促，毫不掩饰报道突发大新闻时的兴奋。

　　“显德宫发言人刚刚发布声明，陛下将不会裁可两院刚刚通过的《教育平等法》。这是自元庆维新以来，大周177年宪政史上第一次，皇帝依照宪法对国会行使否决权。”

　　首相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皇帝拒绝裁可由政府提出、国会通过的法案，无论是从君主立宪的体制，还是大周政坛的惯例来看，这一状况发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是，首相此前还是为这一突发状况准备了完整详尽的预案——毕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皇帝了。

　　两只胳膊牢牢撑住厚重的办公桌面，闭上眼睛思考几分钟之后，首相觉得思路已大致整理清晰。她直起腰，略略理了理短发和衬衫领子，深呼吸一口，拉开门，大步走出办公室。

　　早就等候在外的幕僚们迅速围上前来。首相沿着长长的走廊朝会议室疾步向前，语速飞快而有条不紊的下达指令：

　　“蔚宾，五分钟后的内阁会议中止，通知宪法顾问和宫廷事务顾问开会，把全部乙号预案材料送到会议室。”

　　“小航，安排媒体通告会，按照乙号预案，表明政府方面的态度。”

　　“方平，给显德宫打电话，我要尽快觐见陛下，请他们务必第一时间安排，最好是今天。”

　　“浩如，帮我约见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和两院议长……”说到这里，首相略略思忖了几秒钟：“……先不要通知梁牧远。”

　　此刻，有人从首相的身后大步飞奔过来，神色慌张：“阁下！上院议长和世家政友会议员，以对德能源合同贿赂案为由，刚刚向国会提交了对内阁的不信任动议……”

　　首相一怔，停下了脚步。

　　“……阁下，是否需要启动丙号预案？”身旁幕僚轻声的征询。

　　丙号预案。

　　首相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为应对最坏事态而准备的两套预案，竟然都没有落空。此时此刻，自己不知道是该庆幸先见之明，还是该为这接踵而来的打击而懊恼呢？想到这里，首相心底里泛起一丝苦涩。但她不能表现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在大周政界，首相的绰号是“钢针”，强硬、尖锐，坚不可摧，也无坚不摧。无论发生什么，一切都应在掌握之中。

　　她恢复了镇定的表情：“嗯，启动丙号预案。另外，我还需要……”首相的话突然打住，因为感觉到，有一道似曾相识的目光正从某处望向自己。可那究竟是谁的目光，她一时想不起来。

　　首相环顾四周，看见了不远处的一道门边，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男子，便是那目光的主人，两人眼神相接的一瞬间，男子飞快的把手伸入西服内兜，就在她看清他掏出枪的同时，两个高大的身躯扑过来，挡在她的身前。

　　“原来，他们真的会为我挡子弹……”

　　首相惊讶于自己居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可惜的是，无畏不等于成功，因为她已感觉到，有东西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疼痛。但糟糕的是，全身的力量好像一下子被抽空，她无法动弹，甚至连抬起胳膊、张嘴说话也不能够。

　　“钢针”弯曲了，穿着深灰色套裙和白衬衣的单薄身躯向铺着华丽地毯的地面倒下去，人群乱做一团。首相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在人们晃动的身影缝隙之间，刺客的身体被死死的按倒在地，拧成奇怪的角度，他的面孔越来越模糊。

　　“首相！”

　　“阁下！”

　　一片纷乱的呼喊声中，首相觉得意识正在离自己远去，可她却异常清晰的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呼喊她的名字。

　　“唐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