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爱犬




                     悼爱犬

       2003年一个春雨绵绵的季节,主人经朋友介绍,来到一个狗场。青山下,湖水畔,穿过山坳,忽然开朗,恍若世外桃源。进入犬舍,百余只小狗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吠声此起彼伏,充耳不绝。主人徘徊于凌乱的狗笼之间,并没有被众小狗多情的炫耀所迷惑。在一个光线昏暗脚落里,有一个单独的笼子,一只小狗独自匍匐在笼子内侧,转过头,不停摇摆着麻花卷样的尾巴,两只幽亮的黑眸含情脉脉,充满期待。主人靠近笼子蹲下,仔细端详,以为它会与其它小狗一样,扑上前来,叫唤,站立,跳跃。然而,它依然如故。

       片刻,主人与场主嘀咕了几句,走出狗舍。

        "聪——聪,聪——聪",场主从笼子里抱起那只小狗,显得恋恋不舍的样子,亲昵的叫着小狗的名字。主人靠近,目光与它相视,它羞怯的转过头去,宛若一个将要出嫁的姑娘,腼腆,内秀,而心里充满渴望。

       选择也是一种缘分。

       主人担心它先天性失声,从狗舍到车上,一路蜷缩在后座椅上没啃一声。到家后,趴在主人为它特制的藤条窝里,埋着头,老半天,好像并无它的存在。主人忍不住去逗它,抱它,它却把头转过去,亲近它,它却昂起头,后仰,保持距离。

       主人把"聪聪"   名字改了,太俗气。取个洋文名字叫Lucky,小名叫KK,幸运之意,祝愿它一生好运,也给主人带来好运。

        到了新家,有了新名字,睡的是新床,盖的是新被,吃的是高蛋白,洗的是热水澡。一夜之间,它从地狱跨入了天堂,命运从此改变。

        不幸的事发生了。不慎,它从主人的手中跌落在地,只听轻脆的"咔嚓"一声,伴随一声尖叫,只见一团绒球掷在了地上。经诊断,右前腿断裂性骨折。第一家宠物诊所延误了一周,错过了最佳接骨时机。转入农大宠物医院,再次打开,重新接上,嵌入钢筋,缝合,六个月后,取出钢筋,再次缝合。麻醉四次,缝针二十一次,从此落下三足立地,一足悬挂的跛姿。

       听医生说,小狗最怕打麻药,许多小狗麻醉后在手术台上再也没醒来。手术前,医生要求主人签字,与病人手术前一样,一旦发生意外,医院概不负责。

       每次麻醉后,主人的心是悬着的,生怕它不再醒来,内心的焦虑和期待,只有主人自己明白。每当它苏醒过来后,主人如释重负,就像赌博,赌的是命。主人被它坚韧的意志所折服,幼小稚嫩的体魄中同样燃烧着火一般的生命力!

       自那以后,它与主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桥,心灵的桥,彼此相通,彼此默契。

        三年后的一个梅雨季节,凌晨三点,向来金口难开的它突然放声嚎叫,急促地脚步声敲打着主人卧室的地板,它昂起头,站立起来,扒在床沿,用前爪撩拨主人的手臂,尖利的嗓音急切地呼唤熟睡中的主人。主人没有理会,它立刻转身,冲出房门,紧紧跟随在闯入的黑影的身后,发出声声警告。主人终于被它执着的叫声唤醒,立刻意识到情形异常,跟随它迈向餐厅。主人隐约听见浴室的卷帘发出一阵响声,打开灯,只见一个背影一闪,从浴室里的窗户消失了。地上清晰可见两行沾满黄泥的脚印;从浴室跨入浴缸,进入餐厅,又从餐厅返回浴室。餐桌上,散乱放置着主人的拎包,手机,钥匙,和一些物品。显然,那脚印已走到餐桌前又折反。主人看到餐桌上完好无失的物品,深深吸了口气,平定怦然的心跳,坐下,俯视着蹲在脚跟前的这小东西,沉默了许久。它不再叫,昂起头,两只黑眸静静的仰视着主人。良久,它转身离去,默默的,一瘸一拐地朝茶几下它的窝走去。

        它丝毫没有居功自傲的神情,也无求赏之意。

       它的嗓音并不洪亮,但尖利,清脆,像一把利剑,让入侵者胆寒,退缩。

       很快,在小区里它名声大噪,人称英俊少年,抗贼小英雄。面对路人的赞扬,它并不理会,依旧低着头,独自走在主人的前面,追寻它自己目标。

       男大应当婚。主人开始考虑它的亲事。理应给它作为男人应有的,完整的人生。有一挚友陈太太前来媒妁之言,她二哥家有一同品雌犬,尚未许配,也算门当户对,名叫毛毛。主人前去相亲,虽品相略欠,但总体尚可,于是定下了这门亲事。

       把毛毛娶进门最合它意,那时,它忘乎所以,心里只有毛毛。它与毛毛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彼此恩爱呵护,一个贤妻,一个仁君。

        它们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育有两女一男。遗憾的是晚辈的相貌无一胜过其父。

        上帝赋予人类爱的权利,也把爱给予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物种。

       岁月如梭,时光飞逝。转眼又过了三年。主人深怀歉疚,为它祈祷,愿它一生平安,再无不幸。

       然而,事与愿违,命运总是作弄不幸者。

       那天,雨过天晴,晚霞映照,空气中沁透着秋叶的清香。它惬意的漫步在主人的前头,一会嗅吻着路牙,一会钻入草丛,展开后退,一阵扫射,然后前脚扒地,表示动作完成。正当它继续向前,欲做下一动作时,突然,从路边的一扇铁门里窜出一只大型德牧犬,犹如猛虎猎兔,刹那间,德牧的巨爪已死死的摁在它狭小的背上。它懵了,蜷缩一团,任凭德牧疯狂撕咬……。主人凭借着超常的反映和速度冲上前去,宁愿用自己的身体阻挡德牧的利牙。然而,这一切犹如闪电,稍纵即逝,德牧已扬长而去,而它却躺在一片鲜红的血泊里,瑟瑟颤抖,黑眸中透出暗淡的哀求。

       “这么大面积,需要全麻”。兽医说。顿时,主人脸色煞白,心跳怦然欲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在暗示主人:“不幸的Lucky啊,这次你能挺过来吗”?主人不敢也不愿往下想。主人无奈,在那张“概不负责”的纸上颤抖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个小时后,主人带着倦意,拖起疲惫的身子从等待室走进手术间。

        “不幸中的万幸”,兽医说:“离右后退股骨仅差零点叁厘米,否则就瘫痪了。表皮大面积损伤,肌肉组织深度撕裂。皮下缝了七针,表皮缝了十一针”。

       主人一脸怅然,精神欲将崩溃。不知是真的不幸之万幸,还是太不幸了?此时此刻,主人只有一个期待,就是亲眼看见它醒来。

        时间故意把这一刻钟拉得很长。终于,在主人昏花的视线中,那团绒球似乎抽动了一下,接着,被脖罩隔着的小脑袋慢慢地昂了起来,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潜意识中知道主人就在它跟前。

        主人与它的黑眸再一次相视,它用前爪反复扒着光滑的手术台板,主人知道,它企图站起来,告诉主人:“我没事”!主人轻轻摸了摸它绒绒的小脑袋,它很快意识到主人的意思:“别动,躺着”。

         “回去要静养,尽量少动,至少三个月后才能正常行走。十五天后来拆线”。

       生命是一种意志,一种灵魂,不在于躯体有多么庞大。

      它不愿给主人增添手脚,伤未痊愈,便开始拖着那条伤残的腿,挪到阳台,解决如厕。一个多月后,它坚持跟随主人到院子里,开始漫步在落满秋叶的小径上。

       听养狗的人说,人的一岁相当于狗的七岁。照此算来,它已是耄耋之年。它的耳朵开始失聪,牙齿已脱落,但精神矍铄,胃口甚佳。只要它喜欢吃的主人都给它吃,只要它想吃,任凭它吃个够。主人总觉得愧欠它的太多,一切由它放任,连同它的错。

      它常常犯错误。尤其是凯P(一只可爱的小贵宾)到来之后。论辈分,它是凯P的表舅。尽管外甥是它体重的三倍之多,但它毫不示弱:“此地是我家,不容侵犯”!它把一泡尿尿化作若干次,点点滴滴,撒向桌腿,床腿,沙发腿,凡是有腿脚的地方。于是,舅甥俩摆开战场,争夺领地,尿流成河……

       凯P走后几日,乃至一个星期,散落在各处的尿迹才逐个被发现。主人沉下脸,瞪着眼,佯作生气,从嗓子里轻轻地“哼”一声,它立刻明白自己犯了错,犯的是啥错。因为它只犯这一种错。于是,它猫着腰,嘴贴着地,挪着步,缓缓走入茶几下它的老窝里,半天不出来。

        当主人摇响钥匙碰撞的丁零当啷声响时,它知道要下楼“放风”了,于是,从茶几下露出半个头来,舒展的申个懒腰,悠然自得的跟在主人后面,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它与主人彼此的理解,沟通,习性,全然来自与主人共同生活了的十三个春夏与秋冬;从中每一个细微的感触而上升为一种心灵的感悟。主人的喜怒哀乐,习惯,节奏,乃至主人的个性无不与它产生了共鸣。这一切源于自然,丝毫没有强加于它的驯化和唆教。

       主人祝愿它长寿,创造一个奇迹,把前半生的不幸从后半生中得以补偿。

       然而,事总是与愿违。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下午,主人提前回到家。按惯例,可以再晚些带它去“放风”。它已习惯了主人一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它下楼。主人看它雀跃欢腾的样子,放下包,抱起它,亲热一番,便带它来到院子里。它沿着小路,跳跃般的奔跑,旁若无人,间走间停,不断摆弄它千篇一律的尿姿。来到一个转弯处,主人见它仍在墙边东嗅西吻,便转入另一条小路等它。突然,一辆天天快递的昌河面包车仿佛从天而降,在狭窄的小路上,悄然无声的快速倒行。车身遮住了主人的视线,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刹那间,当面包车驶过,主人见到它已是奄奄一息,蜷缩在墙角,左侧后腿已全部裸露出暗红的肌肉和白色的筋骨,一整块毛皮犹如脱下的外裤坠落至脚跟。地上,草丛中,一片鲜红的血在流淌……它睁着眼,望着主人,黑眸中失去了光泽,神情中不再有哀求……

        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宠物诊所,一位年轻的兽医。他告诉主人抢救方案。首先是清理伤口,缝合,然后拍片检查,是否内脏出血,骨折。

       主人用哀求的目光,希望从兽医那里获得坚定的回答。

       主人又一次签了字。

       又一次麻醉。

       又是三个小时。

       “今天它需要住在这里观察,作进一步检查。如果内脏出血就……看它过一会是否能醒来”。

       墙上的钟声敲响了十一点。主人被最后一声钟声惊醒,心跳加速。

       远处望去,一片漆黑,主人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寂。

       又过了十五分钟,主人朝手术室走去。

       它已醒来,仿佛是心灵的呼唤,期待主人的到来。它竭力站起来,不愿让主人看到自己软弱的躺着。然而,几次爬起,几次倒下。主人轻轻呼唤它的名字:“Lucky,——Lucky”,它努力把自己的脑袋调整到能与主人相视的角度,黑眸中流露出最后的告别……

       “今晚我会守候在它身边,一旦有意外,随时通知你”。

        主人怏怏离去。走出诊所,抑制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扑索扑索地往下流……“真是太不幸了,太不幸了,太不幸”!

       也许,主人从开始就犯了个错,疏忽了《周易》里相生相克的哲理,就是常说的事与愿违的道理。

        当初,就沿用聪聪这个名字多好,或者也叫毛毛,豆豆什么的,俗气点,平淡些,简单些,简单多好!

        这一夜,主人彻夜未眠。它的身影如同幻灯片,一遍一遍从脑海里翻转……

       凌晨五点,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主人从沉静中惊醒。主人意识到此刻的铃声意味着什么。

       “它走了,十分钟前”。电话那头传来那位年轻兽医低沉而缓慢的语调:“我尽力了,但……但……它伤的太重了,内脏多处出血,骨盆粉碎性骨折,股骨错位,脱臼……导致肾衰竭,还有……还有糖尿病……”。

        主人放下了电话,没有回应,沉默了许久许久……

       主人执意要把它接回来,安葬在院子的后山上。主人为它备好了一只精致的木盒子,原先是用来装茶叶的,当作棺椁,放入陪伴它多年的一只小花碗,还有凯P妈过年时送给它的礼物——一件红色,嵌有金色祥云图案的唐装。

       它与人没什么区别,失去了,悲哀是一样的。

       佛主看来,生命和生命是同等的。

       它的葬礼与人不同;没有花圈,没有墓碑,没有吹啦弹唱,也没有……只有主人心里默默的祈祷,保佑,祝愿,祝愿它在地下幸运。

       来时雨潇潇,离时雨绵绵。淅淅沥沥的雨滴中夹着颗颗晶莹的泪珠撒向隆起的,小小的,松软的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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