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半生》
一、
七月是属于荒谬的时节。
咆哮了一整晚的天空在公交车的鸣笛中露怯,现出本真的苍蓝色调。那蓝色似乎无穷地铺展着,蔓延到天际,轻松穿过了肉眼所能触及到的最深和最里。
莫北下了公交,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刺眼的光线。
石阶上残留的水珠折射出太阳的颜色,这是物理学里面常见的棱镜效应:你所看到的缤纷都是物体在有所摒弃后呈现出的精彩。
白色鞋面的运动鞋终究没躲过一滩污水的玷污。一束纯洁的百合花搁在了稍高一点的台阶,莫北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巾,弯腰擦拭鞋面上的污渍。纸巾随即变成作了一小团揉皱的球,捏在她手心,随着胳膊摆动的幅度,慢慢地往天边去。透过手指缝隙,纸团能看到的是一线青灰,阴郁着的云霭。
驻足石碑前,阳文把她的名字永久地镌刻在此。纯洁的百合再一次贴近了大地,弥留的昨夜雨珠趁机潜入了纸质的花束包装袋,纯白的外围花瓣上也很快多了两抹深邃。
“好久不见。”蹲下的莫北起身,眼眸对上了笑眯眯的男人。
缓缓拂过的风让话语稳稳地飘散在阳光下,语句中浸润了雨后清晨独有的那份欢愉。
公交车的鸣笛又响过好几次,四周的沉默也渐渐屈从于嘈杂喧嚣里。莫北掏出钥匙,门栓转动了两圈,她踏入了房间。风扇呜呜地转动在天花板,电视机静默地播放着绿茵场上的画面,阳台窗帘中透出一丝光线,刚好能捕捉到沙发上靠着的那片黑影。汗珠从莫北的鼻尖往下淌,滴在白色的衬衫领子上,一下子就陷入了棉花团的怀抱里。
“军训又怎么了……我跟你讲,你这孩子……不许挂电话……喂!”海绵宝宝样式的抱枕从黑影的手边坠到脚背。
北女士捡起了可怜的海绵,拍了两下,又搁在了沙发上。
“妹妹没有回来吗?”莫北扯了两下领口,试图在喧嚣中重新觅得一丝独属于沉寂的清凉。
“没呢,那个娃娃,真的是,气得我……”黑影晃了晃,把电话搁在一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小北啊,军训的话,你要给我好生训练训练一下她,让她晓得什么是……”
“行了,满头大汗还在那讲,快去洗把脸。”北女士出声打断,把黑影半推着弄进了洗手间。
这样就不用回复了,白色的运动鞋尖转了个向。
“别听他的,对妹妹反倒得要多照顾一点。你俩平时的关系就淡淡的,趁着这回军训,说不准能走得近些。”北女士开口,让莫北的想法破灭,“毕竟、毕竟你是做姐姐的嘛,何况、何况你们年龄也差得不算太多。”
“知道了,妈。”
“对了,你今天去看……”北女士话说到一半,弯腰抓住了海绵宝宝,把它拎在半空,巴掌迅猛地砸向可怜儿,作势又掸了一次灰尘。
“嗯?”
“算了,你回房间吧,我那边还煮着粥呢。”北女士扯了扯嘴角,转身走开,厨房也很快传出了锅碗瓢盆的哀嚎。
海绵宝宝舒了一口气,骑在沙发背上,正要怨言一番它今日的耻辱和伤悲。一坨带着灼热的黑影从呜呜着的电扇方向袭来,准确地扣在了它头顶。
七月的第一个清晨关上了房门。
二、
七月的正午骄阳似火。
榕树的气生根稳稳地垂在四周,灼热的气流来回撕扯,力量在此处达到平衡。
从榕树树荫形成的通道中穿过,立在阴影的彼端,作为一个合格的兼职辅导员,莫北必须出现在这里了。脚上一双橡胶迷彩鞋,还算纤细的双腿被灌进了肥硕的直桶裤里,皮带和腰带稳稳地在肚脐眼上接扣,同时邂逅于此的还有迷彩汗衫一件。刚交谈了大半个上午的她有些口渴,但也顾不得喝水,急急地赶到了七旅一连的训练场地。
军训从七月七号开始,计划是十五天,到今天,刚好过了一半。
今早六时许,因为昨晚骤降的大雨,还朦胧在夜色清凉中的空气被一阵阵细细的抽泣声划破,莫北刚到办公室就被两个同样装束的学生围住。
向波身材颇为颀长,皮带也扎得很高,显得很是精神的样子,如果不仔细去看他眼白里的两缕血丝。男生服装的主色调是蓝色,和女生略微有些不同,似乎是为了去象征真正的海军,乘风破浪。美依的脸惨白一片,鬓角的发丝上沾染了几点白色粉末,脖颈靠右的血管凸出,锁骨深陷,肌底却是粉白色的。当真是个美人坯子,莫北如是想,正等着两人把事情说细细讲来,手机铃声响起。
电话是旅长打来的,要她过去商量些事,莫北心知肚明,便示意美依同去。
“我一点都不想再见那个人了,心里难受。”
“她把事情给我讲了,我从一开始就清楚情况,我跟莫老师过去吧。”
莫北把办公室的钥匙递给了美依,轻轻拍了拍下她的肩膀,和向波一起往另一间办公室去。正是学生吃过早饭去训练场的时间,两人尽管走着相反的方向但也完全融入了迷彩的颜色里。路途不远不近,向波开始讲自己知道的一切:“莫老师,事情是这样的……”
“军训第一天,早上八点,七旅一连的女生们集合。报数、点名后,教官就问连队有没有什么身体有病的同学啊,说是坚持不了军训的,现在就打报告出列。队伍里一下传出来数不尽的唧唧喳喳,有人提出意见说教官这样的方式不太好,又提出申请问能不能在第一天训练结束之后再打报告,这样她们才能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训练。然而教官直接否定了这个选项,掏出手机,手指划过屏幕。大家继续小声说着话,这样就让教官有些不耐烦,他把手机塞进兜里,要大家快一点,说只数十个数,如果现在不出列,训练到一半的时候说自己是病号,就不给批准休息了。
当时的训练场上各个连队的教官和同学都在说着话,整个世界都是喧嚣与嘈杂,因此,教官的声音完全不能传达给后排的同学。她们竖着耳朵听了许久,终于是再没办法忍耐了,后排自然而然地爆发出了一句并不整齐的异口同声,说,教官能大点声嘛,我们听不清。在这样的吵嚷声中,教官也没有听清后面的声浪,于是他往前走了两步,身子往前倾,把和第一排女生的距离拉得很近,问,她们在说什么啊?
我女朋友就站在第一排,等了半响看大家都害羞没有搭理教官,这才回了话。
得了回复,教官站在原地,终于是扯着嗓子,高声把方才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吼了出来。大家的需求其实还被搁置着,连队里又有小声的谈论声,几秒后,陷入死寂。等了片刻,他又张嘴,吼,话说了一半,被人打断,有个刚做过手术女生终于肯率先打了报告。于是,此起彼伏的“报告”声响了一会儿,队伍前面便站了满满一排。我女朋友本来是想坚持的,可是她皮肤过敏,确实晒不了太阳,纠结了很久还是站了出来,和她相熟的姐妹站在一块,挤在队伍的中间。
教官面前站了一堆人,不知怎么,他却正好指着我女朋友,问了她的名字。
美依惊异得很,愣了几秒后才做了回复,然后就被指定为伤病连小队的负责人,领着众人离开了队伍。
第一次休息的时候,教官不知怎的来了伤病连,掏出了手机。美依当时背着书包,坐在石头上。”
“所以是教官主动向美依要微信的?”不远处就是旅长的临时办公室了,莫北拉住了向波的胳膊,脚步一顿。
“是,教官说是要我女朋友帮忙统计伤病连的人数,怕有人在军训的中途溜走。”向波的目光也看向前方:办公室门口,一个比他壮硕、比他高大的身材垂着脑袋,立在一边,早起的晨光从侧方投来,留下一片阴影。
“旅长你好,我是七旅一连的辅导员,莫北。”敲门、进门,莫北熟稔地同旅长寒暄。
“真是麻烦莫老师了,我们部队纪律不严,出了这种事。”旅长身材矮小,比莫北高不了多少,闻声,从座位上绕了出来,微微弯腰同来人握手,指节分明,古铜色的皮肤,轻轻触碰了下莫北的白皙后就迅速收回。
“女生的身体不太舒服,我让她稍微休息一下再过来。这是她男朋友,也了解一些具体情况。我们就先听他讲一讲,您看可以吗?”
旅长嘴角往下耷拉了些,视线扫过向波,沉沉地说个:“当然。”
两人坐在了沙发上,当即有人递来了三瓶矿泉水,莫北、旅长和向波人手一个。
门被轻轻掩上,透过缝隙能看到灰暗阴影里驼着背着的人形,向波往那边瞄了一眼,继续说:
“当天晚上,教官就开始给我女朋友发信息了,说他还是单身什么的,想找一个女朋友。美依直接回复说,我可以让男朋友帮你介绍介绍。然后教官就没有回复了。又过了几天,七月十三号晚上训练结束之后,那天美依第一次在休息的时候跳了舞,教官发来了消息,说,他如果要找女朋友的话肯定要找一个会跳舞的。美依当时都有点生气了,但又想着他是教官,怕万一得罪了他到时候军训的成绩被给得很低,就等到第二天才回复说,我和我男朋友很好,遇到合适的女孩子也会帮着教官介绍的。不过教官根本不懂风情,当天中午美依发了个自拍,他居然还在下面评论说什么‘好美啊,今天训练累不累啊?’
我女朋友一开始就跟我讲了教官加她的微信的事,教官发的什么消息我也一直都知道,本来我也和美依是一个想法的,想着息事宁人,主要也怕教官故意使坏拉低美依的成绩,等到他发出这条评论之后我是彻底忍不了了,就想办法加了他。刚加了好友我就发了和美依同框的朋友圈,美依在下面点赞、评论,我也做出互动。谁想到教官他压根不在乎,晚上又继续发消息过来,说什么,如果你要是做我女朋友该多好啊。
**,我当时就在美依边上,看到这消息一下就冒了,直接把他微信删除了。
哼……那是前天晚上的事,我本来以为这事就完了,结果从昨天开始就听到有人意淫,传什么我女朋友和教官互撩还被我这个做男朋友的举报了的这种话。这我怎么能忍?所以昨晚我就和旅长反映了一下,今天早上来找莫老师,不为别的,就想给我和我女朋友讨一个说法。”
向波的叙述暂时归于停止,办公室没开冷气,室内闷热的空气继续凝固着,旅长拿起水瓶,大口大口地吞了好几下,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
“教官跟美依发消息,只是说自己想找个女朋友吗?”莫北弯腰拿起瓶子,扭开盖子。
“当然不是啊,还有各种骚扰的话语,还发各种各样的图片和视频,有些东西我一个男的看了都觉得恶心。”
“美依的手机在你这吗,可以给我和旅长看一下聊天记录吗?”瓶子又被稳稳地放回了原处,两滴水珠挂在莫北抹了口红的薄唇上。
“聊天记录的话,因为删除好友,已经没有了,不过有美依和我抱怨吐槽时的截图。”向波手里捏着一部手机,黑色的外壳,有人一定会说,这不应该是属于一个女孩的东西。
“你!把手机拿过来,和人同学的微信聊天记录,调出来。”旅长手里捏着还剩一半的矿泉水瓶,音调里带三分厉色。
“报告,我的聊天记录也没有了。”似乎已然被遗弃在沉闷热浪中的教官发出了他的声响。
“手机拿过来!”旅长又冲人吼了一句,面上更添三分不满。
“是!”一声低沉伴随着鞋底和地板的“咚咚咚”。
微信界面很快出现在四人的眼前,“美依”两个字躺在右上角,屏幕果然干干净净,连个红色感叹号都寻找不见。
旅长浓黑的眉毛扭在一起,两手交叠在一起,狠狠地剜了人影一眼,咳嗽了两声:“请莫老师和这位同学放心,我们部队是绝对不会严肃对待这样的事件的,今儿我就先安排人手接替一连的军训任务。至于具体的惩戒或者说处分,还需要一些时间,毕竟要按着程序来,还希望莫老师和这位同学理解。”
“自然,旅长的话,我们肯定是放心的。”微微沉默片刻,莫北起身告辞,余光扫到了角落里的沉寂,步子顿了顿,看向旅长,“只是,教官这边,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收到了来自旅长的又一次恶狠狠眼神,人影突然站直,鞋帮重重地靠在一起,发出“咣”的一声,上半身猛地往下沉,身体呈九十度,鞠了一个标标准准的躬,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低吼出一个,“请向美依同学传达我的抱歉——对不起!”
出了房间,道路上已经空荡荡了,热流更加肆无忌惮地侵袭着树荫和一切供以躲凉的区域。莫北的办公室里,美依坐在椅子上,玩着手机。空调的风力强劲,她身上多了件薄外套,迷彩服从胸口透出它的黄绿色。
莫北回了办公室,就着聊天记录,又问了美依几句。她的态度要比她男朋友更坚决一点,内容则基本和向波一致。
没再沉溺于冷气中,莫北又快步到了一连的训练场,招手喊来了语柔,一连的班长同志,开门见山地问:“美依和教官这件事,跟我讲讲你所知道的。”
能够站着说话而不用走正步,语柔的心里自然带了三分感激,对莫北的问话也显得很积极,她稍微整理了下思绪,就开始滔滔不绝:
“军训第一天,早上七点半,我们就在训练场地集合了。报数点名后,教官简单发出了几个指令、从兜里掏出了手机,黑屏,然后问我们连队有没有什么身体有病的同学啊,就是说坚持不了军训的,现在就打报告出列。队伍里一下传出来数不尽的唧唧喳喳,缠绕在教官耳边,让他有些不耐烦,于是又把手机塞进兜里,大声说了一句,快点啊,我数十个数,现在不出列,训练到一半的时候想偷懒,说自己是病号的,我没有看起来那么好骗的哈。
一、二、三、四……
数到第七个数的时候,队伍的后排突然爆发出了一句并不整齐的异口同声:教官能大声点嘛,我们听不清。
声浪从后排往前传,踩在每一个女生的头顶,又呼啸过每个人的唇角,每一次经过都为自己增添了一分色彩,如此缤纷,如此繁杂。于是,教官愣了一秒,身子往前倾,问站在第一排的我们:她们在说什么啊?
话音刚落,他就勾起了嘴角,小麦色的肌肤上泛出淡淡的粉红。
前排的女生就发笑,后排的女生就继续叽叽喳喳,左右张望,问:前面在笑什么啊。
我正要回答,注意到美依的身子微微往前倾、半掩嘴唇、轻声回答了教官的问题。
我说!现在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的同学,出列。
于是,教官扯着嗓子,故意高声,音浪打在整个连队的同学们的头发上。缕缕青丝顺着这样的不常见的风左右飘摇了两下。
连队里又涌动了几秒,片刻后,陷入死寂。
我再说一遍啊,身体不舒服的……教官跨了几步,站在了队伍靠右的中间,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捏在自己的凸出的喉结上,吼了一半,被人打断。
报告教官,我上个月做了半月板的手术……承娉先举了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立在教官跟前;报告教官……接着是身子一直比较病弱的朝霞;然后皮肤上长了红斑的一诺也提出了……”
“你把这些同学的名字和病情信息做个表格,下午集训开始前发给我。”名字像是被报菜名一样出现,莫北的思绪高速流转,然后骤然停顿。
“啊……嗯,我知道了,莫老师。”回复,然后继续,
“于是,此起彼伏的‘报告’声响了一会儿,队伍前面站了满满一排。美依是倒数几个站出来的,也就落在了第一排的尾端。教官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十几人,胳膊抬起、手掌按了按自己的帽子,开口,你叫什么名字?手指朝向一方鼻梁——高挺白皙,又恰恰好落在一双濡湿的眼眸下。
美依第二次回答了教官的问题,被指定为伤病连小队的负责人,领着众人离开了队伍。”
“关于微信,是教官主动加美依的嘛?”
“不知道,不过教官也问我要了微信,平时发一些点名或者临时的通知什么的。”
莫北点了点头,于是语柔继续:
“一开始,大家都很认真的,往后面,纪律要差一些了。军训到一半的时候,就前天,这个事莫老师是已经知道了的。
教官对我们的训练效果非常不满意,说隔壁二连在很多方面都比我们要做的好,然后有些泄愤般地问,是我们的问题,还是教官他自己的问题。
预示着休息的长哨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我们的队伍也在第一时间垮了下去,教官还没有发话,哜哜嘈嘈的声响就从后排往前面浪,堵在他眼中,便化作拿了刀戟的敌军,吆喝着、比划着,要同他的城池和国民决一死战。
‘我让你们动了吗?我说休息了吗!’滚木、火箭、流石连续不断地从台垛往下摔,搭了梯子登城的勇士们一下子就血肉模糊,然而死士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往上冲,一茬接着一茬,绵延无尽的叽叽喳喳在整个连队里蔓延开来。
二连的女生坐在地上,二连的教官和她们说着话,嘶嘶笑音笼罩在一连的上空。
于是,从云梯上‘唰’地摇下一面大旗,上书:二连都休息了。
‘二连都休息了?’教官在前排踱着步,又突然喊了一个,‘稍息、立正!’
护城河掀起巨浪,叫骂、哀嚎被“隆隆”的水流声一并带走。
‘二连是二连,一连是一连!她们休息是因为她们表现得好,你们不休息是因为你们表现得差!所以说,她们休息,你们就得训练。要休息的,就打报告,我允许你去二连,去休息。你们当中、有谁想啊。’
暴雨和狂风几乎是同一时间席卷了这片土地,攻防一时有些平静,两方鸣金收兵。时间过去,黑暗中,武艺高强的小队突然夜袭,城墙上巡夜士兵灼热的鲜血从脖颈的红痕中喷溅而出,寂寞无声处,爆发几声轻呼:
‘我想。’
‘谁说的想?’教官的一把摘下了帽子,帽檐狠狠地刮过裤腿,‘刺啦’的声响炸裂在空气中,‘谁想!’
城头上一片混乱,肉体和血沫涂抹在坑坑洼洼的石板上,猩红把一连每一滴流水都染上胭脂,已然赤色的发丝被左右肆虐的风撕扯着,维持在静止的角度,阴霾只投射在城墙上空,暴风雨前的宁静被一丝倾泻的阳光打乱了节奏。
凡凡的手掌捏成拳头,胳膊垂在身子两侧,用最是平常的语调一句:报告教官,我想。
明亮撕开了一个口子,阳光从缝隙中轰然跌落,硕大又坚实的木板也在同一时间重重倒下,护城河成为了历史。栈桥搭起的同时,猛士们拿着盾牌再次英勇冲锋。
城门洞开。
胭脂盒被打翻了,不大的城池完全笼罩在了一片殷红中,成为了历史的砖色流水泛着阳光的波澜,蜿蜒着把四肢和头颅带走。于是,城墙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教官捏着帽子,瞟了一眼凡凡后视线就不知该往哪里放了;凡凡捏着拳头,视线倒是一直往教官那边瞄;我们都捏着一把汗,血液也似乎要凝固在这样的静止中了。
很久后,军靴与地面的碰撞声响起,大家还在立正,教官走到了队伍的右边,然后猛地把帽子扔到了柏油路面上,软软绵绵的布料很快塌了下去。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音色比方才更深沉了,你们连真是出人才啊,军训的时候还有戴耳机的!
军训第一天下午教官就点了一个女生出列,说不许戴耳机。我就想不通了,怎么还会有人这么不尊重教官,胆大妄为,目无遵纪……”
“讲美依和教官相关的事就可以。”莫北皱了眉头,她昨天已经就顶撞教官和戴耳机这个事情敲打过众人了,看跳舞时的氛围,问题已经不成问题了。
“是想借这个事情讲一下大家在群里面的发言的。”解释,然后继续,
“没人乐意去回忆那天上午的训练是何时、怎么结束的,然而,在食堂集体吃午饭的时候,上午的风暴还是成为了整个一连的唯一。我和小周谈论着如何提高军训效率,对面坐的元晓和云深对我们的建议表示赞同;右边的欣然仿佛知道很多隐秘,小声提到了凡凡的名字;左侧的欣怡大口扒饭,全程没有开口,因为她把自己的战场完全转移到了群聊里。
英语欣怡:跟教官顶撞的脑子里装屎了吗?
英语欣怡:你有病就回家治啊!
英语欣怡:想去别的连队能不能有点逼数!
英语王:白眼.jpg
英语欣然(群主):真的是,有什么不能私下说嘛,偏要当着面跟教官对着干。
英语魏:就是,有病一样,把教官弄成那样,她高兴咯
英语美依(管理员):知道同学们对提高训练效率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也要顾及教官的颜面啊
法语周:她才不管这些呢
英语美依(管理员):教官每天为我们训练是很辛苦的,嗓子都哑了还要喊口令
英语万:就是就是
日语凡凡:对不起,我错了。
法语黄:哦.jpg
英语魏: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日语凡凡:对不起,大家,我今天上午做错了,不该当着面顶撞教官,不该说那些过分的话。给大家带来了困扰,实在抱歉。
英语李:【困扰】
法语史:跟我们道歉干什么
法语史:跟教官说啊
日语朱:那个戴耳机的同学是不是也应该出来给大家道个歉啊。
日语黄:戴耳机真的是有病
日语赵:她怎么不打个报告出去听呢?
法语刘:谁戴的耳机啊?
英语魏:好像是陈雨戴的耳机
法语周:英语的?
日语阳阳:凡凡下午去和教官道个歉吧
日语吕:对对对,你也是想着提高大家的效率嘛
法语周:这方法真是好用的很呢
英语王:和戴耳机的那个一起去给教官道歉吧
英语魏:给教官买个奶茶或者饮料吧
日语黄:买包润喉糖吧
英语语柔(管理员):大家中午先休息吧,下午还要军训呢。
几个表情包之后,群聊归于寂寥,”语柔把手机放回了口袋,“对了,莫老师,乔乔好像也被教官骚扰过。”
“什么?”
“教官总是喜欢和乔乔有、互动,不管做什么训练,乔乔似乎总是那个做得最不规范的,每回教官都要喊一个‘靓仔’,听欣然说,教官问乔乔要过微信,不过乔乔没给。”
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语柔回到了队伍里。刚走了一回踏步训练,长哨就从遥远的天堂传来,音色清丽,抚慰着众人酸胀的小腿肚。五秒后,哨音的余韵也消散在日色下,今天刚上岗的新教官摆摆手,女生们就三三两两坐在了一起,抱着膝头,叽叽喳喳着。欣然特意凑到了语柔身边,打听着昨天还在的那位教官的下落。
随着三声拍手,一连这边暂时陷入了安宁,莫北站在路边的人行道砖块上,比盘腿坐着的女生们高了太多。昨夜的暴雨还残留在沥青路面上,比往日更深的颜色上铺满了一片片彩色的塑料袋,边角上的铁丝做成的拉环被风弄乱,不安分的褶皱凸显起来。
“……在社会上,女生本就属于弱势群体,所以在面对类似的事件时,我们应该……”
有时候,权力本身就是一种道德。莫北刚把说完女生要保护女生之后,所有人都在心里涌现出了同上句一般的愤慨,每个人都可以说自己成为了七月的卢梭了。
我们又不是不照顾女生,我们也是女生啊;我们并不是持有受害者有罪论,我们只是想要她把聊天记录全部放出来而已,我们只想知道真相而已!
我们只是不想被无端利用像个傻子一样,我们才不要做某些人手里的刀,无端刺入他人的身体,反倒弄脏了自己;我们很理性、很客观、很公正,我们想要的只是公平而已!
我们不想看有些人在伤病连还能得比我们高的分数;我们不想看到自己挨骂、踏步、暴晒的时候有些躲在树下玩手机却已然获得了比我们高的分数;我们不想看有些人搔首弄姿用尽下三滥的手段去得到比我们高的分数;我们想要的只是和绩点有关的公平而已!
此起彼伏的喧嚣声从巴黎的贫民窟的角落蔓延开,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席卷了整座城市,滔滔话语携卷着无尽的怒火,包围了凡尔赛宫。路易十六和玛丽皇后置身于珠宝琳琅中,阵阵寒意从玉石的里面浸出。
“……美依也是因为过敏才会……”
过敏一词刚刚落在一连的空气里,雨后更加肆意的烈日就把它猛然撕扯至粉碎。
于是,挽袖子的挽袖子,脱冰袖的脱冰袖,指脸蛋的指脸蛋,大声武器和同伴说自己与过敏邂逅的故事,并尽力把自己的话语扔到莫北的耳朵里。
“一诺才是过敏,还去医院开了病历,她的证明呢?”
一语石破天惊,注定会被历史永远铭记的法国大革命终于势不可挡地打响了它震古烁今的第一枪。在乔乔的带领下,民众自发地拿着菜刀、锄头、长棍,冲进了巴士底狱,打破了玛丽皇后王冠上最耀眼的一颗宝石。
红色的玻璃碎片落在金色的地板上,金色的太阳从红色的玻璃里投下光芒。这是属于夕阳的色彩,同样金灿灿的风吹得莫北的身子往右边晃荡。脚步有些不稳,从人行道的砖头上跌落到普通的沥青地面上。不远处,榕树的气生根也被拉起一个弧度,纤长的枝条尽量伸向远方,柔弱的尖端越被风儿玩弄,就越是坚硬、越是不可摧毁。
然而,世界毁灭,它也逃不开粗壮的树干所在。
“……伤病连这个问题,语柔已经和我分享过她的看法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针对美依的谣言问题……”
一个名字被提出,瞬时间,几十双眼神或多或少、或隐秘或直接、或疑惑或愤懑,都投在了语柔的迷彩色军训帽子上,全国性暴力革命之后,断头台处决国王后,分裂的种子埋在了颁布《人权宣言》,只想要公平的女生中。
“所以聊天记录呢?全文!”
“……因为各种原因,聊天记录了已经没有了……”
“那就没有真相,那就无所谓谣言。”
“……也不能这么说……”
“那她昨天凭什么在群里要求我们为她说话的啊,明明是她自己把事情爆出来的!她凭什么要把我们当刀使啊?”
元晓接过了成为了革命领袖的使命,在热月事变中引来了雾月事变。
榕树的气生根永远在微风中飘摇着,尽管明知自己被束缚着的不可更改的命运;太阳慢慢爬到了正中,树荫的遮蔽完全不能给莫北带来一丝清凉,莫北的脸颊渗出几滴汗水,她掏了掏口袋没找到纸巾,她于是开始怀念有冷气的房间,即便自己可能会连着打好几个喷嚏。
“……大家稍微安静一下哈,让我把话说完……”
“让她直接重修吧。”
“她本来就没有训练,只有几天就要阅兵了,她现在加入也会打乱我们整体节奏。”
莫北的话语已然淹没在了女生们的愤懑中。在这样的愤懑中,如果你没有愤懑,你会变得愤懑,如果你已经愤懑,你会变得愤懑。
“……只是说有些班干部啊,对待这些说三道四的话……”
第二次祭出了分化敌群的杀器,莫北觉得自己必须成为拿破仑那样的人物,必须用英雄造时势的决绝与勇敢来结束大革命之后数不尽的纷乱,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她打算一展宏图了,她注定要铭刻在历史了。她进军巴黎,她从教皇手中接过皇冠,她成为了法兰西新的帝王,伟大的拿破仑一世。
“莫老师,我平心而论一句。军训以来,我每天早起点名,负责各种事情,我绝对没有对不起我班长这个身份!”一直沉默着的语柔,突然站了起来,她和莫北离得很近,中间只隔着焦灼的空气。
保皇党纠集着整个欧洲的力量,纠集着整个反对莫北的决议,纠集着王室和贵族最后的荣耀卷土重来,作为三军领袖的语柔怒吼出自己的悲哀与注定被流放的命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班干部都很辛苦,我的意思是只想要大家好好军训,然后取得一个好成绩,毕竟军训也是必修,也是要看大家的绩点的。所以,我们现在先听教官的话努力军训,好不好?”
一战扬名千古,拿破仑站上了欧洲之巅,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法兰西的皇帝。北至挪威,南及地中海,东抵波兰,西距英吉利。纷乱的欧陆大地,乌合的保皇势力,都在众人对绩点的追逐狂热中化作云烟,莫北的语言轻易就化作了一把长枪,抬手一挑,就搅乱了整个空中气流交汇的格局。她颁布了民法典,她统治了法兰西,她把由上至下几乎是所有人的炙热都抓在了手心,经历了流血的民族,最向往的只是和平。
“好!”
为了民法典颁布而欢呼,为了法兰西雄立欧陆而欢呼。
一连的氛围这就恢复了往日的和谐,所有人的心都拧在了一起,所有人的目标都是提高军训效率,所有人都为了提高自己的成绩。
于是,莫北结束了大会,不用远征莫斯科也没有被流放到科西嘉。
之后,训练的队伍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美依的身影,虽然之前,她也不怎么出现。
尽管被所有自诩正义公平的人士所不耻,然而有人的地方终究就有谣言四散:关于教官的惩罚据说是撤职,挨部队上的处分;至于美依则是提前回家,军训分数给定为六十。
“六十分也算惩罚啊?”
人与人的想法终究不能统一,君主制和共和制也相安无事。
三、
七月是属于荒诞的时节。
烈日打在柏油路面上,细碎的光斑点点映在金属质地的行李箱上。轱辘一圈一圈滚动着,然后一层层地往上,与残留着尘土的棱角几次碰撞后,终于停在了铁门一侧。莫北掏出钥匙破解了锁芯的谜题。风扇静止在天花板,扇面上映出一旁琉璃灯的光亮;阳台上的窗帘严丝合缝,隔绝了日色,却并没有迎来黑暗。空调的风从侧面吹过来,猝不及防,让刚从炎热中脱身的她打了一个寒颤。
一直在学校忙到七月的最后一天,莫北才把军训相关、实习相关的所有事情归置完毕,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厨房里飘来一阵肉糜的浓郁,碗碟碰撞着发出不屑与不满;电视机正在播放足球比赛,一个打空门的机会再次被快乐王子挥霍了,海绵宝宝形状的抱枕像三十天前一样从黑影的手边坠到脚背。
伴随着黑影的埋怨,莫北把行李箱放进了房间,自觉到了厨房,加入了对碗筷的凌辱活动,等着鸡汤的最后一道工序结束,冷不丁开口一句:“她还是不在啊?”
“28号那天就走了,说是要去看看外婆,顺便给她……你阿姨扫墓。”北女士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砂锅的盖子,热浪们敏锐地寻到了缝隙,一下子涌入空气里,慢慢丧失了自己的特殊。
面庞一下被温度冲击,莫北往后退了一步,又“哦”了一声。
“前两天打扫书房的时候看到了个笔记本,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有些秘密在身上的,我没打开,搁在她床头柜上了,去看看会不会是你的,别让我给弄错了。”北女士取下了手套,在水龙头下冲了会儿,打开了泡菜坛子,“走了,也好。我就不用继续纠结今天晚上是弄水煮鱼还是酸菜鱼了。”
“我现在去看看。”莫北终是于心不忍,碗碟的缓刑时间又延长了片刻。
隔壁的隔壁的房间的门被缓缓打开。借着微弱的光亮,莫北一眼瞄到了那个笔记本,只看封面就明白这不是她的东西。然而身体却鬼使神差地挪到了床头,眼睛往门口瞄了下,手掌拿起了笔记本,略微迟疑后,手指把书页往后翻动。就要搁下本子的时候,目光一下被“军训间”三个字锁定。莫北咬了咬唇,目光完全不受控制地往字里行间渗入。
忽然,猛地起身,跨了两步,“砰”一声关了门,手腕一扭,反锁。重新坐到床边,捧起了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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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间
七月半的上午炙烤着空气。
榕树的气生根稳稳地垂在四周,灼热的气流来回撕扯,力量在此处达到平衡。从榕树树荫形成的通道中穿过,立在阴影最后的彼端,作为一个合格的兼职辅导员,莫北适时地出现在了这里。脚下是一双橡胶迷彩鞋,还算纤细的双腿被灌进了肥硕的直桶裤里,皮带和腰带稳稳地在肚脐眼上接扣,同时邂逅于此的还有迷彩汗衫一件。招招手,一个同样装束的女生当即小跑着过来。莫北往后退了一步,试图躲开万丈光芒的炙烤,胶鞋没有踩到树叶,却仍然吱呀一声。
这样的窸窣完全被一旁柏油路面上的欢腾掩住。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诞生了一名瘦高女生跃动在众人的圆圈后露出的小虎牙。
上午的军训时间已经过去大半,长长哨声响过,七旅一连的女生们席地而坐,叽叽喳喳的从嘴里振动出空气,用以对抗看不见的热流。身材高大的教官兀自靠在一边的树干上,从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作为唯一的男性,他享有能在休息时间里摆弄手机的特权。
阳阳就在这个时候蹦了出来,一步一跳,到了他跟前,喊了声“教官”,然后忽地垂下脑袋,手掌间多了个能折射太阳的玩意。
一个小小的光斑映在了元晓的眼角,元晓眼角的圆润落在了云深的眼眸。
“训练场上不许玩手机。”教官一下立直,一丝不苟,一板一眼,一如既往。
“不是的,我是要……”阳阳摆弄着手机,并不抬头去看眼前的男人。
这是从军队拉练中蔓延出的不正之风:休息的时候偏不要大家安心,偏要喊一两个学生出来唱歌跳舞。昨晚已经唱过两三回“团结就是力量了”,当时,教官就在云深的旁边,从来都是张嘴不出声的她无奈何扯着嗓子随众流飘荡。这不是她所适合的环境,喉咙到现在还疼着,整个早间也几乎没发出声,即便众流又在为一段rap而水花四溅了。
阳阳踩了几个舞步,打着节拍为教官唱了一首自己写的歌,到最后一句“对不起,教官,我们爱你”时,还深深地鞠了个躬。众流中的水花忽而溯回,忽而急下,阳阳咧嘴露出了一边的虎牙,教官把帽檐往下压了压。
“感觉挺不错的诶。”一曲作罢,元晓扭头对身边的人说话。
云深闭上了眼睛,微微晃脑袋,手指一下下地击打空气,似乎也沉浸在了这段音乐里。
“大家,啊,我还想说一句,就是凡凡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昨天她那样其实也是没有恶意的。当时只是想着能提高我们的军训效率嘛,就和教官顶嘴了。”阳阳的表演按理说应该结束了,可是她又深深鞠了一躬,“在此,我代表凡凡跟教官您再次表达深切的歉意。”
一块江中巨石赫然堵住了众流的咆哮之路,水花一圈圈地在原地打着转。
对话的主角又把帽檐往下压了压,麦色的脸蛋上多了一抹灼热:“那件事就过去了哈。大家不要再提了。而且,我也不希望你们因为这件事迁怒、怪罪甚至是孤立于你们中间的某个人。因为我们一连是一个连队,一个集体,昨晚的歌怎么唱的来着,团结就是力量。”
“不会又要唱歌吧?”耳根忽然有些胀痛,云深轻轻捏了两下。连着塞两个小时的耳机就会出现这样的症状,她是很清楚的。只是此刻,双耳空空并无他物。
美依回答了云深的问题,她的title是本学院艺术团民族舞舞蹈分团的代理副团长。被教官点名后,冲人浅浅地笑了笑,随即不好意思地摆手,表示拒绝。
教官也冲人笑了笑,于是她站在了圆圈正中。
纤弱的身躯在江流巨石上翩跹,玉足踏在四周翻腾的水花上,趾尖轻点,三两下就置身于云间,芙蓉簇拥、青雾缭绕、仙乐齐奏、众生默音……
“你说我把这段话用在小说里怎么样?”盘腿的云深拿膝盖撞了下身边的人。
“美依跳得真好啊,长得也好看。”元晓换成了蹲姿,把舞蹈的第一个节拍和最后一个谢幕都看在眼里,语气多是赞叹,带一丝艳羡,“我之前和她一起打羽毛球的时候就觉得她气质好好,然后,她男朋友完全配不上她,这么好的小姐姐怎么就有男朋友了呢。”
天使的羽翼在半空散落开,纯白的落在巨石上,只轻轻一触,石块轰然崩裂,东南西北的众流又席卷着向浩浩征途。
水面上残留着濡湿的羽毛,水珠就和沾湿百合花瓣的露水一样了。
水珠也占领了语柔的面颊,大颗大颗地从下颚坠落,掉在迷彩中偏黄的那一片颜色上。
“不用紧张,我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只是、”莫北突然一顿,这是她惯用的交流方式,学生时代就已经学来了的,“其他的连队都好好的,就你们一连出了这种顶撞教官的事。”
“其实大家也是想着提高军训效率……”水轻易就透过了汗衫。
“嗯。”莫北打断,一个单字让人看不出赞同或不满,这也恰是她想要的效果,“那边又是rap又是跳舞的也差不多了,你归队吧,我过去说两句。”
语柔走在莫北身后,拈起胸口的汗衫,往前扯了两下,七月的正午却没有容许一丝清凉的溢出。
“女孩子做这个动作不是很文雅哦。”莫北脚步突然一顿,一如方才的对谈中间。
一连女孩子们的欢愉时光也在这个停顿后结束,莫北立在众人前,挺了挺身躯,显出一个老师的模样来:“……我问教官,教官还不肯讲,说没什么,处处都为着你们考虑……听说你们连队还有一个在军训时戴耳机的啊,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同样是训练,其他连队的都好好的,唯独你们一连要特殊一点是不是?班长、团支书这些班干部……”
莫北如是说,教官头顶的帽子得被他压到地上了。
莫北如是说,云深耳后的青丝注定要飘到地上了。
莫北如是说,语柔额上的汗水一刻不停、簌簌地落到地上了。
长长地哨声打断了莫北的如是,别的连队排成小队,往香味飘来的地方缓缓蠕动着。
元晓瘪了下嘴巴,肚子叫了一声,没等她小声吐槽,莫北就给了众人一个“行了,去吃饭吧,下午要好好表现啊”;没等她背上书包加入队列,莫北就给了她一个“你过来,我有两句话讲。”
从来不相约和元晓并肩的云深一个人去食堂吃了大锅饭,一个人回了寝,开门才发现欣怡和欣然早早回来了,正就着视频享用外卖。寝室里交织着韩综和日漫的喧嚣,云深对着自己磕的cp发出了蝉鸣一般的笑,绵绵不绝,横贯整个七月。
云深把自己收拾好,扶着栏杆正要上床,元晓推门进来,高扬的音调穿过窗户,与夏日高扬的温度交流在当空:“靠,莫北那个傻叉,害得我现在才能吃饭。”
“她事确实多,烦得很。”欣然是学生会会长,与莫北的对话次数比在场三人加起来还要多。
“我感觉她还好吧,上回我去隔壁学校踢球赛的时候忘记请假了,跟她补假条的时候,她还挺和蔼的,问我这次比赛得了名次没有。”欣怡是学校足球协会的,总是外出比赛,也因此结识了她男朋友,平时基本上是不回寝室的,军训这两天倒是时不时要回来住了,“隔壁学校办的那次比赛就是我帽子戏法那回,话说那次组委会还挺有钱的,我们吃的喝的都是……”
“她叫你去做什么啊?”云深踩在拖鞋上,扶上楼梯栏杆,金属的温凉由手心蔓延开。
“就,我军训第一天下午不是出去了嘛。当时莫北跟我发消息说什么第一天要大家一起去查看场地,原则上不允许请假,要请假必须让家长打电话,否则就让门卫把我堵在门口。切,她不知道我那时都坐上出租车了。还拦我,搞笑呢。”
云深爬上了栏杆,坐在床沿,上身躬着,胸腔因为发笑而混入了不妙的空气,“哄哄”地咳嗽出声。
“就因为这个事对你批评教育?”欣然用好了午饭。
“对啊,就说些什么军训纪律,必修课绩点之类的,笑话,我是在乎那点分数的人吗,及格万岁,多一分都是浪费,我还不信她能给我不过,是吧,云深。”
又被q到了,云深顺从地点头,垂眸,周身的世界静止了一瞬:“诶,所以你觉得莫北这个人怎么样啊?”
“嗯……还行吧,作为一个兼职辅导员。”
“对了,咱们连队最近要出一个大瓜。”欣怡突然转了个身,狭长的眸子弯弯地垂向两边,嘴角咧开一道缝隙,露出泛黄的门牙。
中午是惯常要睡午觉的,窗帘被严丝合缝关上了。
窗外,刚让蝉鸣噤声的螳螂在树荫中躲避太阳,肥硕麻雀的爪子倏地按了过来,脑瓜晃动,一下一下地把它吞进肚子里;大学校园里最常见的捕食者披着橘黄条纹的衣衫,从三楼阳台一个俯冲,落在了树枝上,树叶振动,鸟儿受惊,扑打着翅膀飞走了;还残留下一半身子的螳螂用一条节肢疯狂地扑打着热气,软乎乎的肉垫无声无息地落下,扼杀了它最后一抹生气;捕食者从树上跳了下去,慵懒地躺在长椅上,拿着火腿肠的女生小跑着过来,脸上洋溢着惊喜,回头对同伴讲:“是猫咪诶!”
“什么啊?”元晓终于捡起了仿佛已经是在七个月前的问题。
“哈哈哈,我不跟你们讲。”欣怡发出“嘿嘿嘿”的笑音,又把身子转了回去。
“作为一个兼职辅导员。”云深小声重复了一遍得到的答案,合上了床帘,试图与窗外的明媚割裂,“我睡了,大家午安。”
众人默默地插上了耳机,元晓开始扒饭,寝室停滞在静默一刻。
被迫漂流在四人议论中心的那位“莫北”却还没有开始扒饭,语柔送来的餐盒躺在一边。办公室的空调风力强劲,机械齿轮转动着桌面上一沓一沓的纸页,汗衫在身子背后鼓起一个大包,顺着风向左右摇摆,几圈之后,莫北肩头一颤,抬手掩鼻,“啊——嚏”一声,拿过纸巾,侧首往外看了一眼,骄阳当空,热流涌动,
七月还没有流火。
七月半的夜空飘在霓虹之外。
柏油路两旁的淡白色的灯光晃荡着,飞虫在灯罩里四乱碰壁,砸吧砸吧的声响隐藏在了“决胜疆场”的余韵中,榕树叶片的缝隙中洒进点点光斑,抬头看到一轮圆圆,今夜的月色没有昨晚的明朗。
下午去看了爱国教育电影,晚上又是拉练唱歌。但万幸的是教官全程不在,众人扯着嗓子吼“听到新征程号角吹响”的时候,云深继续光张嘴不发声了。都有喝杯蜜雪冰城的打算,就和元晓并肩回了寝室。她去洗澡,元晓坐在椅子上玩手机;她披着浴巾擦头发,元晓突然“噢噢”着尖叫了一声,音调里带出一丝戏谑,这是元晓和欣然谈到吃瓜大业时惯常的口癖,云深不常参与,但有所耳闻。
“向波刚才发了个朋友圈,我靠,有点东西啊。”元晓斜坐在椅子上,一条腿搭在扶手上,大腿上的肥肉挤在一起,显得整个人都充满了力量。
“向波是谁?”
“美依的男朋友啊,我们一个专业诶。”元晓翻了一个白眼,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张模糊的人物画像,显然,这样的思维活动于她而言也颇为艰难。
“哦。”
“快看他发的朋友圈。”元晓晃了晃脑袋,悬在半空的小腿也跟着动了动,脚趾冷不丁碰到了一边金属质地柜子,不需要还混乱着的思维下命令,嘴里已然低声吼出了一个屏蔽词。
“我没有他微信。”
“哎呀,你真的是。”元晓猛地站了起来,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无奈,把手机屏幕怼在了云深眼前。
向波发了一条纯文字的朋友圈:“我把话放出去了,让我知道是西语的谁在意淫传什么我对象和教官互撩被男朋友举报这种话,我好好跟你玩。”下面紧接着是他自己的回复:我对象被教官骚扰心里难受跟我说,所有细节我都知道。还传成互撩?编排八卦到我头上?好,平淡安稳的大学生活过的不舒服了我给你找点乐趣。
云深并不清楚元晓和向波共同好友情况,点赞的人尚且只有欣怡一个。
几行字而已,她很快浏览完毕,余光下移瞄到了元晓另一个朋友发的朋友圈,配图是一张江边夜景,文字是“今晚好开心”,搁了两秒,开口:“为什么是西语的啊?她女朋友也是我们专业的吧?”
“谁知道呢?诶,等一下,”元晓的眼中泛出一阵光亮,手指在屏幕上灵巧地点击,恍然大悟一般,“之前把学生会副会长是海王的那个瓜爆出来的也是西语的。”
“所以这就是欣怡中午说的那个大瓜?”
“不知道,应该是吧。”元晓继续玩着手机,几条消息弹窗忽地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顿时手舞足蹈,神色间的兴奋就要溢出这间不大的寝室了,“快,快看群消息,就是我们一连那个群!”
云深拿毛巾把头发又擦拭了几遍,等到确定不再流水后,才坐下,拿出手机。群聊的消息进行了最近的更新——
英语美依(管理员):聊天截图.jpg
英语美依(管理员):聊天截图.jpg
英语美依(管理员):聊天截图.jpg
(内容——
dvgyg:我好想有一个心爱的女孩呀
dvgyg:我好想找个会跳舞的女朋友啊
……)
英语美依(管理员):我的态度很坚决,回复都是出于礼貌。是否互撩,是否主动贴教官,姐妹自行评定。我被骚扰了,男朋友私下提醒过他她还一而再再而三。我心里压力很大,难道女孩受到欺负保护自己,也要受到编排、谣言的困扰吗?希望正直、客官、善良的同学替我评判。
英语梦瑶:?
英语包:?
英语邱:?
(我是一个甜甜的惆怅加入了群聊)
英语王:(疑惑.jpg)什么事啊
日语乔乔:红豆泥?
法语刘:这个dvgyg是谁啊
法语杜:???
(青萝浮月加入了群聊)
英语云深:抱抱.jpg
英语美依(管理员):dvgyg是我们教官。希望姐妹们擦亮眼睛。
葡语张:晕
日语李:晕
日语田:发生了什么啊,姐妹
(长白加入了本群)
(糖宝加入了本群)
(你和糖宝有多个共同好友,点击添加好友)
法语刘:摸摸头
法语张:闻到了大瓜的气息
法语史:我们群怎么97个人了
日语朱:哈哈哈哈哈哈
法语刘:这是被jg骚扰了吗?
英语美依(管理员):是的
英语邱:真的吗?
英语魏:真的假的啊?
日语乔乔:截图似乎不太完整
英语王:发全部的聊天记录啊,姐妹
法语张:抱抱,摸摸头.jpg
英语包:什么情况啊?
法语钟:不是吧,那啥看起来不像这种人啊
英语欣怡:姐妹,我挺你,对付人渣就是需要曝光
英语云深:乖.jpg
英语元晓:姐妹别怕
英语王:(回复:聊天记录.jpg)就这?
英语邱:单方面证词?
英语邱:选择性截图?
英语美依(管理员):我已经把他微信删除了,没有聊天记录了,这是我被她骚扰的时候和闺蜜吐槽时发过去的截图,我现在只有这个了。
英语梦瑶:那教官方面应该有聊天截图哈
日语刘:有罪推定?
法语魏:无语.jpg受害者有罪论?
法语刘:姐妹没事
发过表情包安慰之后,元晓和云深继续划动手机屏幕,一行一行地读者群聊里更新的消息,并因为不断增加的群聊人数而相视一笑。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咚咚咚”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云深刚打开门,大包小包的欣然就猛地冲了进来,扑得太猛,差点造成一桩刑事案件。
“你就这么想让我保研啊?”元晓对着差点要摔倒而嘴里满是吐槽的云深无动于衷。
她关注的是差一点就要发生的刑事案件,因为一旦寝室里的某个同学在学校死去,同寝室的同学大概率会被保研到本校,这是,一个天真无邪又无比美妙的理想。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蠢啊,还抱抱什么!”欣然同样对云深无动于衷,东西都没扔,她就掏出手机,把屏幕怼在元晓的眼前,“没看到群里发问号的都是美依她室友吗?你们这两个瓜瓜。”
“我也不知道谁是她室友啊。”元晓发出自己哀怨的声音,云深点头附和。
欣然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肩膀往上耸了耸,瞄过眼前两人,又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把手机塞在元晓的手心,留下一句“自己看”,就到位置上整理带回来的大包小包了。屏幕上是昵称小鹿的人转发给欣然的聊天记录,内容——
[匿名]齐天大圣:军训第一天,my找教官说自己不能吃食堂,然后不知道集合时间,教官提出了加my的wx
[匿名]齐天大圣:第二天开始my就开始搞幺蛾子,说自己紫外线过敏不能晒太阳,而且重点是她过敏只过看不见的地方,说是手腕和脚踝。莫北让她去医院打假条,她去了,回来之后啥也没有。
[匿名]蒙面武神:加一!my自己跟室友说过敏巴拉巴拉的,还说医生不让涂防晒,结果的和室友的消息记录里面说【果然拿这个当借口】,指的是怕被骚扰。
[匿名]齐天大圣:教官加她第一天说“我好想有一个心爱的女孩呀”my说“那你找吧”教官说“最好是会跳舞的”
[匿名]齐天大圣:然后后面她和教官聊天不是她所谓的教官单方面骚扰,她自己言语间也是很……的
[匿名]齐天大圣:教官加她第一天问她没有告诉她男朋友,是后面她男朋友自己翻她手机才知道的。
[匿名]齐天大圣:有一天美依发了自己自拍,教官评论“好美啊。今天累不累啊”美依男朋友评论“?”
[匿名]齐天大圣:然后她男朋友就加了教官微信,装作自己是卖鞋子的,你们懂的,大号卖鞋
“所以,美依和教官是互撩?”元晓把手机还给了欣然,后者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嘴角勾了勾,手指灵巧地把界面调回到了一连的群聊里,一大波更新的消息正等待着更多女孩子的参与。
日语乔乔:百度经验.jpg(内容——如何恢复误删的聊天记录)
日语乔乔:@英语美依(管理员)
法语史:牛逼
日语任:赞.jpg
英语胡:虾仁猪心啊姐妹
英语王:姐妹试试上面这个方法吧@英语美依(管理员)
英语康:哈哈哈哈哈
法语史:恍恍惚惚
法语杜:姐妹恢复记录之后把聊天记录发群里吧
英语魏:我们等一个真相@英语美依(管理员)
法语史:大家知道详情后才能帮你啊
英语梦瑶:真相@英语美依(管理员)
英语周:+1
法语杜:+1
英语邱:+1
英语包:+1
英语王:同意
英语邱:破坏队列的拖出去砍了
英语周:(回复[日语乔乔]聊天记录.jpg:秒啊)
法语刘:不过有一说一,看聊天记录,教官确实在骚扰啊
英语邱:苍蝇不叮无缝蛋
英语欣怡:姐妹,说话,嘴能不能放干净一点
英语欣怡:不要受害者有罪论,好吗?
日语任:嘴巴放干净点?呵呵.jpg
日语刘:姐妹你为什么有教官的微信啊@英语美依(管理员)
英语邱:因为她是伤病连的
英语李:姐妹,你有什么病吗?@英语美依(管理员)
日语赵:所以,她为什么是伤病连啊?
英语邱:过敏
英语魏:楼上好像在骂人
俄语何:是楼上的楼上的楼上
英语欣怡:事实明摆着,大家还要继续受害者有罪吗?
英语梦瑶:事实?
英语梦瑶:希望能尽快把事实发出来@英语美依(管理员)
俄语郭:哈哈哈哈哈
英语田:紫外线过敏不能晒太阳
法语杜:伤病连的都要加教官微信啊?
法语钟:不是吧,
日语乔乔:怎么可能
葡语张:我是伤病连的,我没有教官微信
日语任:嗦嘎
法语杜:咦,随便要微信就给了?
英语田:估计是让她去统计人数吧,然后就加了好友
法语杜:啊这
日语乔乔:谁加的谁还不一定呢
法语杜:啊这……
日语赵:刚往上翻聊天记录,发现她昨天中午还在维护教官诶
法语史:所以?
英语梦瑶:集美你发现了华点
英语包:某人的时间线似乎有点出入
法语沈:?没懂,求解
日语赵:刚不是说她昨天就对教官怒不可遏了吗?
日语赵:然而她明明还在维护教官
英语周:吃瓜.jpg
日语赵:就是中午有人骂凡凡的那会儿
法语沈:噢……嗷!
日语朱:不过有一说一,骂凡凡的那个有点过分诶
日语黄:就是
日语任:骂得太难听了,还什么吃翔……
法语钟:翻了翻聊天记录,选择+1
日语吕:凡凡是不对,但她也骂得真狠,这祖安,真是够了
日语任:鄙视.jpg
日语赵:凡凡被骂之后,当天下午整个人都不好了
日语于:所以骂人的同学是不是要跟凡凡道个歉啊?
日语乔乔:跟凡凡道歉吧
日语乔乔:@英语欣怡
日语任:同学你是不是应该给凡凡道歉啊
英语欣怡:我道歉,骂人确实过分了一点,但是顶撞教官什么的肯定是不对的。
日语任:……
法语杜:啊这
日语乔乔:这是道歉?
日语朱:连个@都没有
英语云深:现在聊这个吗?我们是不是转移话题了?
法语张:对诶,@英语美依(管理员)
法语黄:姐妹给个后续啊@英语美依(管理员)
英语邱:她应该是去恢复聊天记录了滑稽.jpg
英语万:姐妹动作快点啊@英语美依(管理员)
法语钟:快点啊,都十一点了
日语任:骂人的同学是不是应该给凡凡道歉啊@英语欣怡
英语欣怡:我不是道歉了吗(回复@英语欣怡:我道歉,骂人确实过分了一点,但是顶撞教官什么的肯定是不对的。)
日语朱:你这叫道歉?
日语乔乔:【我已经道歉了】
日语朱:@日语凡凡
日语于:你叫凡凡有什么用
日语赵:明天当面道歉吧@英语欣怡
日语阳阳:凡凡睡了
日语李:当面道歉
英语云深:我们关注的不应该是另一个点嘛?
英语云深:关于某人和教官的事
日语黄:她不是去恢复聊天记录了吗,急什么
法语周:她室友在吗,能问一下弄好了吗?这么晚了
英语元晓:@英语美依(管理员),姐妹,你刚刚那样发,是打算利用我们吗?
(糖糖盒子鱼进入了群聊)
(黄金龙骨进入了群聊)
英语语柔(管理员):@全体成员 不是我们连的就不要邀请了哦 必须要有姓名+专业才可以通过
法语周:楼上好刚啊
法语杜:姐妹勇啊
英语邱:@英语美依(管理员)
“我靠,好多日语班的在申请加我好友诶。”元晓的眼里透露出一丝光亮。这样的明媚对云深来说还算熟悉,下学期开学不久,元晓掏出自己新买的iPhone 13 Pro时,众人的惊呼中,她也是如此。
英语梦瑶:美依今晚没在寝室啊
日语任:?
日语李:?
英语田:?
法语杜:啊这
英语邱:可以不在寝室吗?
英语周:应该请假了吧
葡语张:军训期间晚上好像不能请假吧
英语邱:特殊情况是可以的,美依应该有什么特殊情况吧
日语李:莫老师说不可以请事假的
法语史:过敏,所以,去医院了?
英语李:【紫外线过敏可以请晚上的假吗】
日语吕:那天我找辅导员请假想去外面的医院都不给请
英语云深:我们寝室长这边给的消息是,不可以诶(狗头.jpg)
英语邱:确实
英语周:(回复@英语李:【紫外线过敏可以请晚上的假吗】)笑拉了
日语李:哈哈哈哈哈哈
英语邱:晚上或许也有紫外线的吧,滑稽.jpg
法语韩:哈哈哈哈哈哈
法语周:虾仁猪心
法语史: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英语元晓:所以,姐妹能给个回复吗?你这样利用我是什么意思啊@英语美依(管理员)
日语李:姐妹真的敢刚啊
法语韩:支持,等一个真相
英语邱:人估计软在男朋友怀里了吧
“欣怡也不在寝室啊!啊,疯掉了。”云深还在品这个瓜,然后突然意识到了只有三个人的寝室有什么不对,艰难从群聊的泥沼从脱身,跟欣怡发了两条消息,又立刻等不及了,给你去了个电话,没有人接,被迫接受这样现实的云深悲哀地抱住的脑袋,呜咽了一句,“莫北要是现在喊寝室长拍视频查看具体人数怎么办啊?”
“应该不会的。”欣然也放下了手机,拿着洗漱用品,准备沐浴。
云深的心脏扑通扑通,继续骚扰着欣怡,一个平日安心沉默在角落的群聊突然蹦出了小红点,看清来自“英语2019班委群”的消息后,她带着戏谑回复了两条。
语柔(群主):女生寝室长注意了啊@全体成员
语柔(群主):哪个寝室的还在群里发言,明天我找哪个班委
寝室长云深:估计我说话也没用……
寝室长云深:大家都挺生气的(喝茶.jpg)
学委周:我们班的同学先克制住吧(枯萎.jpg)
语柔(群主):可以理解,现在先睡觉
生委范: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班委群那边要大家不许在大群说话了。估计是莫北来压班长了,然而我绝对不管,元晓你继续。”等着欣怡回复的云深自然而然地嘴炮了莫北一句,然后大手一挥向元晓,颇有一番拿破仑主宰世界的豪迈。
元晓仍然守着濒临死寂的连队群聊。
英语周:散了吧,这么晚了,估计不会给回复了
法语史:等明天吧姐妹
日语朱:等一个真相@英语美依(管理员)
英语元晓: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
法语史:大家都是啊
一秒后,云深就在班委群被@了,然后收到了语柔递来的批评,要她管好自己寝室的元晓。云深嘴角咧开一个弧度,面上流出一个“(ˉ▽ ̄~) 切~~”这样的表情包,然后在群聊里乖乖滴回复了一个“我尽量.jpg”。
时间已然快到一点了,估摸着莫北应该也不会大兴土木要细查归寝情况了,纵使欣怡仍旧没有回复,云深也不虚了,往下划屏幕,把方才因为惊慌而错过的群聊消息一一查看。划了半天水的元晓撞上了摸了半天鱼的云深,两人都丝毫没有睡意,又就着聊天记录继续沉溺在大瓜的甜蜜汁液中。欣然在外面和异地的男朋友聊视频电话,屋里的两人躺在床上,只留了书桌的小灯,开启围炉夜话。
“加微信的当天晚上,教官就开始给美依发信息了,说他还是单身什么的,想找一个女朋友。美依回复说,好啊。然后教官说他喜欢会跳舞的女孩。美依就没有回复了。但是,后来,两人还在继续聊天之类的。”
“所以你站互撩?”
“差不多吧。”
“那美依干嘛要在群里自爆?”
“还不是因为瞒不住了,必须把自己刨出去。美依肯定只想跟教官网聊,毕竟就为了去伤病连然后还能有高分嘛。但是没想到教官还在现实中私下和她互动,结果被西语的那些抓到了,然后传出了谣言,被她男朋友……”
“她男朋友事先不知道?”
“不许打断我。她男朋友肯定是不知道的啊,不过,应该是看教官给美依评论‘好美啊’那之后就知道的。然后美依就瞒不住了呗,只能说是教官骚扰她。”
“那向波不是说他早知道了吗?”
“你就信了?向波知道之后肯定要质问美依嘛,然后美依肯定说是教官骚扰她,然后自己为了绩点什么的不得已敷衍。但是这么一来之后,他大概率是看过聊天记录的,至于两人具体聊了什么内容……”
“ta?什么啊。”
“嗯,没听懂?我重新说。就是,向波知道美依和教官的聊骚后肯定是不乐意的,但是他本人又是一个爱面子的男人,毕竟和我一个省的,我对我们那边男人的脾性还是清楚的。所以他就发了朋友圈,还让美依把聊天截图什么的发到一连的群里,为的就是证明他没有被绿。”
“啊,向波要求的?”
“否则呢,美依会那么傻,把事情闹大?她肯定是想静悄悄地处理的,然后静悄悄地让部队那边给教官处分,然后莫北肯定会偏心她的,这样她还能待在伤病连,还能拿个高的绩点。她才不会把事情爆在群里呢,等着被她室友一顿戳穿真相。”
“有道理诶。”
“那是,而且……”
“睡了哈,晚安。”欣然加入了对话,欣然结束了对话。
瓢泼大雨从凌晨一点开始肆虐榕树和草地,于是,
七月半的星辰和月亮都逃走了。
写到这差不多了吧,看外面的景象确实是有些笔落惊风雨的味道了。假装我不是看了天气预报后才挑的今晚来创作,不是为了特意品暴雨倾盆的喧哗才选了有落地窗的书房。等明天借口去扫墓就不用继续发霉了,这么想,她死了也还不错。
——2021年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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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北合上了笔记本,用力眨巴了两下眼睛。
时间已经死在了从没有开灯的房间,莫北的周身一片昏暗。半响,她往前两步,拉开了窗帘。布面上还带着余温,七月的热量从手心渗进她的身体里。
夏日傍晚的清朗涌入沉闷的空间,搅动热流,形成一阵风来。北女士喊了好几声“吃饭了”,又重重地把房门敲响好几次;窗外的鸣笛一声接着一声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谈论一同交织出街道的喧嚣,正是晚高峰的前奏;远处的楼房投下一片阴影,街道上的众流就往这些昏暗中攒动着,望了好一会儿,莫北才意识到自家房屋的朝向,于是,
七月的最后一个夕阳被抹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