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鸭倌是个老头,约摸七八十岁了,这辈子孤苦伶仃,形影相吊。一个人住在村东,那个堆满垃圾的地方。唯一能跟他作伴的是那十六只鸭,那十六只麻花鸭,天天咿咿呀呀的跟在鸭倌后面,鸭倌也咿咿呀呀的呼唤着那些麻花鸭。
二
鸭倌是个哑巴。鸭倌没有后代。他真的叫什么也没人记得清,有时候有人问他,老头儿,你叫啥名儿啊?老头每次就咿咿呀呀的比划着,是想告诉我们他名字,还是告诉我们他也不记得,没人说的清,只是每次问完还没等老头开始说,人们就转头走了,老头一把拉住他们,然后又咿咿呀呀的说,有时候急了,就哑口无声,只能靠手比划着,动作滑稽,每每这时人们就会哄堂大笑,然后推开老头的手,笑着离去,老头就那么愣在那里,脸上的笑容凝固,眼中的那一团火焰也随之熄灭,然后落寞的转身离开,咿咿呀呀的呼唤着他的鸭,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村东的那个小屋。
鸭倌喜欢在村里的小学对面的稻谷田里放鸭,因为那里有一个天然凳子,既可以听到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又可以看到孩子们玩耍的身影。他有时一坐就是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两个用塑料袋装的大馒头,用力的啃。整天就坐在那里守着他的宝贝鸭,眼睛却总是盯着校门口,也不知道他在盯什么。有时候累了,就楞楞的发呆,目中无神。爬满皱纹的脸上,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沧桑,头发塌塌的,拖拉着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夏天就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人服,一双村委会发下来的拖鞋,冬天就披着一件军大衣,一双穿了好久的棉鞋,但是鸭倌不是乞丐,他有村里的困难户的抚慰金,他还有房子,听爷爷说,那个小屋还是村里人募捐给他盖的,很破漏。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人生活了大半辈子,但他仍然还是每天乐呵呵的,一个人咿咿呀呀地讲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每天把放十六只鸭,当成自己的工作,鸭子长大了就卖给村西的李老二,然后他又买十六只鸭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乐此不疲地在村小学门口坐着。
三
鸭倌很喜欢村里的小孩儿,不过村里的小孩儿不喜欢他,但他们却喜欢逗这个哑巴玩儿。每次下课老头就会乐呵呵地笑,颤颠颤颠地走到校门口,啊啊啊地对着校门口挥手,拍着自己的口袋,边拍边笑,那时候的鸭倌笑起来就像个小孩子,还略作神秘的用手挡着口袋。但是在那群孩子眼里,鸭倌的动作别提有多滑稽。孩子们看到鸭倌在门口,簇拥着一堆一堆,推来推去:“哑巴来啦!!哑巴来找孩子来啦!”,每每这个时候就有一个小孩被推到鸭倌面前,愣愣的低着头,鸭倌看着面前的孩子,愣了一会儿,就笑哈哈地颤抖着抓住那小孩的手,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地对小孩讲着什么,小孩这时候就被面前这个邋邋遢遢的哑巴吓到了,紧闭着嘴巴,不说一句话。鸭倌总会在这时候把手伸进自己刚刚拍的口袋里掏出东西,握着想给小孩,小孩的家长就会在这时突然出现,手里拿着扫帚,骂骂咧咧地赶过来:“老不死的东西你还缠着我家崽崽,信不信把你的鸭子全打死!快走快走!”鸭倌一脸委屈不解地看着她把小孩牵走,还想挽留抓着小孩的手,这时候小孩胆子大了,就打哑巴,哑巴当时就张大嘴巴,想讲话却只能呜呜呜的哽塞。然后落寞的转身离开,咿咿呀呀地呼唤着他的鸭,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村东的那小屋。第二天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旧乐呵呵地坐在那里。
四
我从北京回老家读书,刚回来的那会儿,只认识爷爷奶奶,其他谁也不认识,每天就出去瞎转悠,去村西买零食,到集市四处看看,有好几次我想看看村东是什么样子的,伙伴们都说那里不干净,住着会塞给你毒药的哑巴老头,我就不敢去了,每次下课回家都不敢从正门回家,跟着伙伴们从后门绕一条长长的小路回家,这种状态持续保持了很久很久,渐渐的哑巴的故事慢慢在我脑海中淡忘,只是偶尔听到哑巴又吓到谁家的孩子,哑巴口袋里总是装着鼓鼓的一口袋东西。直到一天,我负责教室的卫生,一个人慢慢地弄了很久,该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天快黑了,我不敢从小路回家,便硬着头皮从大门出去,然后发现哑巴果然像他们说的那样坐在小学门口,低着头,拿着棍子在地上划来划去,咿咿呀呀的口里念念有词。我看他没有抬头,就想偷偷的从他后面溜走,突然他猛的抬头,看见我,眼中突然亮起一到光,立马起身,一颠一颠的走过来,拦住我,我不敢说话,他看我没跑,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那人们口中的毒药,口香糖,一大把一股脑全塞给我,边塞给我的时候边咿咿呀呀的对我说着什么,我突然发现哑巴没有人们说的那么唬人,现在的他真的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爷爷,眼神中全是温柔的热流,以及对小孩的热爱。我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轻轻的对他说,爷爷真好!然后哑巴爷爷就愣住了,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眼睛突然湿润了。从那天起,我就每天一个人从前门出去,鸭倌每次都会在那里等我,给我几粒糖,我也每次叫他爷爷,对他微笑。就这样过了两年。
五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冷到方圆几里看不到有生命的痕迹,一片死寂。人们都在家里烤着炉火,日常所需的早已经准备好了。我待在家里百无聊赖,很想出去透透气。刚打开门,外面的冷风随即席卷而来,吹得我直哆嗦,赶紧把门关上。突然看见鸭倌拿着一根棍子在赶着鸭,咿咿呀呀的叫唤着,他仍然是那军大衣,在冷风中显得特别单薄,鸭倌的声音似乎也有气无力,我突然想为他做些什么。我从我爷爷那里拿了一件厚棉衣,抱着棉衣推开门一步一步地走到鸭倌面前,我叫了一声爷爷,他回过头来很惊讶地看着我,咿咿呀呀地挥舞着棍子,好像是要我回去,我笑着指了指手中的衣服,又指了指他,他看着我似乎想哭,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我把衣服递到他面前,说:“这是我爷爷的旧衣服,你这么大冷天出来还只穿这么点,我爷爷说把这个给你,叫你别出来了回家烤火吧!”说完我就把衣服给他,像个大人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回去吧,外面太冷了。”刚想转身回去,鸭倌便咿咿呀呀地叫着,抓着我的手,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口哨泡泡糖,对我笑,我看着他这个样子也笑了。
大年初一,我和爷爷去村东的大爷爷家拜年,突然想起鸭倌的家也在这里,就想看看他一个人怎么样了,拽着爷爷带我去鸭倌家,到了鸭倌家外才发现他家是多么的破陋,一间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土砖房,到处长满了草,显得格外冷清,尤其在大年初一这样的日子里。鸭倌家的大门紧闭,但没上锁,我叫了声爷爷,没人应,接着连续叫了好几声,还是没人应,可他应该没出去啊,鸭子全在呢。爷爷似乎感觉不对劲,推门进去,发现鸭倌睡在床上,一动不动,爷爷摸了一下他的手,轻声说了声,走了
六
在鸭倌家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整整齐齐的摆着我给他的衣服,还放着一个铁盒,里面零零散散的放着好多碎钱,还有一个大大的盒子,里面是各种口味的口哨泡泡糖,我拿起其中一颗,一颗我每天都有的却从来没吃的口哨泡泡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