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好的化妆品也抹不平眼角的皱纹,当最好的药物也挽救不了消逝的生命,我开始思考,与所有经历过或者面临着的困境相比,生老病死,才是人生最大的无能为力。
前几天去老年公寓看望住在那里的姥姥和大姑,回来后这个想法便一直萦绕在脑海里。公寓里垂暮的老人和我带去的小小福,站在人生终点和起点附近的两人,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我拉着小小福的手,走过一间又一间开着门的屋子,看到那些或坐在床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或躺在床上闭着眼,不知醒着还是睡着的老人们——于小小福,满是好奇;于我,满是沉重。我们提出一个一样的问题——他们在干什么?
我无法体会当人衰老到对自己的衣食起居都无能为力时的心境是怎样。如果是我,我或许会感到无助,感到恐慌,甚至感到绝望。如果将来我的人生走到这一天,我恐怕没有过下去的勇气和毅力,也许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保留最后的尊严,才是走向终点最好的方式。
当然,衰老不意味着悲惨。真正让生命悲惨无助的,是各种各样不可治愈的疾病。姥姥在整个公寓里算是情况最好的老人之一。她罹患糖尿病多年,好在目前血糖血压维持得都很稳定。 然而她的双眼和心脏受糖尿病的影响,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这些损伤不可逆转,并且每况愈下。记得有一次姥姥说,说不定哪天她醒来,眼睛就看不见了。我听得很心酸,这一天不是不可能到来,我们却无能为力。姥姥现在在公寓里生活尚且可以自理,我看到她把房间收拾得干净整齐。她说眼睛不好了,只能收拾个大概。语气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沮丧,反倒是有点认命的豁达。我突然就觉得这应该已经是最令人满意的状态了。可能人到了那个年纪,很多事情早已有了思想准备,反而容易看得清,想得开。
老年公寓里更多的,是那些坐在床边低着头和躺在床上闭着眼的老人。他们终日保持这样的姿势,唯有吃饭铃响时,他们才微微有所动作。有些躺着的甚至连这时也依旧没有反应。只有护工端着饭菜,一勺一勺喂进去,再擦掉他们嘴边流出来的汤汁时,才证明他们的生命,还在。看到这些的时候,我突然害怕起来——不知道这些生命会不会就在那个姿势上就此停摆,然后他们的家属被电话通知,告知他们来接人——已经没有生命的人。
我又想起一位非常优秀的故人。他离开这个绚丽世界的时候还很年轻,大学刚毕业,大好前途即将启程。他罹患癌症。我记得他打电话跟我说“我要做个手术,不知道还醒得来醒不来” 时的忐忑,我也记得我当时任性而粗暴地打断他说“你别胡说怎么可能醒不过来”;我还记得那次手术后他妈妈告诉我手术很成功,我还得意而欢喜地嘲笑他“想太多”。我更记得听说他病情恶化时的震惊和知道他离开时的不可置信。他那么年轻,还没来得及衰老;他那么出色,还没来得及发挥。又是疾病!又是不可治愈的疾病!没法责怪医生回天无力,没法埋怨天妒英才。
上学时有过一篇课文,里面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然而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恐怕没有人会回想这一生过得究竟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那些被疾病已经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人,或许只觉得终于可以解脱。因为生老病死,曾让人那么无能为力。
我在房间的电脑上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小小福正在客厅里玩儿着新买的消防车玩具,专注而喜悦。我听到他在喊“着火啦,救命啊”,又模仿消防车警笛的声音,说着“我来灭火”,沉重的心情又渐渐轻快起来。毕竟,还有很多命是可以救的;毕竟,活着的时候,还是要好好活着的。毕竟,再艰难的境遇,都不及生老病死让人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