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旧时墙门
“难道是觋盼遇到了麻烦?”魆瞳忙关切问道。墨兰却留意到他眼神之中却有两分窃喜,连眉头都舒展开了。这几天都没见过魆瞳这么得意的。
南宫并没在意这些,只是无奈点了点头,道:“我想是的。从飞鸽传书的口气上来看,此番定是十万火急。觋盼虽然平日看似心不在焉,可他很懒,从来不会在一日之内向同一人发出两封飞鸽传书的。沦波舟舟此时还在江心,要想等船靠岸定是来不及了。我用奇门遁甲之术带你们去凰州。”
魆瞳、墨兰二人略微迟疑,旋即应声允诺。
南宫又道:“到时候我会带你们去集市上,那里还有不少得病的人,你们多加小心。我一个人先去觋盼那里看看,觋盼此时可能十分危险,你们二人又灵力尚未恢复,不能因此铤而走险。”
说罢,南宫将赋天九龙琴放到大厅的桌上,用桌布紧紧包裹住之后紧紧系在腰间。随后两手各抓住墨兰与魆瞳的手臂,闭眼念咒。
转瞬之间,墨兰只感觉到天旋地转,过度的眩晕感令她感到作呕。眼前的一切在飞速的移动着,她还来不及看清究竟怎么一回事便已经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了一道冷巷之中。那个地方她认识,像极了昔日乔家府宅后门的那条巷子,而她身边却没有别人。
乔家早就人去楼空了,屋子破陋,连带这条巷子也变得黯然,失去了它原有的流光婉转。墨兰静静地环顾着四周,往日诸多回忆涌上心头,却只是无尽的辛酸。墨兰很迷茫地在那条巷子上走着。她的身子十分笨重,走起路来也比常人慢了很多。那么慢的步伐,仿佛那条巷子,那个噩梦,永远没有尽头。自从她被抱养进乔家的时候,她变成了乔家上上下下见不得人的秘密。她的存在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哪个大户人家可以平白无故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当个正经的姑娘?她注定是要陪嫁给那位公子贵人,给乔家撑门面的。从小到大,她过的连下人也不如。他们虽然管他叫一声姑娘,却从来连正眼都没有瞧过,包括乔家的主母、小姐公子、管家、老妈子,还有那个当年收留她的乔老爷。那个时候的她,早就对这一切感到麻木了。只是到了此时此刻,想起这一些往事,她才开始有莫名的痛感。她知道她生来就没有心,但近几日来不知为何,她被冰封已久的情感开始慢慢融化。以至于乔家人蹊跷的死去,她也会叹惋。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她试着去碰那些人,却发现它们只是影子。即便如此,那些对话,依旧听得墨兰不由心寒。
……
“夫人,这……”
……
“一胎双生,不祥之兆,还是两个女婴!乔家决不能出这种笑话。快,阿喜,把这个后出来的孩子扔了……”
……
“可是夫人,这毕竟是……阿,不好了,夫人,您怀里的小姐竟是没了气息……”
……
“那样更好,连哭声都没了……只能怪你命不好,明明给过你生路的。就把这个丢到城外十里坡的镜湖边去吧,那个地方鲜少有人驻足,现在又是大晚上的。我看那扫把星连半分生还可能都没了……”
……
城外十里坡?她就是在那个地方被捡到的。可笑,此事若是真的,那她本来就是乔家如假包换的小姐。
没过一会儿,一束刺眼的日光射到墙头,眼前的幻想也就此消失了。
墨兰无力地走动着,她想抬起手,再摸一下那徒留的断亘残垣,却没有一点力气。四周围只有稀稀疏苏几个过路的人,低着头,推着车,毫无表情地走过。突然,他们的口中齐声念着一样的说辞,打断了墨兰痛苦的回忆,令之大惊。
“仙人之灵,妖魔之心,凡夫之念,为此三生……”
墨兰勉强听清了前面的几句,她觉得有些奇怪,便强记下来之后,打算去问问南宫。她已经是十分疲惫,勉强只能记住最前面的几句。只是墨兰知道,此番情景出现眼前虽然蹊跷,却一定有它的目的。她正想再去听路人的话语,却只见眼前的灰墙突然被无端撕裂——容易得好像布帛被随意裁减一般的。随后便是无数蛊虫一样的东西漫天飞舞——赤足蓝翼,这是墨兰唯一觉察到的特征。
那些方才在路上行走的路人此时也如灰墙一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尽数撕裂,又是无数的蛊虫向墨兰袭来……
蛊虫扇动翅膀的声音震天,可墨兰却怎么也听不懂它们在说些什么,耳边尽是无尽的嘈杂。那些蛊虫声势浩大,惹得她心中惊恐。空中大片的阴霾,仿佛要将她吞噬一般。墨兰想尖叫,却又叫不出来。这是梦,一定是个噩梦!墨兰猛然意识到,她应该在觋盼的住所的。毕竟南宫的奇门遁甲之术是从来不会出错的。一定如此,定是她肉体虚耗过快,以至于魂识难以寄生,开始变得混沌。
突然,又一道刺眼的白光环绕在墨兰身边,凝结成一面透明的光墙。但见漫天的蛊虫如飞蛾扑火一般撞在光墙上,被弹了出去,又再次不顾一切的冲过来,毫无退却的意思。那样的白光,像极了那日陆吾操纵的日月经纶所发出的辉光一般。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墨兰眼前,仔细看来竟是魆瞳。
“你……怎会在此?”墨兰惊讶道,随后才意识到,魆瞳是寒渊族,可以游走于人的梦境。
魆瞳未来得及开口,突然一手蒙住墨兰双眼,一手将她拥入怀中。墨兰大吃一惊,却可以感受到魆瞳那种熟悉的气息——那样的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过。魆瞳将头靠在墨兰耳边,轻声低语,仿佛在于熟悉的恋人耳鬓厮磨。
“不要去想那些蛊虫,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不要怕,一切都会好的。我会一直在梦里等你,倾尽性命的守护你,不管你变成了谁……”
温柔而又的话又一次回荡在耳边,墨兰也分不清那个人到底是柳未明还是魆瞳。她的双眼被魆瞳蒙住,身子也被紧紧抱住,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她总算慢慢平静了下来。
墨兰的脑海中终于摆脱了方才触景生情的失落与蛊虫带来的惊恐。她也小声回应了魆瞳,道:“我从来都相信你,因为我记得那句‘半生相守’的诺言。”话一出口,连墨兰自己都下了一跳,那样的声音哪里是她自己的,反倒像极了她梦中那个女子的声音!
墨兰苦笑,当年她的执念,究竟求的是什么?不过是半生相守吧。可是如今呢?她和柳未明,孤月和魆瞳,究竟是谁负了谁还犹未可知。情之一字,想来难懂。就算是梦中呓语,就算物是人非,她要的相守终究是得到了。此生再无憾事。
墨兰知道,因为她人格分裂,她心中一直记挂着另一个人——或许这边是为何她一直不愿向柳未明倾诉真心。可现在,她不在乎了。可她所求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半生相守”——那样单纯的关系,足以冲破伦理道德的教条。魆瞳的拥抱让她感到温暖,不知怎的,她僵硬的四肢也慢慢有了知觉。
待到魆瞳将手从墨兰眼前移开,墨兰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处民居之中,她躺在冰冷的地上,正巧跌倒在魆瞳的怀中。
“出了什么事?”墨兰急忙问道。
魆瞳叹了口气,道:“你方才神识涣散,进入了梦境之中,险些要被那些时空的幻蛊所害。好险,你在梦境之中,魂灵竟然自己运功抵抗邪术,这幅身子也因为突然的灵力险些灰飞烟灭。我心急之下唤出了日月经纶,这才进入你的梦境,将你救出。诶,我道觋盼是怎么掌握那些梦妖的秘密,原来他竟向那些梦妖下蛊!只可惜,如今的他现在这幅躯壳已经收到蛊虫反噬,灵力将散了!”
墨兰听到,猛地一惊,挣扎着站了起来。魆瞳眼见不对,慌忙去搀扶墨兰。但见觋盼躺在一张破床上,身旁是侧坐已久的南宫,看似像在向南宫交代后事。他这么认真的口气,墨兰还是头一次听见。只是觋盼说的话,墨兰却听了个半懂不懂。
“地戾之气虽是诅咒,却也是祝福。若是地戾之气可以安然散去,万象经纶石自然也会循着它的因缘,重归紫微星辰殿。届时噩梦消散,寒渊族人也可以回到人间,一些世间阴差阳错的憾事也会被弥补。只是……代价是你们不愿意承受的……”
觋盼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弱到连南宫也听不到了。当初六弦君为让地戾之气得到控制,已经丧命。若要驱散剩余的地戾之气,按觋盼的性子,想出的方法一定是极为残忍的。南宫心里一寒,诶,又是周遭变数。
觋盼暗地里狠狠瞪了魆瞳一眼,沉寂许久。突然,他开始狂喊着,口中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虽然癫狂,却让墨兰感到深深的无奈。
”去他娘的狗屁天道!经纶错位,却要那么多人为此陪葬!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哈哈哈哈……而今孤琴绝命数,唯吾痴恨唤左天…….哈哈哈哈哈……”
“吾罪吾造吾愿受!贪狼星君,总有一天我要你亲口说出这句话!”他歇斯底里的咆哮着,脸上又浮现出那样亦哭亦笑的表情。突然,他脸上的图腾开始变淡。
觋盼的语气变了,不再是方才那副癫狂的样子,反倒十分严肃起来。就连墨兰也可以感知到,他说话的样子,像极了那些游走的术士口中念咒一般:“……三生活祭,本始归一。镜昔归处,所谓须臾……”
魆瞳意识到觋盼在说一些化解灾劫的预言,暗道不好,慌忙反过身去,紧紧抱住了墨兰。墨兰因此被打断了注意力,从头到尾,她也听到“三生活祭,本始归一”这么一句。可是这已经足够了,墨兰回想到梦境之中的那些奇怪的言语,顿时心中感到霖泠寒意。她的灵魂本来便是属于紫蕤和孤月的,这两人本是仙人,也从来没有被剔除仙籍。她自己的神念,却属于乔墨兰——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难道,要让一切终结,非她不可?可她此前并凡人所有的无七情六欲?那颗妖魔之心又该从何而来?
正想到此处,墨兰胸口一紧,感觉自己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昆仑山巍峨的歧视和飘渺洁白的雪,那个身影曾几何时,让她无法释怀。旋即,墨兰耗尽力气推开了魆瞳,随即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落在地上。
那血腥的气息弥漫在屋子里。霎时,觋盼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灵力撕裂,旋即灰飞烟灭。竟有千万只赤足蓝翼的蛊虫从体内飞出,毫不留情地向墨兰袭来——它们看上去像要嗜血的样子。蛊虫嗡嗡扇动翅膀的声音,像极了方才墨兰的梦境中的场景。
“居然敢用蛊虫行盗命之术。你果然不是觋盼!如今你宿主已死,定是本能地寻找凡间灵物,再次续命。大家千万小心啊!”南宫慌忙道。只是此时的他已经因为救治“觋盼”耗费了太多力气,没有多余的灵力再施行奇门遁甲之术了。
魆瞳冷冷一笑,道:“好啊,巨门星君,我们又相见了。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彼此算计之中的。既然你道高一尺,我便魔高一丈,咱们干脆较量较量。”话到此处,突然,一个硕大的光球迅速在魆瞳手中出现,随即便是一轮金黄的弯月,回旋与屋内,将蛊虫尽数驱走。
“日月经纶!”南宫惊讶道,“你已经有能力召唤出日月经纶了?”
魆瞳点点头,一手拉住站不稳的墨兰,不顾墨兰暗自挣扎,又皱眉道:“此刻他宿主刚死,魂体薄弱,这些蛊虫无法有自己的意识,只能凭本能吞噬灵力强大的魂魄。千万不可让它们接近墨兰。蛊虫虽然驱走,但应是盘旋在屋外,我们出不去了。不如你也随我去日月经纶里走一遭,看看昔日那些残破的梦境,是否隐藏了化解这场灾劫的暗示?”
南宫点点头道。他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却没有理由反对,只得表示同意。
刹那间,墨兰只看到光线突然变得即为刺眼,随即便是无尽的黑暗。她可以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即将崩溃,却对此无能为力。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头,让她觉得释然,却怎么也说不上来。也好,或许那些梦境中暗藏了她昔日的回忆。
仿佛所有的故事,都要从琅琅的经纶日月开始说起。